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領主 第247章 風雨欲來
塔樓的陰影斜斜地拉長,將石砌露台切割成明暗兩半。佩恩正倚著冰冷的垛牆,眺望著下方這座龐大而喧囂的王都。夕陽的餘暉為他胸前的家族紋章鍍上了一層黯淡的金邊。此刻德隆步履沉穩地走到他身邊,身上甲葉與劍帶發出的輕微摩擦聲,在寂靜的黃昏中格外清晰。
“看下麵,佩恩,”德隆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伸出手指,指向外城區那一片片混亂的窩棚與炊煙,“多麼‘繁榮’的景象。”
佩恩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眉頭微蹙。他看到了那些密密麻麻、衣衫襤褸的人群,如同蟻群般在狹窄的街道上蠕動。“流民……比我想象的還要多。不過,貝克拉爾侯爵在北境不是招募了大量人手嗎?我聽說王室和各大家族都在儘力分流安置,願意離開尋求活路的,應該都已經走了。”
德隆發出一聲極輕的、近乎是鼻息的冷笑,他從腰間的皮囊中取出一個扁平的銀酒壺,拔開塞子,卻沒有喝,隻是嗅了嗅那辛辣的氣息。“願意走的,確實是真正的難民,一次活下去的機會,沒人會拒絕。北境侯爵做得很好,他幫我們完成了一次無聲的篩選。”他轉過頭,那雙深邃的眼睛在陰影裡閃爍著銳利的光,“那麼,告訴我,佩恩,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不願意’走?他們賴在這座物價飛漲、擁擠不堪的城市裡,依靠著每日那點微薄得可憐的教會施捨,或者……用他們根本不該擁有的錢幣自己購買食物。這,正常嗎?”
佩恩轉過身,正對著德隆,他感受到了對方話語裡沉重的分量。一種不祥的預感開始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他的心臟。“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德隆打斷他,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但卻像錘子一樣敲在佩恩心頭,“真正的流民,早已在各方貴族的安排下,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順從地離開了。現在還留在這裡,賴著不走的……”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他們根本就不是流民。他們是提前安排進入的——‘共生會’伏兵!”
“什麼?!”佩恩猛地站直了身體,背後的披風因他突兀的動作而獵獵作響。他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頭頂,彷彿一桶冰水當頭淋下。他難以置信地盯著德隆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這不可能!這麼多人……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來?”
德隆臉上露出一抹苦澀而自嘲的表情,他終於仰頭灌了一口酒,喉結劇烈地滑動了一下。“不可能?事實就擺在你眼前。我們根據糧食消耗、戶籍排查和隱秘線報反複核對過,”他伸出兩根手指,在漸濃的暮色中顯得異常清晰,“城內目前至少有六萬無法核實來源和身份的人口。保守估計,這其中混入了至少兩萬以上‘共生會’的人。”
“兩萬以上?!”佩恩倒吸一口涼氣,這個數字讓他感到一陣眩暈。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劍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彷彿能看到,下方那些看似麻木無助的人群中,隱藏著無數雙充滿陰謀和殺意的眼睛。“兩萬多伏兵……他們想乾什麼?在即將到來的加冕儀式上發動叛亂?!”他的聲音因為震驚而微微發顫。
德隆深深地看著他,眼中是化不開的無奈和沉重。“除了這個,還能為了什麼?讓整個王國的貴族和未來的國王,在一次盛典中化為灰燼。”他用力將酒壺塞回皮囊,動作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佩恩,如果不是局麵已經糜爛到如此地步,如果不是我們的人手……已經在邊境和內部的數次清剿中快要打空了,我絕不會來找你。王室和忠誠於王室的軍隊,如今用兵早已捉襟見肘。所以,我需要你們,需要你們這些真正與帝國同呼吸、共命運的貴族力量。”
佩恩的大腦在飛速運轉,消化著這個驚天秘聞帶來的衝擊。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追問道:“那你們打算怎麼辦?提前秘密清除這些隱患?但這不可能做到無聲無息!”
“秘密清除?”德隆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近乎殘酷的冷笑,“當毒瘡已經化膿,唯一的辦法就是剜掉它,哪怕會流很多血。我們不可能一點點去拔除,一旦動手,就必須是全麵的、徹底的清洗!以雷霆之勢,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將他們連根拔起!”
暮色徹底籠罩了露台,隻有遠處塔樓的火把投來搖曳的光影,映照在德隆堅毅而冷峻的臉上。佩恩看著這位老友,終於明白了他的決心。
“那你的意思是……”佩恩的聲音乾澀。
德隆向前一步,踏入火光能照亮的地方,他的影子被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身後的石牆上。“長痛,不如短痛。這個膿包早晚要爆,與其等到加冕日那天被動接戰,讓局勢徹底失控,不如我們提前引爆它!至少現在動手,我們還能掌握一絲主動,事後……也還有轉圜和收拾殘局的餘地。”
“那你要我做什麼?”
“他們藏匿武器的地點和接應的貴族,太多了,我需要你幫我控製西區的酒館區域,阻斷亂時來取武器的伏兵,壓製甚至消滅這區域中裡應外合的貴族,這裡有名單,等下給你。”
佩恩沉默了。他再次望向下方那座在夜色中漸漸亮起零星燈火的城市,此刻在他眼中,那已不再是繁華的王都,而是一個隨時可能噴發的、充滿了背叛與殺戮的火山口。德隆的話語,一字一句,如同喪鐘,在他心中沉重地回響。
他下意識向前邁了半步,冰冷的鐵手套攥住了德隆的前臂,甲葉相撞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那我的家眷呢?”佩恩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每個字都像是被碾碎了一般,“她們難道就待在領主接待莊園裡等著戰亂開啟?”
“參與的貴族家屬都會轉移到王城內堡,在國王的眼皮底下。”德隆說,同時手腕輕輕一抖,不容置疑地掙脫了佩恩的鉗製,“現在,說說你該做的事。”
佩恩深吸一口氣,胸腔裡的鐵甲隨之發出輕微的咯吱聲。“給我多少人完成任務?”
德隆緩緩豎起一根手指。石壁火炬的光在他指節的繭上投下跳躍的陰影。
“一千?”佩恩的聲音陡然拔高,頭盔下的臉色瞬間慘白,“瘋了嗎?叛亂的巴雷斯子爵光是親兵就不下一千,更彆說其他那些叛變的貴族們,還有近兩萬多滲透的流民!”他把頭發一把向後梳理,額發已被冷汗浸透,“你是讓我帶著這一千人去送死?正好,我的家人還在內堡充當著人質,對不對?”
他話音未落,德隆突然爆發出一陣洪亮的大笑。笑聲在石壁間衝撞回蕩,驚起了遠處梁上棲息的鴿子。幾個正在搬運箭矢的士兵驚訝地轉頭望來。
“想象力真豐富,佩恩。”德隆終於止住笑,用力拍了拍佩恩的肩甲,震得他向後微晃。他上前一步,靴跟重重踏在石地上,另一隻手“唰”地展開一直握在手中的羊皮地圖。
“看清楚了,”他蒼白的指節敲打著圖上用硃砂標記的十幾個點位,“你的任務隻是守住舊城門到酒館區這一段。其他地方——”他的手指劃過整張地圖,“我們有六個這樣的千人隊在同步行動。而外城,”他抬起眼,灰眼睛裡閃過一道冷光,“外圍還有我親率的部隊在消滅一切潛在危險的流民,你們隻是防控城中內亂的一個環節。”
佩恩的視線死死釘在地圖上,喉結上下滾動。他看見德隆的手指在代表舊城門的小塔樓上重重點了三下,每一記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現在,”德隆收回手,聲音沉如鐵砧,“你還認為自己是要被扔去喂狼的誘餌嗎?”
佩恩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德隆的肩膀,最後瞥了一眼外城的人間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