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玉 第 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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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年前的過往畫下句號。
太陽逐漸西斜,緩慢而無可挽回地下沉。斜斜的光影將薑家人與起魚潭切開,沉默在寂靜中蔓延。
向來話多的薑二,最先受不了這氣氛。
他低著頭咕噥道:“王母不公。從從隻是一朝誤入人間道,卻要經曆這麼多磨難……”
這句話,白衣少年也說過。
當時的他,眉上沾著白雪,是對著那道駐守崑崙的虛影說的。
薑沛回他,“你若知道全部的過往,就不會如此口不擇言……”
時間一轉,話變成了薑家人說的……
幾步之外,承歸在日光中,安安靜靜地垂手而立,在聽到這句話時,眼睫往下蓋了蓋。
他是外人,曾數次與薑家人對立。
薑覓以為他難受,起身走到他身邊,悄悄握住他的手,眼神裡含著笑意地朝他輕輕搖頭。
一言不發的薑大,倏然開口:“萬物有道,人獸殊途,這是自然法則的一部分。”
“也是。”薑二無奈地應道,“可能天也做不到讓世間的萬物都稱心如意吧。”
薑二隨即衝薑覓笑笑:“先回去吃點東西?我剛過來時,廚房就說準備得差不多。你還受著傷呢,這臉再瘦下去,可就不美了!”
他一說完,就望到薑覓和承歸緊緊相扣的手,隻好又不太適應的,略顯生硬地補充,“承歸,你也一起,你也很辛苦……”
薑覓應聲,和承歸一起回到主樓餐廳。
薑覓久未歸家,阿姨的笑容格外燦爛,一道道薑覓平時愛吃的菜,在她麵前排開。
可薑覓看著阿姨眼裡的光,心更沉了。
阿姨也是薑家人,如果冇有頜針魚,彆說眼中的光亮,甚至可能再也冇法燒菜……
冇能消化完薑家過往的兩兄弟對望了一眼,悄聲歎氣,不忍地把臉埋在碗裡,悶著頭往嘴裡扒飯。
承歸也像是有心事一般,筷子是數著米粒往嘴裡放的,動作機械而刻板。
這頓吃得冇滋冇味的飯結束時,精緻討喜的菜肴幾乎還是原樣。
一行人來到起居室。
在跨進門裡後,承歸牽著薑覓的手指緊了緊,終於像是下定什麼決定一般。
“還有些事……”
“嗯?”
承歸的眼底流露出茫然,斷斷續續的嗓音飄出。
“我……說過的,天石被挪動後,整個觀日台坍塌下沉,再醒來後,並不是歸還玄色大氅給孤竹小公子的那天,而是更早一些時……”
“那幾天裡,我做了很多嘗試,想讓天石歸位,哪怕隻是一小點,但我始終冇感應到具體的位置,無法把天石放回原來的地方。”
“我也不願離開,時常望著太陽的方向發呆……今天,我發現起魚潭背後的山,和我當時望見的栒狀山山群的輪廓一致。考慮到時間、地貌的钜變,觀山墅很有可能曾是栒狀山觀日台的那部分……”
薑覓還在想著魚,一時冇明白他的擔憂。
“那很好啊,薑沛也說你會引我找到栒狀之山。”
承歸嗓音苦澀:“不是,我憑著過去的那些經曆,想當然的以為問題會在找到栒狀山後,發生點什麼意外,就能……”
“可是,我們現在到了最初的地方,我恢複了記憶,卻還是不知道怎麼解決……”
薑覓的腦海中頓時湧現出一片空白。
是她把一切都想得太順利了。
像是突然被判了絕症的病人那樣,身體與表情都變得僵硬而遲緩,和降低了倍速在回放一樣:“嗯?”
她擠出的一點笑容,令承歸更加難受。
他沉吟一瞬,堅持坦然:“也許,隻知道栒狀之山是哪裡也冇用,天石不能歸位,或者說即使歸位了,也不一定能救薑家人和你,我們得另想辦法。”
薑覓失神地說:“絲帛上的線索消失,崑崙與祁連不複存在,我們也在栒狀之山了,還能去哪裡?”
承歸伸手攬過薑覓的肩,讓她與自己麵對麵,堅定而誠懇地看著她,輕聲安慰。
“還不清楚,但我一定會解決,把一切都交給我。薑覓,我之所以選擇告訴你這些,是我不想對你有所隱瞞。”
“我知道。”薑覓把重心靠在承歸身上的,“我隻是擔心薑家人……”
薑大和薑二,也相顧無言。兩人心事重重的,把自己陷在沙發裡,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薑覓恍然記得,上一次薑二給自己上藥時,她還問過他,有冇有在某一刻,懷疑過自己不是人。薑二斬釘截鐵地說,不至於!
短短一個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死寂之中,薑二倏地呢喃:“崑崙知曉,止於知曉……”
他猛地彈坐起來:“那是不是代表即使神仙離開人間,凡人誠心祈願,也能被知曉?”
“很久以前,神靈是都能聽見的,現在,說不好……”承歸沉聲說。
薑覓問:“如果我像薑沛那樣,能否用一場交易,去換得薑家人的安穩?”
“難,那種事本身就不常有。”承歸的眼睛忽地亮了下,“事情的源頭,薑家家廟的西王母,那觀山墅是否有供奉西王母?”
薑大答:“有的,客居那邊有人信奉。”
承歸:“麻煩薑大哥帶我過去一趟。”
承歸站起身,衣袖就被薑覓拽住。
她的眼神裡流露出不安,聲音變得急切:“你要做什麼?”
承歸垂著眼眸,有些眷戀地握著薑覓的手:“和你擔心薑家人一樣,你背上的傷口……隻要有一線的希望,我就要試試……”
薑覓跟著站起:“我也一起。”
承歸怔愣:“不一定行得通。”
薑覓:“那也要試試。”
客居是一棟離主樓較遠的房子,樓上樓下住著十來個年紀偏大的薑家人。
那些薑家人保留著在古宅那邊的習慣,是為了和後代一起生活,纔來的觀山墅這邊。
薑覓不想她們因自己突兀的到來而惶恐,故而讓薑大和薑二提前過來清了場。
她和承歸下車,跟隨薑大指引筆直往裡。
那是一間比家廟要小上一整圈的房間。
門和窗戶都貼滿了灑金的紅紙,透進來的陽光也變得發紅,和流著燭淚的紅燭呼應。
一尊三米多高,木刻貼金,雍容慈悲的西王母神像端坐在神台之上。
她和以往一樣,豹尾虎齒,蓬髮戴勝,唯一的不同是她手邊有一顆紅綠雙色綵球。
供桌之上,佛手瓜和蘋果的氣味陣陣。
兩人敬了香,仰望著西王母。
他們的手又握在了一起,捨不得鬆開,甚至比以往都要緊,生怕會被迫分離似的。
承歸看著腳邊的蒲團:“我先?”
薑覓用腳尖把蒲團踢開:“一起。”
撲通兩聲,兩人雙雙跪地,匍匐一拜。
瓷磚冰冰冷冷的觸感傳到薑覓的手心,她眼皮一跳,白衣少年曾說不跪神佛。
她餘光看向承歸,他的背脊繃得筆直,麵上的神情虔誠莊重。
承歸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一般,溫和地笑了笑:“冇有什麼跪不得的。”
薑覓的鼻子發酸,聽到承歸朗朗的說話聲。
“承歸叩拜西王母,盼王母能知我心願,助我的愛人薑覓與薑家人平安無恙……”
他停頓了下:“承歸,什麼都願意。”
我的愛人薑覓,
承歸什麼都願意……
薑覓的眼淚,一滴滴滾落。
承歸把頭重重往地上一磕,整個手臂貼著地麵往前伸,一直到再也無法觸及的地方。他才直起身體,把先前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
薑覓側望,承歸的額頭和手指都是紅的。
她伸手去製止,被承歸輕輕拂開。
不隻是三跪九叩,滿堂迴盪著承歸的祈求聲,他固執地說了一次又一次,像是一直要說到西王母聽見為止……
薑覓倔強地仰著頭,淚眼婆娑看向西王母,在心中默唸:
如果您真的聽得見,請拒絕他的請求。
因為,我不願意……
嗯,我不願意。
這個人,溫柔純善,在數不清的過去裡,已然承受了太多不該他承受的苦難。
我與薑家,不值得……
我喜歡他,驕傲的他不該因我而卑微。
我喜歡他,我祈禱他能擁有最好的一切。
耳邊的聲音還在持續,薑覓被眼淚盈滿的視線變得模糊。
這時,原本冷眼相看的西王母好似低了下眉,微微帶著笑意的唇角,似含著憐憫。
一縷清明的光束落到薑覓的麵前……
那光柔和得跟輕紗似的,覆蓋的範圍廣而深,怎麼望也望不到儘頭一樣。
薑覓聽見光束之中,有銀鈴般的清脆笑聲傳出,一下一下的,和承歸那隻銅鈴發出聲響時類似,乾淨而悅耳……
許久,笑聲停止。
一道慈和的聲音說:“你過來。”
薑覓像是被蠱惑,絲毫冇有意識到異常,本能就跟著那聲音往光束中去。
一進到光束裡,她就感覺自己身體變得輕盈,腳不是踏在地上的,是點在不那麼實的地方,像人在水中,被浮力影響。
飄飄蕩蕩,不太真實。
薑覓聞到了絲絲縷縷的佛手瓜的甜香。
她想起供奉在西王母前的佛手瓜,下意識地問:“這是可以見王母了嗎?”
那聲音一改慈和,森森冷冷地回:“不,是迴光返照。”
不知是不是早就有過心理準備。
薑覓既不震驚,也不牴觸,隻問:“薑家人和承歸,他們還好嗎?”
那聲音隻說:“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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