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誌煉 第163章 春燼
草場的黃昏總來得遲。龍誌煉跨進氈帳時,夕陽正墜在西邊山尖,把半邊天染成蜜糖色。小柱子蜷在火塘邊打盹,手裡還攥著半塊沒啃完的奶豆腐;梅靈蹲在案前整理藥草,發間那支冰蠶玉簪子泛著溫潤的綠光;左道四仰八叉躺在羊毛氈上,酒葫蘆擱在胸口,鼾聲震得帳篷角直晃。
“阿煉哥回來啦!”靜竹掀簾進來,手裡捧著個粗陶碗,“剛煮的酥油茶,你手涼,喝這個。”她指尖還沾著灶灰,發梢垂下來掃過龍誌煉的手背,像七年前在寒淵洞初見時那樣。
龍誌煉接過碗,茶香混著鬆枝味直往鼻子裡鑽。他望著帳外被晚風掀起的經幡,忽然想起井下那麵刻滿名字的寒玉牆。此刻那些名字該是被火把映得發紅了吧?十萬百姓的體溫,就這麼暖著地底下的封印,也暖著他這顆浸過冰碴子的心。
“今日草場的羊羔生了八隻。”靜竹在他身邊坐下,指尖輕輕碰了碰他腰間的寒梅劍穗——那縷青絲被冰螭扯斷後,梅靈連夜用新蠶繭重新編了,“老牧民說這是吉兆,說是寒螭走了,連老天爺都高興。”
龍誌煉喝了口茶,熱流從喉嚨滾到胃裡。他摸出懷裡的東西,攤在案上:半塊焦黑的鱗片,是從冰螭身上扯下來的。“左大哥的百年醉燒穿了寒玉,梅靈的冰蠶玉引動了百姓的願力,這鱗片裡還纏著半根梅清寒的冰蠶絲。”
梅靈湊過來看,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冰蠶絲遇熱會化,可這半根卻凝著血。阿煉哥,你記不記得當年在寒淵洞,梅掌門說過‘冰蠶活在人心’?”
帳外忽然傳來馬蹄聲。三匹青驄馬踏碎草屑,馬上人裹著玄色大氅,腰間懸著鎏金虎頭牌——是鎮北王府的暗衛標記。
“龍大俠。”為首那人跳下馬,抱拳道,“王爺差小人送信,說是北境又有異動。”他從懷裡掏出個牛皮筒,遞過時指尖微顫,“這是三日前,雁門關外的急報。”
龍誌煉拆開蠟封,信紙上的墨跡未乾:“七月廿三,雁門關外三十裡,冰湖融化,湖底現青銅巨鼎,鼎身刻‘九嬰食天’四字。當地百姓見鼎中冒黑氣,有孩童被吸走……”
“九嬰食天?”左道猛地坐起來,酒葫蘆“當啷”掉在地上,“當年梅掌門說九嬰被分作九魄,冰螭是其中最凶的一魄。難道其餘八魄……”
“雁門關總兵已派兵圍湖,可那鼎像是活的,士兵靠近就被黑氣纏住。”暗衛壓低聲音,“更有怪事——被吸走的孩童,隔日都在冰湖東南方的老槐樹下出現,渾身結著冰碴,眼神像……像被抽了魂的木偶。”
梅靈的手突然攥緊藥囊:“冰螭的怨氣入了地脈,許是驚醒了其他九嬰殘魄。當年梅掌門用百姓名字鎮冰心壘,可若九嬰殘魄借人間怨氣聚形……”
龍誌煉捏緊信紙,指節發白。他想起井下寒玉牆上的名字,最小的那個是“梅清寒”,最大的那個是“老周頭”——去年冬天凍死在草場的老牧民,臨終前還把最後半袋青稞塞給小柱子的娘。
“阿煉哥,我跟你去雁門關。”梅靈突然說。她摘下冰蠶玉簪子,放在案上,“這簪子是梅掌門用本命冰蠶所鑄,能引動百姓的願力。當年她說過,簪子認主不認人,誰有仁心,它便護誰。”
左道彎腰撿起酒葫蘆,用衣襟擦了擦:“老子跟著!百年醉能燒邪祟,總比看著你們小年輕送死強。”他忽然嘿嘿一笑,“再說了,雁門關的燒刀子比草場的馬奶酒烈,老子還沒嘗過呢。”
靜竹從懷裡摸出個小布包,塞給龍誌煉:“這是我配的避瘴丹,北地多瘴氣。還有……”她耳尖微紅,“我阿爹說要給我尋婆家,你幫我推了——等回來再說。”
小柱子不知什麼時候醒了,揉著眼睛爬過來,拽住龍誌煉的衣角:“阿煉哥,帶我去好不好?我想看看大湖底的鼎,是不是像故事書裡說的,有九個腦袋的怪物。”
龍誌煉蹲下來,摸摸他的羊角辮:“小柱子要乖乖守著草場,等阿煉哥回來,給你帶雁門關的紅珊瑚。”他望著孩子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七年前自己也是這樣被梅清寒護著,從冰縫裡爬出來的。
是夜,草場的篝火格外旺。老牧民們彈著馬頭琴唱古老的歌謠,歌詞裡沒有英雄,隻有“阿爸的羊羔”“額吉的奶茶”“雪地裡的熱炕頭”。龍誌煉靠在氈帳邊,看梅靈在給左道裹傷——他偷喝了自己的醒酒湯,醉得把左道的手當成了豬蹄。
“阿煉哥。”梅靈輕聲喚他,“你說梅掌門當年刻名字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麼暖?”
龍誌煉望著火光照亮的寒玉牆(他用幾塊燒過的寒玉碎片嵌在氈帳柱子上),那些名字在火光裡明明滅滅,像極了井下牆上的刻痕。“她刻的不是名字,是命。”他說,“每個在雪地裡等一口熱飯的人,每個把最後一塊氈布分給鄰居的人,每個教娃娃認字的老阿訇……他們的命,比寒玉硬,比怨氣暖。”
梅靈的手頓了頓,冰蠶玉簪子在月光下泛著幽綠:“所以我戴著它,不是為了鎮邪,是為了記住——俠道不是揮劍斬妖,是記住這些命,護著這些命。”
後半夜起了風。龍誌煉裹著鬥篷坐在草垛上,望著北鬥星。七年前他在寒淵洞醒來時,也是這樣的夜,梅清寒遞給他一碗熱粥,說:“你叫龍誌煉,是要煉儘心中冰碴的。”如今他終於懂了,冰碴不在外界,在自己心裡——若忘了那些等熱飯的人,若失了對平凡的珍惜,便是再鋒利的劍,也會凍成冰柱。
第三日清晨,隊伍出發。老牧民牽來最健壯的青騅,給龍誌煉的馬背上塞了包炒米:“路上餓了吃,我們草場的米,養得出最壯的漢子。”小柱子追著馬跑了半裡地,舉著個用紅布包的奶疙瘩喊:“阿煉哥,等我長大,也要去雁門關!”
梅靈騎在馬上,回頭對他笑:“小柱子要做草場的阿爸,等我們回來,教你種青稞。”左道醉醺醺地哼著小調,酒葫蘆在陽光下晃出琥珀色的光。
龍誌煉勒住韁繩,望著漸漸遠去的草場。風裡飄來酥油茶的香氣,混著馬頭琴的餘韻,像一條看不見的線,係著他的劍,係著他的魂。他摸了摸腰間的寒梅劍,劍穗上的青絲在風裡輕揚——那是梅清寒的溫度,是十萬百姓的溫度,是他龍誌煉,永遠燒不儘的春燼。
雁門關的方向,鉛灰色的雲層正在聚集。但龍誌煉知道,隻要心裡有光,再厚的烏雲,也遮不住春天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