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誌煉 第161章 杏雨沾衣
寒淵洞的夜比往日暖些。龍誌煉倚在洞口的青石上,望著山腳下星星點點的燈火,耳中還響著梅靈的笑聲——方纔她盛了粥,偏要學鎮北王虛影的模樣拍他後背,說“小弟弟,趁熱吃”,倒把左道逗得拍著大腿直喊“梅丫頭要成小梅掌門了”。
“阿煉哥。”梅靈端著茶盞過來,袖口還沾著幾點粥漬,“我去給靜竹姐送了碗薑茶,她手腕的藤傷遇寒還疼。”月光落在她發間,那支梅清寒當年所贈的銀簪閃著幽光,正是七十年前寒淵洞裡凍不化的星子。
龍誌煉接過茶盞,指尖觸到杯壁上細密的紋路——是梅清寒親手燒的雪芽瓷,釉色裡浸著寒淵峰的雪。“明日去草場,你可得穿厚些。”他望著梅靈單薄的月白衫子,想起十年前老牧民說的“餓肚子的娃娃”,“草場地處風口,夜裡還結著薄冰。”
梅靈抿嘴笑:“阿煉哥忘了?我在雪山長大,耐凍得很。”話音未落,左道的大嗓門從洞內傳來:“梅丫頭片子彆逞強!昨兒夜裡我巡山,見北坡還有冰棱子掛著,等會我揹你!”靜竹抱著一床棉氈跟進來,發梢還滴著水:“左大哥又吹牛,我帶了火摺子,到了草場先搭帳篷。”
眾人說得熱鬨,龍誌煉卻望著洞外的雪色出了神。鎮北王的虛影方纔臨去前,曾拍著他肩膀道:“阿煉,當年清寒在寒淵洞種的那株老梅,今年該開第七十回了。”他摸了摸腰間的寒梅劍,劍穗上那縷青絲在夜風裡輕晃——是梅清寒當年剪下的,如今已有些褪色,卻比任何珍寶都金貴。
第二日天剛矇矇亮,眾人便出發了。龍誌煉騎“踏雪”,梅靈跨“銀驄”,左道牽著他的黑鬃馬,繩子上還掛著兩壇未啟的百年醉。行至山腰,忽見山坳裡飄來陣陣甜香——竟是那老牧民說的野杏花,比昨日所見更多了,粉白的花串從石縫裡鑽出來,壓得枝椏彎成月牙。
“快看!”梅靈勒住馬,指尖幾乎要碰到花瓣。龍誌煉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卻見最茂盛的那株杏樹下,幾個牧人正圍著個穿灰布衫的少年。那少年十四五歲模樣,抱著個破陶甕,正用樹枝戳著甕裡的冰碴子。
“小柱子!”老牧民從馬後鑽出來,急得直搓手,“你這孩子,怎的又來挖冰?前日剛化的冰碴子,夜裡又結上了,傷著身子可怎麼好?”
那叫小柱子的少年梗著脖子:“阿爹病了,想喝口熱湯。山腳下沒柴火,我挖點冰,化熱了就能煮……”話音未落,他突然踉蹌兩步,陶甕“啪”地摔碎,冰碴子濺了一腿。
龍誌煉翻身下馬,上前扶住少年:“小兄弟,你阿爹得的是什麼病?”小柱子低頭搓著凍紅的手:“大夫說是寒症,要喝五年的野山參湯。可咱草場窮,哪買得起?”他吸了吸鼻子,“我就想,冰碴子化的水乾淨,熬湯說不定管用……”
梅靈的眼眶又紅了。她蹲下身,從包袱裡取出個粗布包裹,開啟來是幾包藥粉:“這是我配的驅寒散,你每日給阿爹敷在胸口,再用鬆針煮水泡腳,比冰碴子管用。”左道從懷裡摸出個小瓷瓶,扔給少年:“這是百年醉的濃縮藥丸,一次半顆,能祛寒。”靜竹解下身上的棉氈,裹在少年腿上:“夜裡睡覺蓋好,彆再凍著。”
小柱子捧著藥,眼淚啪嗒啪嗒掉在藥粉上:“謝謝叔伯阿姨,我替阿爹給你們磕頭!”龍誌煉忙扶住他:“快起來,咱們都是吃北境米糧長大的人,該幫襯的。”他又從馬背上取下個布囊,“這裡有半袋青稞,你拿回去熬粥,再養兩隻下蛋的母雞,身子要緊。”
眾人說著話,已到了草場中央。老牧民早讓人搬來幾張氈帳,帳子裡燃著鬆枝,暖烘烘的。幾個婦人端來熱奶茶,見龍誌煉進來,忙把最大的銀碗推給他:“恩人喝這個,我們熬了整夜!”
龍誌煉接過碗,卻見碗底沉著枚青杏——正是昨日老牧民給的。他喝了一口,奶茶裡竟帶著淡淡的花香。老牧民搓著手笑:“昨兒夜裡,我把那幾枚杏核埋在向陽的地裡了。等明年春天,草場該成杏園了。”
“好主意!”左道灌了口酒,“到時候我來給你搭個杏花亭,再掛塊匾,寫‘杏雨沾衣’!”靜竹用帕子擦著桌子:“我教婦人做杏乾,曬乾了能存一冬。”梅靈則蹲在帳外,教幾個小娃娃辨認草藥:“這是艾草,能驅蚊蟲;這是車前草,煮水喝治肚子疼……”
日頭升到頭頂時,龍誌煉獨自走到那株老杏樹下。他仰頭望著滿樹的花,忽然想起梅清寒說過的話:“這世間最烈的酒,最豔的花,都不及百姓眼裡的光。”風過處,幾片花瓣落在他肩頭,像極了七十年前那個雪夜,梅清寒給他裹棉襖時,落在他手背上的雪花。
“阿煉哥。”梅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手裡捧著個粗陶碗,碗裡盛著半塊烤得焦黃的紅薯,“左大哥說,這是山腳下獵戶送的,最甜。”龍誌煉接過碗,紅薯的熱氣熏得他眼眶發熱。他咬了一口,甜津津的滋味漫開,竟比當年鎮北王府裡的山珍海味都要可口。
“梅靈。”他望著遠處的雪山,“你說等草場好了,咱們是不是該把寒淵洞的故事講給孩子們聽?”梅靈點頭:“要講的。要講梅掌門用冰蠶玉暖小乞兒,講鎮北王和清寒奶奶守北境,講左道大叔的百年醉,講靜竹姐姐的短刀……”她頓了頓,輕聲道,“還要講,講現在的我們。”
龍誌煉笑了。他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杏花,花瓣上還沾著晨露,涼絲絲的,卻比任何寶物都珍貴。這時,山下傳來孩子們的歡呼聲——是小柱子跑回去報信了,幾個光腳的小娃娃舉著野花,跌跌撞撞地往草場跑,銀鈴似的笑聲撞碎了山間的霧。
“阿煉哥,你看!”梅靈指著山下。隻見老牧民帶著牧人們,正把那幾壇百年醉抬到杏樹下。左道舉著酒葫蘆,喊著要和周正將軍“再比個痛快”;靜竹和小柱子的阿爹蹲在鬆枝旁,研究怎麼搭更暖和的窩棚;蕭承業則抱著個小娃娃,教他念“雪霽春聲”四個字,稚嫩的童音在山穀裡蕩開。
龍誌煉忽然覺得,梅清寒與鎮北王的虛影從未真正離開。他們就在這些笑聲裡,在這些熱奶茶的香氣裡,在孩子們唸的詩裡,在每一寸被焐熱的土地上。就像這滿樹的杏花,看似柔弱,卻能在冰雪裡紮根,在寒風中綻放,把春天帶給所有等待的人。
暮色漸濃時,草場的篝火燃起來了。龍誌煉坐在杏樹下,梅靈依偎在他身旁,左道拍著他的背唱山歌,調子跑得沒邊,倒比當年在寒淵洞裡更亮堂。靜竹在給婦人分發藥粉,蕭承業教小娃娃們寫“人”字,老牧民舉著酒碗,和周正將軍的虛影碰了碰——雖然那虛影隻有龍誌煉看得見,但他知道,有些東西,比影子更長久。
“阿煉哥。”梅靈指著天空。晚霞把雪山染成了金色,杏花在風裡簌簌落著,像下了一場粉白的雨。“你說,明年這時候,草場會是什麼樣?”她的眼睛亮得像寒淵劍的劍鋒。
龍誌煉望著她,又望向那些圍著篝火跳舞的牧人,望向小柱子趴在母親膝頭數星星的模樣,望向山腳下越來越亮的燈火。他笑了,聲音裡帶著幾分釋然,幾分堅定:“明年這時候啊……”他伸手接住一片杏花,“草場該成花海了。孩子們會在杏樹下讀書,婦人們會織更結實的氈子,老人們會坐在杏樹根上曬暖。至於咱們……”他轉頭看向梅靈,目光溫柔得能化了冰雪,“咱們就坐在這兒,喝著青稞酒,聽著孩子們的笑聲,等下一個春天。”
風卷著杏花掠過樹梢,彷彿是梅清寒在輕笑,是鎮北王在點頭。龍誌煉忽然明白,所謂“七心同輝”,從來不是七個人的傳奇。而是七顆心,加上千萬顆心,一起把冰雪焐成春水,把荒原種成花田,把“守”字,寫成人間最溫暖的詩。
夜風吹起他的衣擺,他卻覺得渾身暖融融的。因為他知道,從今往後,寒淵洞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