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誌煉 第141章 青梅煮酒論前塵
梅雨初歇時,沂山的青梅正泛著翡翠般的光澤。龍誌煉立在簷下,看蘇清雪踮腳摘了兩筐青果,月白衫子被山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他親手繡的並蒂蓮帕子。竹籃擱在石桌上,她拈起枚青梅,指腹擦去薄霜:“阿煉哥,今年梅子結得密,王嬸說要做青梅酒,你去年埋的那壇女兒紅,該拿出來搭一搭了。”
“早備好了。”龍誌煉笑著從廊下取出陶甕,泥封上還留著他用劍尖刻的“清雪”二字。他揭開泥封,陳釀的香氣混著梅香漫出來,驚得簷下麻雀撲棱棱飛走。左道扛著酒壇晃進來,腰間掛著的銅鈴鐺叮當作響:“好香!龍兄弟,你這酒藏得比我家那窖還嚴實——哎,慧空那禿驢呢?昨兒還說要給梅樹念往生咒,莫不是又偷溜下山買醬牛肉了?”
“左大哥又拿師父打趣。”蘇清雪將青梅碼在竹匾裡,轉頭對龍誌煉道,“阿煉哥,我去取冰蠶蜜來。去年後山蜂巢結得好,你答應給清兒做蜜餞的。”她發間的梅枝簪輕顫,步搖鈴響成一串碎玉。
左道湊過來,盯著甕中琥珀色的酒液:“龍兄弟,我可聽說了,前日有個灰衣漢子在山腳下打聽梅隱廬。那漢子背上有玄鐵鱗甲,腰間掛著玄冥教的鬼頭刀鞘——莫不是那夥餘孽又尋來了?”
龍誌煉倒酒的手頓了頓。玄冥教的事,他原以為早隨著當年滅門慘案煙消雲散。那年他才七歲,躲在寒玉穀的地窖裡,聽著外麵刀兵相撞,母親蘇挽秋將他塞進瓦罐,最後一句話是:“阿煉,記住梅樹,它是你孃的命。”後來師父龍淵從血泊裡抱出他,隻說“你娘是為護梅樹而死”,再不肯多言。
“左大哥且莫慌。”他斟了兩碗酒,一碗推給左道,“我昨日去梅樹下翻土,見樹根處新長了塊石片,刻著些古怪紋路。”他從袖中取出半塊青石板,上麵隱約可見“寒玉”二字,“空明師父說,這是沈先生當年與梅樹同修時留下的‘鎮樹印’,或許能解些舊怨。”
左道灌了口酒,鬍子沾著酒漬:“沈先生?就是那傳說中與梅樹拜把子的奇人?我小時候在終南山聽老道士講,沈先生坐化時,梅樹的花瓣落滿他全身,活像穿了件花衣裳——哎,龍兄弟,你娘既與沈先生有關,這梅樹莫不是你外祖家的產業?”
“許是。”龍誌煉望著梅樹,新抽的綠葉間已結出豆大的青果,“我娘生前總說‘梅樹通靈’,小時候我摔斷腿,她便抱著我在梅樹下跪了整夜,第二日腫便消了大半。後來我學了醫術,才知她用的是梅樹皮入藥……”話音未落,蘇清雪提著青瓷罐回來,發梢還沾著晨露:“阿煉哥又說遠了。快嘗嘗這冰蠶蜜,我加了點梅花露,甜而不膩。”
三人正說著,忽聞山風送來清越琴聲。那琴音似從雲端落下,繞著梅樹打了三個旋兒,竟在石屋前凝成實質——是一片梅瓣,裹著細小的金芒,輕輕落在蘇清雪掌心。
“又是梅樹的異象!”左道瞪圓眼睛,“上回同心劫現梅瓣,這回又來?龍兄弟,你娘顯靈了?”
龍誌煉卻盯著梅瓣上的金芒。那光與他幼時見過的寒玉心極為相似——寒玉心是沈先生的本命精魄所化,當年他爹說“待梅雪映同心時,寒玉心自現”,難道如今時機已到?
蘇清雪將梅瓣放在耳邊,輕聲道:“這聲音……像我娘在唱童謠。”她幼年喪母,隻記得母親哼過“梅花開,梅樹開,梅心藏著小乖乖”的調子。此刻梅瓣輕顫,竟真有模糊的歌聲從其中溢位:“梅心寒,梅魂暖,同心結處見真顏……”
“是《梅隱錄》裡的句子!”左道一拍大腿,“空明那禿驢說過,沈先生的遺物裡藏著寒玉心的秘密。龍兄弟,你體內是不是有什麼動靜?我瞧你耳尖都紅了——莫不是寒玉心要認主?”
龍誌煉隻覺心口發燙。自他記事起,胸口便有塊溫熱的玉牌,原以為是師父所贈的長命鎖,此刻竟透過單衣發燙,連帶著血脈都跟著跳動。他解下玉牌,隻見原本素白的玉麵浮現出細密紋路,竟與梅樹根部的“鎮樹印”一模一樣!
“這……”蘇清雪接過玉牌,指尖剛觸到紋路,兩人腕間的“永結”“同好”銀鐲突然同時亮起,交纏的光紋順著玉牌蔓延,竟在石桌上投出幅影像——是座開滿梅花的山穀,白衣男子與青衫女子並肩而立,男子手中握著與龍誌煉相同的玉牌,女子發間插著梅枝簪。
“那是……”龍誌煉望著影像中的男子,隻覺眉眼與自己有七分相似,“是我爹孃?”
“不。”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眾人回頭,見慧空不知何時立在廊下,手中捧著卷泛黃的帛書,“那是沈先生與他的道侶蘇挽秋。”
影像中,白衣男子(沈先生)抬手撫過梅樹,梅枝竟化作青煙,在他掌心凝成顆明珠。青衫女子(蘇挽秋)含淚搖頭:“你這是何意?以精魄養梅,會折了你的陽壽。”沈先生笑道:“挽秋,梅樹通靈,能照人心善惡。若我以命相護,往後百年,江湖中總還有處乾淨地方,容得下真心相愛的人。”
畫麵一轉,是漫天血霧。蘇挽秋倒在梅樹下,胸口插著柄帶鬼頭紋的匕首,她望著懷中的嬰兒(龍誌煉),用最後一口氣說:“阿煉,梅樹是孃的命……替娘守好它。”沈先生抱著嬰兒跪在血泊裡,仰天長嘯,周身精魄化作點點金光,融入梅樹之中。
“原來如此。”龍誌煉隻覺喉間發腥,他終於明白,為何從小到大總夢見大火與梅香,為何母親臨終前的眼神裡既有不捨又有期許。他握緊蘇清雪的手,發現她也紅了眼眶:“清雪,我娘是為你娘而死……”
“傻哥哥。”蘇清雪捧住他的臉,“你娘用命護梅樹,我娘用命護你——咱們如今守著梅樹,守著彼此,便是替她們完成了心願。”她指尖輕點玉牌,影像中的沈先生與蘇挽秋忽然轉身,對著二人露出欣慰的笑。
“好個‘替她們完成心願’。”左道灌了口酒,突然拍案而起,“那玄冥教的雜碎若敢來攪局,老子用酒壇砸扁他們!龍兄弟,你且說,這寒玉心現了,下一步該咋辦?”
慧空合十道:“《梅隱錄》有雲:‘寒玉心現,梅魂歸位。需以同心之血為引,重鑄梅樹靈脈。’”他望向龍誌煉夫婦,“龍施主與蘇姑娘,你們既承沈先生與蘇挽秋的血脈,又得梅樹認可,便是這‘同心之血’的最佳人選。”
蘇清雪取過銀針,在指尖輕刺,一滴血珠落在玉牌上。龍誌煉跟著刺破指尖,兩滴血交融著滲入玉牌紋路。刹那間,梅樹發出轟然巨響,所有青果同時裂開,露出裡麵裹著金芒的寒玉心——原來每顆青梅裡都藏著一枚寒玉心!這些寒玉心彙聚成流,順著梅樹的根係鑽入地下,又從枝頭冒出新芽,每片新葉都泛著淡淡的金光。
“梅樹活了!”左道歡呼著跳起來,酒壇“哐當”摔在地上,酒液流進青石板的縫隙,竟在石縫裡開出了小朵的梅花。
龍誌煉望著滿樹的金芒,隻覺心中有什麼東西徹底通透了。他終於明白父親臨終前的話:“梅隱廬的梅樹,等你成了家,便知其中緣故。”原來這梅樹不僅是血脈的傳承,更是無數江湖兒女用真心澆灌的希望——沈先生夫婦用生命護它,他父母用性命護它,如今輪到他與清雪。
“阿煉哥。”蘇清雪指著遠處山巔,“你看。”
龍誌煉順著她的手指望去,隻見山巔的雲霧中,隱約可見座青瓦白牆的院子,院門口掛著塊匾額,寫著“梅隱廬”三個大字——與他夢中見過的一模一樣。
“那是沈先生的故居。”慧空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沈先生坐化前說,待梅樹重煥生機,梅隱廬便會重現。如今梅樹有了靈脈,故居自然顯形。”
山風拂過,滿樹的寒玉心輕輕搖晃,發出細碎的清響。龍誌煉牽起蘇清雪的手,兩人沿著石徑往山巔走去。左道扛著酒壇跟在後麵,嘴裡哼著跑調的小曲:“梅花開,梅樹開,梅心藏著小乖乖……”
待他們登上山頂,雲霧散儘,梅隱廬的全貌儘收眼底。院中的梅樹比沂山的更粗壯,枝椏間掛著塊木牌,寫著“同心樹”。龍誌煉伸手觸碰木牌,隻覺掌心一熱,木牌上浮現出新的刻痕:“龍誌煉、蘇清雪,梅樹為證,同心永結。”
蘇清雪靠在他肩頭,望著遠處層疊的山巒:“阿煉哥,以後咱們每年清明都來這裡,給沈先生和阿姨上炷香,好不好?”
“好。”龍誌煉將她的手揣進自己懷裡,“等來年春天,咱們在梅樹下埋一壇青梅酒,等你我白發蒼蒼時,再拿出來喝——那時候,梅樹的花會比今日更盛,梅香會比今日更濃。”
山腳下傳來左道的吆喝:“龍兄弟!蘇姑娘!我帶了桂花糕,給你們留著呢!”他的聲音混著山風,飄向漸暗的天際。
梅隱廬的燈火次第亮起,映得滿樹寒玉心如同星辰。龍誌煉與蘇清雪相視而笑,他們知道,屬於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