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誌煉 第164章 寒鼎
雁門關外的風,颳得人臉生疼。
龍誌煉裹緊玄色大氅,望著前方的黑黢黢的山影。他們從草場出發已三日,越往北走,草木越顯蕭索,連馬脖子上的銅鈴都裹著層薄霜。梅靈騎在青騅上,發間冰蠶玉簪子泛著幽綠,時不時回頭看他,目光裡帶著擔憂——自出了草場,他便總望著北方出神,連左道灌他三碗燒刀子都沒勸醒。
“阿煉哥,喝口熱湯。”靜竹策馬上前,遞來個鑲銀的銅壺。她裹著件灰布棉袍,發辮用根紅繩紮著,是老牧民妻子硬塞給她的,“這湯裡加了野山參,你昨日咳得厲害。”
龍誌煉接過壺,熱流順著掌心竄進心口。他這才驚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咳了半宿。許是寒玉牆下的冰碴子侵入肺腑,又許是……他摸了摸腰間的寒梅劍,劍穗上的青絲在風裡輕顫,像極了梅清寒當年替他係時的模樣。
“前麵有座破廟。”左道灌了口酒,酒葫蘆在鞍韉上磕出脆響,“老子聞著有炊煙,說不定有熱炕頭。”他翻身下馬,踢了踢馬腹,“走啊,彆磨蹭——草場的羔羔們可等著咱們帶糖炒栗子回去呢!”
破廟的廟門歪在一邊,門檻上堆著半尺厚的雪。龍誌煉掀開門簾,黴味混著柴火氣撲麵而來。廟中央生著堆篝火,七八個裹著皮襖的漢子圍坐著,見他們進來,其中一個絡腮胡猛地站起,手中短刀“噌”地出鞘。
“幾位是什麼人?”絡腮胡盯著龍誌煉的劍,刀尖微微發抖,“這年頭,走江湖的少,劫道的可不少。”
梅靈翻身下馬,取出藥囊遞過去:“我們是去雁門關的郎中,順道行醫。這位是小柱子的阿爸?”她望著絡腮胡腿上的傷——紅腫得像發麵饅頭,傷口周圍泛著青紫色,“你這傷,是中了寒毒吧?”
絡腮胡愣了愣,刀“當啷”落地。他蹲下身扒開褲腿,露出潰爛的傷口:“上月在冰湖邊上打獵,踩進個冰窟窿。本以為是普通凍傷,可這毒……這毒往骨頭裡鑽,夜裡疼得能把牙咬碎。”
龍誌煉蹲下來,指尖按在傷口周圍的青紫色上。寒毒入絡,已傷及肝脾。他解下腰間的寒梅劍,劍穗上的青絲突然泛起微光——這是寒玉氣息感應到病患的征兆。
“用冰蠶玉引。”他對梅靈說。梅靈會意,取下簪子,輕輕按在傷口上。冰蠶玉剛貼上,絡腮胡便疼得悶哼,可片刻後,他瞪圓了眼睛:“怪了!這疼……竟慢慢往外冒了!”
隻見青紫色的毒氣順著簪尖冒出,凝成縷縷黑煙。待最後一絲黑氣散儘,絡腮胡摸了摸腿,竟能站起來了:“神了!我這腿……不疼了!”他衝龍誌煉深深作揖,“大俠救我一命,我王二牛這條命,以後就是你們的!”
廟裡的其他人也圍過來,七嘴八舌說起冰湖的怪事:“前兒個張獵戶家的娃去撿柴,被個黑影子拖進冰湖,撈上來時渾身結冰,眼睛直勾勾的,隻會喊‘九嬰爺饒命’!”“俺們村的牛棚,昨兒個半夜全空了,牛蹄子上全是冰碴子,像是被什麼東西趕走的!”
左道灌了口酒,酒氣噴得老遠:“你們說的黑影子,可是人身蛇尾,遍體青鱗?”王二牛一拍大腿:“可不是!跟年畫上的龍似的,可頭上長著倆豎眼,嚇死個人!”
龍誌煉心頭一沉。看來九嬰殘魄不止冰螭一魄,雁門關外的青銅鼎,怕是已經聚起了第二魄。
“各位稍安勿躁。”他安撫眾人,“我們正是為此事而來。這冰毒雖解,但你們中的寒毒未除,需每日用艾草泡腳,再喝三碗薑湯。”他又取出靜竹配的避瘴丹,分給每人兩顆,“夜裡睡覺莫要靠窗,窗縫用棉布塞嚴。”
王二牛千恩萬謝,非要留他們吃飯。廟裡支著口破鍋,燉著半鍋羊肉,飄著股膻香。龍誌煉剛夾起塊肉,忽聽廟外傳來馬蹄聲。這次不是普通的馬,是鐵蹄踏在冰麵上的脆響,像是……盔甲摩擦的聲音。
“不好!”左道猛地站起,酒葫蘆砸在桌上,“是邊軍!雁門關的總兵姓周,最是死板,見著江湖人就往大牢裡送!”
話音未落,廟門“轟”地被撞開。七八個披著獸皮甲的士兵衝進來,為首的絡腮胡手持長槊,槊尖挑著麵令旗:“奉周總兵之命,盤查過往行人!都給老子站住!”
龍誌煉起身,拱手道:“在下龍誌煉,與同伴去雁門關公乾。”
“龍誌煉?”絡腮胡眯起眼,“沒聽說過。都把兵器交出來,跟老子回營!”他的目光掃過梅靈的劍、左道的酒葫蘆,最後停在龍誌煉的寒梅劍上,“尤其是你這劍,看著像凶器!”
“且慢!”梅靈上前一步,取出冰蠶玉簪子,“這位將軍可認得此物?這是當年鎮北王梅清寒的冰蠶簪,能解百毒。若將軍不信,不妨派人去雁門關問問——上月雁門關瘟疫,便是用這簪子的冰蠶絲解的。”
絡腮胡臉色微變。他雖沒見過梅清寒,卻聽過鎮北王的名號。鎮北王當年平漠北、定邊患,連當今聖上都要尊稱一聲“皇叔”。他撓了撓頭,長槊微微下垂:“既是鎮北王府的人……”他掃了眼龍誌煉,“這位壯士,總兵大人要見你,跟我走吧。”
龍誌煉點頭:“好,我隨你去。但同伴們需去雁門關城外的客店安頓,還請通融。”
絡腮胡揮了揮手:“隨你們。”他押著龍誌煉出廟時,又回頭補了句,“不過先把馬留下!周大人說了,邊軍的馬不能隨便給外人!”
左道在後麵罵罵咧咧:“老子這青騅跟了我十年,說扣就扣?梅丫頭,你那避瘴丹還有沒?等會兒老子裝肚子疼……”
梅靈抿嘴一笑,從藥囊裡摸出個小瓷瓶扔過去。左道接住,樂顛顛地揣進懷裡。
龍誌煉跟著士兵走了二裡地,遠遠望見雁門關的輪廓。城牆高得像堵牆,城垛上插著旌旗,“雁門”二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快到城門時,他忽然聽見一陣清越的笛聲,像是《折楊柳》,卻又多了幾分蒼涼。
“這是……”他駐足細聽。笛聲從街角的茶棚傳來,棚子下坐著個戴鬥笠的青衫客,麵前擺著張古琴,琴絃上還掛著冰碴子。
絡腮胡不耐煩地推他:“快走!發什麼呆?”
龍誌煉卻掙脫開來,走向茶棚。青衫客似有所覺,抬眼望來。鬥笠下露出的半張臉,蒼白如紙,左頰有道猙獰的疤痕,像是被刀劈的。
“閣下可是鎮北王府的人?”青衫客開口,聲音沙啞如鏽鐵摩擦,“可認識梅清寒?”
龍誌煉心頭一震。這聲音,像極了當年在寒淵洞聽見的琴音——那時梅清寒常撫琴,說“琴音通心,能照見人心善惡”。
“在下龍誌煉,梅掌門的關門弟子。”他抱拳道,“前輩可是與梅掌門有舊?”
青衫客的手指在琴絃上輕輕一拂,發出清越的顫音。他摘下鬥笠,露出整張臉:左頰的疤痕從眉骨劃到下頜,右眼是渾濁的白翳,唯有左眼亮得驚人,像是藏著團火。
“梅清寒……”他喃喃念著,手指突然劇烈顫抖,“當年她用冰蠶玉護我出冰窟,自己卻被寒玉反噬……”他猛地抓住龍誌煉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裡,“她臨終前說,若有日九嬰再出,讓我去草場找個叫龍誌煉的小娃娃……”
龍誌煉渾身劇震。這疤痕,這眼神,這熟悉的名字——難道是當年被梅清寒從冰縫裡救出的小乞兒?
“你是……阿九?”他試探著問。七年前在寒淵洞,梅清寒曾說過,當年救過個叫阿九的小乞兒,後來被邊軍收養,成了斥候。
青衫客渾身一震,突然鬆開手,踉蹌著後退兩步。他摸出個褪色的布包,開啟來,裡麵是塊半枚玉佩——與龍誌煉頸間的半枚,嚴絲合縫。
“原來……是你。”他的聲音哽咽,“當年梅姑娘說,這玉佩是定情信物,要等找到另一個有緣人再合。可她沒等到那一天……”
龍誌煉摸出自己的半枚玉佩,兩枚合在一起,正是朵並蒂的梅花。他眼眶發熱,想起梅清寒臨終前的話:“阿煉,要好好活著,替我看看這世間的好。”原來她早知道自己活不成,卻把希望托付給了另一個孩子。
“阿九哥。”龍誌煉輕聲喚道,“梅掌門常說,俠道是一群人的暖。你這些年,可曾辜負她的心意?”
阿九一怔,突然笑了。他的笑聲裡帶著哭腔,抬手抹了把臉:“我被邊軍收養後,學了十八般武藝。後來當斥候,探過九次冰湖,七次狼穴。他們說我傻,可我知道,梅姑娘在天上看著呢——我要替她,守著這北境的百姓。”
這時,茶棚外傳來馬蹄聲。左道騎著青騅衝進來,嘴裡嚷嚷著:“龍大俠!不好啦!梅丫頭被周總兵的人扣住了!說是要查什麼冰蠶玉!”
龍誌煉臉色一變,轉身欲走。阿九卻拉住他,從懷裡掏出個羊脂玉瓶:“這是我多年攢的冰魄丹,能解百毒。若遇到難處,就服一顆。”他又指了指自己的馬廄,“馬廄第三間有匹烏騅,比青騅快三倍,你騎它去。”
龍誌煉接過藥瓶,翻身上馬。他回頭望了眼阿九,見他正用凍紅的手指撥弄琴絃,《折楊柳》的調子比剛才更悲壯。
“阿九哥,等我回來!”他大喊。
阿九的琴聲突然拔高,像是要刺破蒼穹:“好!我等你回來,一起去看草場的杏花——今年的杏花,該開得比往年都好!”
龍誌煉踢了踢馬腹,烏騅如離弦之箭衝向雁門關。風裡飄來若有若無的笛聲,混著阿九的琴音,像兩條線,串起了七年的恩怨,串起了十萬百姓的暖,串起了……他要守護的,這個春天。
雁門關的城樓上,周總兵正站在垛口眺望。他望著那匹黑馬越跑越近,捋著鬍子冷笑:“鎮北王府的人?我看是九嬰的餘孽吧!”他摸了摸腰間的虎符,“來人,把那女的押上來——本帥倒要看看,這冰蠶玉,能不能擋得住本帥的……”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龍誌煉的馬已經衝到城下,而他的手中,正握著半枚與阿九相同的玉佩——在陽光下,那並蒂梅的花瓣,閃著刺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