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誌煉 第231章 寒溪夜渡尋殘卷
山風裹著鬆針的苦香掠過山坳,龍誌煉的青驄馬“踏雪”打了個響鼻,蹄鐵在青石板上擦出幾點火星。他勒住韁繩,抬頭望了眼漸沉的月——方纔在蠱母洞激戰時碎成星子的月光,此刻倒像是被揉散的棉絮,均勻鋪在林梢枝椏間。
“龍公子,前麵便是清水江支流的寒溪渡口了。”玄陰子勒馬停在道旁老槐樹下,玄鐵短刃往鞍上一擱,目光掃過遠處粼粼水光,“莫淵手劄裡提過,他尋《蠱母經》殘卷時,曾在寒溪渡口的‘望月樓’住過三月。”
梅清歡翻身下馬,銀簪在鬢邊晃了晃,替阿秀理了理被山風吹亂的碎發:“阿秀,你且把這半塊梅花糕收好了。”女孩懷裡的竹簍已空了大半,隻剩些乾菌子和幾枚野栗子,卻仍固執地把最後那塊碎成月牙的糕餅護在胸口,“等見了守樓的老丈,阿秀要拿它換碗熱薑茶。”
阿秀重重點頭,發間紅繩上的銀鈴輕響。龍誌煉望著她仰起的臉,月光落進她缺了門牙的豁口裡,像落進山澗的星子——這讓他想起昨夜在蠱母洞石龕前,莫淵母親玉像的眼睛。那雙眼用黑曜石雕的,此刻倒與阿秀的眼神疊在了一處,都是清清澈澈的,盛著不諳世事的暖。
寒溪渡口比想象中熱鬨些。三五艘竹筏係在老柳樹下,筏子上的漁火明明滅滅,映得水麵像撒了把碎銀。望月樓的飛簷挑著半輪月,朱漆門楣上掛著的銅鈴被風撞得叮當,簷下懸著塊褪色的木牌,用苗漢雙語寫著“茶酒換故事”。
“三位客官可是來尋莫大俠的?”開門的老丈是個精瘦老頭,左眼皮上有顆紅痣,見著玄陰子便作揖,“上月有位穿玄色道袍的道長也來問過,說是姓什麼的……哦對,姓玄!”
玄陰子心頭一震,忙拱手:“正是晚輩。不知老丈可還記得那位道長的模樣?”
老丈眯眼回憶:“背個青布包袱,劍穗是月白的,夜裡總在江邊坐很久。有回見他蹲在碼頭上,給個穿紅肚兜的小娃兒抓螃蟹——那小娃兒生得白嫩,倒像……”他突然頓住,渾濁的眼睛盯著龍誌煉腰間的守暖劍,“倒像您腰間這柄劍的主人!”
龍誌煉按劍的手微緊。守暖劍是母親留下的遺物,劍鞘上“止戈”二字還是他幼時用硃砂描的。他上前一步:“老丈可還記得其他細節?比如他可曾提過《蠱母經》?”
“提過!”老丈一拍大腿,“那道長說,要尋的是‘能解蠱的蠱經’,不是用來害人的邪術。他還說……”老頭壓低聲音,湊近些,“說經卷藏在‘能照見人心的地方’,還說若遇到個戴梅花玉墜的姑娘,便把半塊月餅交給她。”
梅清歡聞言,下意識摸向頸間——那裡正掛著塊羊脂玉墜,雕著半朵未開的梅花,正是昨夜在破廟暗格與玄陰子玉佩一道發現的。
“月餅?”阿秀歪著腦袋,“阿秀有梅花糕!”
老丈笑得眯起眼:“莫大俠走時留了塊桂花月餅,說等‘心善的姑娘’來取。姑娘你瞧——”他掀開櫃檯布,木盒裡果然躺著塊金黃的月餅,餅皮上壓著朵梅花的印記,“這是用莫大俠帶來的廣式糖霜做的,小娃兒吃了能甜到心裡。”
阿秀接過月餅,小心地咬了一口,甜得眯起眼。龍誌煉望著她嘴角的糖霜,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誌煉,這世間的善意,總該有個去處。”此刻望著阿秀滿足的模樣,他忽然懂了——莫淵母親留下的,哪裡是經卷?分明是這些藏在煙火裡的溫度,等著被人拾起來,焐熱。
“老丈可知莫大俠後來去了何處?”玄陰子追問。
“上了鷹嘴崖。”老丈指了指西北方的黛色山影,“第二日我送茶去,見他往崖上去了,竹筏上還放著個紅漆木匣。後來山洪暴發,那崖上的老蠱師說,看見個青衫身影抱著木匣跳了瀑布——”他突然頓住,目光掃過龍誌煉腰間的劍,“對了,那木匣上的鎖扣,與道長您懷裡的梅花匣倒是極像。”
梅清歡聞言,忙取出檀木匣。匣身的梅花鎖扣在月光下泛著幽光,與老丈描述的“紅漆木匣”竟有七八分相似。龍誌煉伸手撫過鎖扣,指尖觸及一道細微的劃痕——這與他在蠱母洞石棺內側看到的刻痕,竟是同一道。
“鷹嘴崖!”玄陰子霍然起身,“莫淵定是將《蠱母經》殘卷藏在那裡了!”
“且慢。”龍誌煉按住他的肩膀,“老丈方纔說,山洪暴發那日,莫師公抱著木匣跳了瀑布。可我昨夜在蠱母洞見莫師公的日記,說他‘守著洞,替阿孃刻字、養蠱,直到被人誣陷’。若他早將經卷藏好,為何還要回蠱母洞?”他轉向老丈,“還請老丈再想想,莫大俠上崖前可曾提過什麼?”
老丈撓了撓頭,突然一拍腦門:“對了!那道長走前說,‘要尋經卷,先尋人心’。還說‘寒溪的水能照見人心,就像當年阿孃的水幕’。”他指了指腳邊的溪水,“客官若不信,不妨舀碗溪水來照照。”
龍誌煉依言舀了碗溪水,月光落進碗裡,水麵晃出一片碎銀。他望著水中的倒影,忽然想起蠱母洞水幕上的字——“心若向善,蠱自溫良”。原來莫淵母親說的“照見人心”,不是什麼玄虛的法術,而是讓人在靜處看清自己的本心。
“龍公子,你看!”梅清歡突然指向水麵。龍誌煉低頭,隻見碗中倒影裡,自己的眉眼竟與記憶中母親的模樣重疊了一瞬——母親也是這樣的丹鳳眼,眼尾微微上挑,笑起來時有梨渦。
“是阿孃!”龍誌煉脫口而出。他從未見過母親的麵容,隻在父親的舊書裡見過一張模糊的小像,可此刻望著水中的倒影,竟覺得無比親切。他忽然明白,莫淵母親留下的,從來不是什麼藏在深穀的經卷,而是讓人在尋尋覓覓中,記起自己心裡最珍貴的東西。
“走!”玄陰子已翻身上馬,“鷹嘴崖離此不過三十裡,趁夜路好走,咱們趕在天亮前到!”
寒溪的夜路比想象中難行。山霧漫上來,沾濕了衣襟,馬蹄聲在山穀裡蕩起迴音。阿秀趴在梅清歡背上打盹,手裡還攥著半塊月餅,嘴角沾著糖霜。龍誌煉騎在馬上,望著前方若隱若現的鷹嘴崖輪廓,心中翻湧的思緒比山霧更濃。
他想起幼時在終南山的老宅,父親總說他“心太軟,成不了大事”。可此刻望著阿秀的睡顏,望著玄陰子緊攥短刃的手背(那上麵還留著蠱母洞被劃傷的疤痕),他忽然懂了——所謂“大事”,從來不是殺人放火、爭權奪勢,而是護著這些值得護的人,守著這些值得守的情。
“龍公子,你看!”梅清歡突然勒住馬。前方崖壁上,隱約可見一行苗文,被苔蘚覆蓋了大半。玄陰子下馬用短刃刮開苔蘚,露出三個字:“照心崖”。
“照心崖?”龍誌煉重複了一遍,“莫師公的母親說過,‘心有明月,方見蠱母’;水幕上寫著‘心若向善,蠱自溫良’;老丈說‘要尋經卷,先尋人心’;如今崖上又刻著‘照心崖’——莫非所有線索,都指向‘心’字?”
“阿秀,醒醒!”梅清歡輕輕推了推女孩。阿秀揉著眼睛坐起來,發間的銀鈴叮當作響:“龍哥哥,我夢見阿婆了。她說……她說‘照心崖的月亮,比家裡的甜’。”
話音未落,山風突然轉急。崖下的溪水發出轟鳴,原本平靜的水麵翻起巨浪,月光被烏雲遮住,四下裡頓時暗了下來。
“不好!”玄陰子猛地抬頭,“山洪要來了!”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悶雷般的轟鳴。龍誌煉望著崖下翻湧的洪水,心中一凜——這哪是普通山洪?洪水裡竟裹著無數黑色蟲豸,蟲身泛著幽綠磷光,正是九幽蠍王的“蝕骨蠱”!
“是他們追來了!”梅清歡握緊銀簪,“這些蠱蟲沾水便活,咱們得趕緊找個避水的地方!”
“跟我來!”龍誌煉翻身下馬,牽著“踏雪”往崖邊跑去。他記得方纔路過一處石穴,入口被藤蔓遮住,或許能容身。阿秀被梅清歡抱在懷裡,小臉煞白,卻仍固執地攥著那半塊月餅:“阿婆說,甜的東西能趕跑壞東西。”
藤蔓被龍誌煉一刀劈開,石穴裡的黴味撲麵而來。他舉著火摺子照了照,石穴深處隱約有光——是壁龕裡的青銅燈,燈油竟是淡金色的,與蠱母洞的引魂燈相似,卻少了幽藍熒光。
“這是……”玄陰子剛要上前,龍誌煉卻突然按住他的肩膀。燈油裡浮著半片梅花瓣,與阿秀玉墜上的梅花雕紋一模一樣。
“是阿孃的燈!”玄陰子突然顫抖起來,“我娘說過,她年輕時在照心崖住過,用梅花瓣泡燈油,說是‘照得見心裡的光’。”
燈芯“劈啪”一聲燃著了,淡金色的火焰騰起,將石穴照得透亮。龍誌煉這才發現,壁龕裡還放著個紅漆木匣——正是老丈描述的,莫淵跳瀑布時抱著的那個!
“找到了!”梅清歡驚喜地伸手去拿,卻被龍誌煉攔住。他望著木匣上的梅花鎖扣,想起蠱母洞石棺內側的刻痕,想起水幕上的箴言,想起阿秀用梅花糕破蠱的巧思——這鎖扣的機關,從來不是靠蠻力,而是靠“心”。
“阿秀,”龍誌煉轉向女孩,“你阿婆說過,梅花糕是甜的,能解蠱。這鎖扣的鑰匙,或許也在甜裡。”
阿秀似懂非懂地點頭,從懷裡掏出半塊月餅。她將月餅輕輕按在鎖扣上,糖霜的甜香混著梅花瓣的清香,在石穴裡彌漫開來。隻聽“哢嗒”一聲,鎖扣應聲而開。
木匣裡躺著卷絹帛,封皮寫著“治心策·終”四個字,下方是行娟秀的小楷:“誌煉親啟。”
龍誌煉的手劇烈顫抖起來。他從未想過,母親會給他留信。展開絹帛,第一行字便讓他紅了眼眶:“我的誌煉,娘從未怪過你記不得我的模樣。你出生那年,萬蠱門的人放火燒了我們的院子,我把你裹在繈褓裡,藏在寒溪的蘆葦叢裡。等你被爹爹找到時,我已經……”
“但你爹爹說,你總對著月亮發呆,說‘月亮裡有阿孃的味道’。娘聽了,便在照心崖的石穴裡刻下‘照心’二字,盼著你長大後能明白——孃的模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永遠記得,心裡要裝著最乾淨的東西。”
“《蠱母經》殘卷我藏在木匣裡,不是要你學蠱術報仇。娘在蠱母洞刻下的‘治心策’,纔是真正的《蠱母經》。你要用它來護著心裡的光,護著那些值得護的人。”
“若有一日,你也遇到個像阿秀這樣的女孩,要記得,甜的東西能趕跑壞東西,就像她的梅花糕,就像你小時候我給你煮的紅薯粥。”
“娘在寒溪的蘆葦叢裡,給你留了份禮物。等你找到它時,就當是娘抱過你了。”
絹帛末尾,畫著朵半開的梅花,與阿秀玉墜上的雕紋分毫不差。
龍誌煉捧著絹帛,淚水滴在“紅薯粥”三個字上,暈開一片墨跡。他想起幼時總愛往灶房跑,盯著廚娘煮粥,可爹爹說“那是給病人吃的”,不許他碰。原來那些粥裡,都藏著母親的味道。
“龍公子,你看!”梅清歡指向石穴外的天空。烏雲不知何時散了,月光重新灑下來,照在寒溪的水麵上,泛著碎銀般的光。阿秀趴在石穴口,舉著月餅喊:“龍哥哥,月亮裡有阿婆的糖霜!”
龍誌煉抬頭望去,月輪圓滿,像塊剛出爐的桂花糕。他忽然明白,母親說的“月亮裡有味道”,從來不是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那是愛,是善意,是所有被記住的、細碎的、溫暖的瞬間。
“走。”龍誌煉將絹帛小心收進懷裡,“我們去蘆葦叢,找阿孃留下的禮物。”
寒溪的蘆葦蕩在月光下泛著白,龍誌煉撥開齊腰高的蘆葦,終於在深處看到了那方石碑。碑身刻著“莫母陳氏之墓”,碑前擺著個粗陶碗,碗裡盛著半碗紅薯粥,粥麵上浮著朵完整的梅花——與阿秀玉墜上的雕紋一模一樣。
“阿秀,過來。”龍誌煉招了招手。女孩蹦蹦跳跳跑過來,望著石碑上的梅花,突然說:“龍哥哥,阿婆說,阿孃的紅薯粥裡要放桂花,可這裡的粥裡沒有。”
“有。”龍誌煉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開啟來,裡麵是半袋乾桂花——正是他在蠱母洞石棺前撿到的,當時以為是普通的碎渣,此刻才發現,每粒桂花都裹著金粉,與守心蜜的顏色分毫不差。
他將桂花撒進粥裡,粥麵上立刻浮起星星點點的金黃。阿秀舀了一勺,甜津津的桂花香混著紅薯的甜糯,在舌尖化開。她突然抬頭,眼睛亮得像星子:“龍哥哥,這甜,和阿婆的紅薯粥一樣!”
龍誌煉望著她,喉間發緊。他想起母親在絹帛裡寫的“心裡要裝著最乾淨的東西”,想起阿秀用梅花糕破蠱的巧思,想起蠱母洞裡那些刻著“心”的石壁——原來所有的善意,都是這樣,從上一代的手裡,輕輕放進下一代的手心,像一顆種子,在歲月裡生根、發芽,最終長成能遮風擋雨的樹。
山風掠過蘆葦蕩,帶來陣陣清香。龍誌煉望著石碑上的梅花,又看看懷裡熟睡的阿秀,忽然覺得,母親從未離開。她藏在粥裡,藏在桂花裡,藏在每一句“要記著心裡的光”裡,像輪永遠不落的月亮,照亮他前行的路。
而在他們身後,寒溪的水仍在流淌,映著月光,映著星子,也映著所有關於善意的故事——這些故事,會隨著流水一直走下去,走到更遠的地方,溫暖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