龍誌煉 第137章 梅實凝香
暮春的沂山梅隱廬,青果綴滿老梅枝,風過處簌簌作響,似在私語。龍誌煉立在石階上,望著簷角垂落的雨絲——入夏以來,這雨絲比往年更綿密些,倒像要把整座山都浸在濕意裡。
“阿煉哥,寒玉心該換帕子了。”蘇清雪提著青瓷藥罐從石屋出來,素色裙角沾了幾點泥星,發間那支珍珠步搖卻仍是乾爽的,“昨夜雨水滲進石龕,匣底有些潮。”
龍誌煉轉身接過藥罐,指尖觸到她手背的薄繭——那是搗藥時磨的。自千丈崖歸來,她每日辰時必用沂山冰泉泡製寒玉心,說是“以泉養玉,以玉養氣”。此刻寒玉心裹在湖藍綢帕裡,擱在石桌上,透過帕子仍能看見那抹梅花紋路,比初得時更通透了幾分。
“昨日我去鎮裡買藥材,聽茶棚的說書人都在講‘寒玉心現世’。”蘇清雪蹲下身添柴,火苗舔著陶壺,騰起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眼睫,“有個白鬍子老頭說,這玉是當年達摩祖師麵壁時,梅樹精魄凝了九九八十一年才成的,能解世間百毒,能鎮江湖風波。”
龍誌煉將藥罐擱在火上,望著壺中翻湧的藥汁:“達摩祖師倒真與梅樹有緣。《五燈會元》裡說,他麵壁時見梅破雪,悟得‘不立文字,教外彆傳’的道統。隻是這寒玉心……”他指尖輕輕撫過帕子邊緣,“左道說它能解蝕骨散餘毒,可方纔我用內力探過,玉中仍有股鬱氣,像是被什麼臟東西纏住了。”
話音未落,石屋方向傳來“吱呀”一聲。玄冥教主左道掀簾而出,青衫洗得發白,腰間懸著個粗布藥囊——竟是將當年的玄鐵令牌收進了囊底。他手裡端著個粗陶碗,碗裡浮著兩片野菊:“龍賢侄,清雪姑娘,我熬了菊花茶,敗火。”
龍誌煉接過碗,見他手腕上有道新結的痂:“前輩這是?”
“昨日替山腳下王阿婆挑水,被石子硌的。”左道撓了撓頭,笑得像個孩童,“我現在每日辰時去村裡幫工,巳時來崖邊掃落葉,未時陪張獵戶的小子練拳——”他忽然壓低聲音,“前日那娃子偷摘了我種的辣椒,我追著他跑了二裡地,倒比當年追左道玄的徒孫還利索。”
蘇清雪抿嘴笑:“左前輩如今倒像個尋常鄉老。”
“尋常好啊。”左道捧起藥罐旁的瓦罐,裡麵泡著新采的梅枝,“當年我為了‘寒玉心’瘋魔,如今才明白,最珍貴的不是玉,是這人間煙火。”他舀起一勺藥汁嘗了嘗,皺眉道,“這藥引子怕是不夠,清雪姑娘,你前日說的冰蠶,可在終南山北麓的冰崖上?”
龍誌煉一怔:“前輩如何得知?”
“當年我與龍兄同遊江湖,曾路過那處。”左道指節叩了叩石桌,“冰崖下有處溫泉,溫泉邊長著尺許長的冰蠶,渾身透明,專吃雪蓮花。不過——”他目光掃過寒玉心,“要去的話,得等梅雨季過了,冰崖上的雪化了,才能尋到路徑。”
蘇清雪突然站起身,藥囊裡的銀鈴輕響:“我昨日翻舊書,見《百草經》記載,冰蠶性寒,與寒玉心同煮,可解蝕骨散最烈的餘毒。前日李莊主家的小女兒中了蝕骨散,渾身發青,我去瞧時,她娘跪在地上哭,說求遍了九大門派,都說沒藥可救……”
她的聲音漸低,指尖絞著腰間的帕子。龍誌煉記得那日她替村婦包紮傷口,血浸透了三層紗布,她仍仔細替人擦淨指縫的泥汙。這女子素日溫柔,但若見人受苦,眼裡便燃著團火。
“我去。”他說。
“我也去。”蘇清雪立刻應道。
左道將藥罐移開火,用粗布墊著捧起寒玉心:“我也去。冰崖地形複雜,我當年走過一趟,認得路。”
梅雨季來得比往年早。三人出沂山時,山腳下的杏花剛落,泥路上還沾著殘紅。左道挑著副竹擔,一頭是藥罐,一頭是乾糧;蘇清雪背著藥囊,裡麵裝著冰魄草、赤焰花,還有龍誌煉新製的“映雪丹”;龍誌煉腰懸映雪劍,劍鞘上纏著沂山梅枝編的繩結——那是蘇清雪連夜編的,說“梅枝辟邪”。
行至冰崖時,已是七日之後。遠遠望去,那崖壁如刀削斧劈,半崖處掛著條細瀑,在雨幕中織成銀簾。崖底騰著團團白霧,隱約能聽見水聲轟鳴。
“冰崖有‘三險’。”左道指著崖壁,“頭險是‘滴水岩’,岩上冰棱常年不化,稍一觸動便會墜落;二險是‘迷霧林’,崖腰處有片鬆林,霧氣裡能迷人心智;三險是‘冰窟洞’,洞中有暗河,水流最急處能捲走活人。”他解下竹擔,取出條麻繩,“我先上去探路,你們在下麵等著。”
“我和你一道。”龍誌煉按住他手腕,“當年你救過我娘,如今換我護你。”
左道愣了愣,忽然大笑:“好!你這小子,倒真有幾分龍兄的影子。”
二人攀岩而上,雨絲順著崖壁流成細河,打在臉上生疼。龍誌煉運起“寒梅破雪”的輕功,足尖點在凸起的岩石上,如履平地。左道雖年近六旬,身形卻比他更靈便,竟似在崖壁上跳舞,每一步都踩在最穩妥的冰棱縫隙裡。
“看!”左道突然指向崖腰。
龍誌煉抬頭,隻見崖壁上嵌著塊半人高的青石板,石板上刻著朵梅花,花瓣脈絡與寒玉心的紋路如出一轍。石板旁生著幾株冰蠶草,葉片上凝著冰珠,在雨裡泛著幽藍。
“這是‘冰蠶崖’。”左道摸出火摺子點燃,映得石板上的梅花愈發清晰,“當年龍兄說,這梅花是‘寒玉心’的胎記,隻有見著它,才能找到冰蠶的巢穴。”
話音未落,崖頂傳來“哢嚓”一聲。龍誌煉猛地拽住左道的衣袖,隻見方纔站立的冰棱突然斷裂,碎冰如刀般墜落。左道反手扣住他的脈門,內力運轉如潮,竟將那股下墜之勢生生止住。
“好功夫!”左道讚道,“當年龍兄使這招‘寒梅折枝’,我也是這般接住的。”
二人相視一笑,繼續上行。繞過冰蠶崖,眼前豁然開朗——崖腰處果然有片鬆林,鬆針上掛著冰晶,霧氣從林中湧出,沾在臉上涼絲絲的。左道從藥囊裡取出片樟樹葉,含在嘴裡,領著龍誌煉往林中走:“這霧氣裡有**草的香氣,含著樟葉能避。”
林深處,忽聞水聲叮咚。轉過一棵老鬆,隻見個丈許寬的冰窟,窟頂垂著數十根冰錐,每一根都刻著細密的紋路,像是人工雕琢的。窟底有眼清泉,泉水泛著幽藍,泉水邊盤著條尺許長的冰蠶,半透明的身子裹著層薄冰,正緩緩蠕動。
“這就是冰蠶!”蘇清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原來她見二人久久不歸,竟也尋路攀了上來,此刻正扶著鬆枝站在林邊,藥囊在腰間晃蕩。
冰蠶似有所覺,突然昂起頭,口中吐出根細如發絲的冰絲,直朝蘇清雪射來。龍誌煉旋身揮劍,“當”的一聲,冰絲撞在劍刃上,竟碎成齏粉。左道從藥囊裡摸出把赤焰花,撒向冰窟:“這花性熱,能破它的寒毒。”
冰蠶吃痛,在泉邊亂竄,撞翻了塊冰石。隻聽“轟隆”一聲,冰窟深處傳來悶響,竟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龍誌煉取過火把點燃,見洞壁上嵌著無數冰蠶,大的如手臂,小的如拇指,全都裹著冰殼,見有人來,便紛紛縮排殼裡。
“冰蠶王在洞最深處。”左道指著洞壁上的痕跡,“這些小蠶都是它的子嗣,見母蠶有難,便都縮起來了。”
龍誌煉將映雪劍插入洞壁,運起內力震碎冰殼。不多時,便見著隻半人長的冰蠶王,通體透明如水晶,頭上生著兩根珊瑚般的觸角,正緩緩朝他們爬來。蘇清雪取出冰魄草,草葉剛碰到冰蠶王,便被它觸角捲住,瞬間凍成了冰雕。
“小心!”龍誌煉揮劍斬向觸角,映雪劍與冰蠶王相撞,濺起點點冰屑。左道趁機丟擲赤焰花,火星落在冰蠶王身上,竟“滋啦”作響,燒出個焦黑的窟窿。冰蠶王吃痛,發出尖嘯,洞中的冰蠶紛紛破殼而出,如潮水般湧來。
“退!”龍誌煉拽住蘇清雪的手腕,與左道退到洞外。三人剛站定,便見冰窟方向騰起團白霧,冰蠶王的尖嘯聲漸弱,終至消失。待霧氣散去,洞中竟靜靜躺著塊拳頭大的玉——正是寒玉心!
“原來冰蠶王是寒玉心的守護者。”蘇清雪拾起寒玉心,見它表麵的梅花紋路正緩緩流轉,“方纔那冰蠶王,莫不是在替寒玉心‘療傷’?”
左道摸著胡須點頭:“當年龍兄說,寒玉心是有靈的。它被蝕骨散汙染,便生了‘病’,冰蠶王替它吸毒,所以才會渾身是傷。”
三人帶著寒玉心下崖時,雨已經停了。夕陽穿過雲層,照在冰崖上,冰棱折射出七彩光暈,恍若仙境。左道望著崖底的溪流,忽然開口:“龍賢侄,清雪姑娘,我有個不情之請。”
“前輩但說無妨。”龍誌煉道。
“我想留在這冰崖,替冰蠶王守著寒玉心。”左道指了指崖邊的草屋,“我前日已在山腳下蓋了間草屋,往後每年梅雨季,便來冰崖住兩月,替冰蠶王換藥,替寒玉心‘梳毛’——”他笑了,“就當是替當年的自己贖罪。”
龍誌煉望著他鬢角的白發,忽然想起千丈崖上他懺悔的模樣。那時的左道像隻困獸,如今卻像株老鬆,根須紮進了泥土裡,便再也不肯挪動半分。
“前輩若願意,我們替你常送藥材來。”他說。
蘇清雪從藥囊裡取出個小瓷瓶,塞到左道手裡:“這是我新製的‘潤冰膏’,能治冰蠶王的鱗甲乾裂。”
左道接過瓷瓶,眼眶泛紅:“好,好……”
三人行至山腳時,暮色已深。遠處傳來犬吠,是村裡的獵戶收工回來了。龍誌煉望著蘇清雪被夕陽染紅的側臉,忽然想起千丈崖上她說的話——“等成了親,要在梅樹下拜堂”。此刻梅樹的青果在風中搖晃,像是在應和她的期待。
“阿煉哥,”蘇清雪忽然轉頭,“你說等寒玉心事了,咱們便成親,可好?”
龍誌煉耳尖發燙,卻故意板起臉:“成親有什麼好?每日要早起給你熬藥,要替你補繡壞了的帕子,還要……”
“還要陪你看一輩子的梅花開。”蘇清雪接道,眼波流轉,“看沂山的梅,看終南山的梅,看天下所有的梅。”
龍誌煉望著她,忽然笑了。他從腰間解下寒玉心,與寒玉雙生並在一起。兩塊玉的紋路嚴絲合縫,竟在暮色中泛起淡淡的金光,像是梅樹的精魄,又像是人心的光。
“好。”他說,“等明日,我便去鎮裡請慧空大師做證婚人。咱們就在梅樹下拜堂,讓梅樹做咱們的證婚人,讓寒玉心做咱們的媒人。”
蘇清雪的笑聲像銀鈴般散在風裡。遠處,梅樹的青果在暮色中愈發青翠,彷彿在訴說著一個古老的故事——關於愛,關於守護,關於兩顆心如何在風雪中相印,最終綻放成最絢爛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