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畫皮 106
紅燒肉
昨夜的混亂、灼熱、冰冷、苦藥……無數碎片般的記憶衝擊著腦海,最終都定格在眼前這張沉睡的、帶著倦意的容顏上。
雖然具體發生了什麼已然模糊,但一種奇異的、如同浸在溫水中的安心感,卻無比清晰地包裹著她——她知道,是這個人,陸大人,把她從那個混亂不堪、險象環生的泥潭裡拖了出來。
他不會不管她。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注視,陸錚那如同蝶翼般覆蓋在眼下的濃密睫毛猛地一顫,倏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深邃的眼眸在初醒的瞬間還帶著一絲迷濛,但瞬間便恢複了慣常的銳利清明,如同出鞘的寒刃,精準地捕捉到了秦昭清醒的目光。
四目相對。
空氣有刹那的凝滯。
陸錚幾乎是立刻坐直了身體,撐頭的手也放了下來,眼神迅速在她臉上逡巡了一遍,確認她眼中的清明和那抹病態的潮紅已然褪去,才沉聲開口,聲音帶著剛睡醒的低啞:“醒了?還有哪裡不舒服?”
語氣是一貫的簡潔直接,卻少了平日的冷硬,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秦昭看著他,看著他眼下的青影,看著他衣襟上的水痕,看著他手中那條半濕的布巾。
喉嚨乾澀得發緊,心頭卻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酸軟軟,又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暖意。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柔和的光透過窗紗,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
她看著他,那雙清澈的眸子眨了眨,忽然用一種帶著點大病初癒後的虛弱,卻又無比自然、甚至有點理直氣壯的語氣,輕輕說:
“陸大人……”
“我餓了。”
“我想吃紅燒肉。”
聲音不大,帶著點沙啞,卻清晰地落在這片被晨光浸染的寂靜裡。
陸錚明顯愣住了。
他像是沒聽清,又像是完全沒預料到這個答案,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裡,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名為“錯愕”的情緒。
他維持著剛剛坐直的姿勢,定定地看著床上那個一臉認真、甚至帶著點理所當然的“饞意”望著他的姑娘。
房間裡安靜得能聽到窗外早起雀鳥的第一聲啁啾。
然後,陸錚的喉結,極其明顯地、不受控製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行,吃。”陸錚的聲音響起,低沉平緩,像初春剛解凍的溪流,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軟。
他看著她支撐著坐起身,下意識地伸出手臂,穩穩托住了她的肘彎。
那力道恰到好處,既支撐了她,又不顯絲毫狎昵。
“我讓鐘叔馬上安排。”
秦昭借著他的力道站定,腳踩上軟底的繡鞋。“我不想躺著,”她抬眼看他,光落進她清澈的眸子裡,“我想去正廳吃。”聲音還有些虛弱,卻透著一股執拗的生機。
陸錚的目光在她臉上細細巡睃了一遍,帶著審視,像在評估一件剛修複好的珍貴瓷器是否經得起挪動。
秦昭哪裡不懂他那眼神裡的意思。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唇角彎起一點小小的弧度:“陸大人放心,我真沒事了。”
心裡還兀自嘀咕了一句:到底是年輕,這身子骨就是抗造。
她穿好鞋,主動邁開步子,陸錚便也沉默地跟在她身側半步之後,像一道無聲的影子,護著她穿過庭院。
正廳裡,霓裳正百無聊賴地用銀箸戳著碗裡的水晶蝦餃,一抬眼看見秦昭走進來,眼睛瞬間亮了,像兩顆浸了水的黑葡萄。
她丟下筷子就蹦了起來:“昭兒姐姐!你這幾天去哪兒了呀!錚哥哥就說你去辦差,神神秘秘的,我都想死你了!”
她撲過來就要挽秦昭的手臂,動作快得像隻小雀兒。
陸錚的身影恰好從秦昭身後轉出,高大的身形帶來無形的壓迫感。
他沒看霓裳,隻對著侍立在一旁的鐘叔吩咐道:“通知廚房,今日加一道紅燒肉。”
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清冷,聽不出波瀾。
“紅燒肉?!”
一旁的趙七耳朵尖,聞言眼睛“噌”地亮了,咧開嘴,露出兩排白牙,笑得見牙不見眼,“頭!您也太夠意思了!知道兄弟們這幾天蹲點、抓人、審人累成狗,特意犒勞我們是不是?這規格,夠硬!”
他搓著手,彷彿已經聞到了那濃油赤醬的香氣。
陸錚沒說話,隻是側過頭,目光平靜地落在趙七那張寫滿“想吃”二字的臉上。
那眼神沒什麼溫度,也沒什麼情緒,就那麼靜靜地看著,看得趙七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僵住,然後像被戳破的氣球一樣,慢慢癟了下去,最後隻剩下一點尷尬的訕笑掛在嘴角。
他後知後覺地縮了縮脖子,眼神飄忽地看向彆處——完了,拍馬屁好像拍到馬蹄子上了。
秦昭將這一幕儘收眼底,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要是放在從前,陸大人恐怕早就一句冷冰冰的“聒噪”或者“想得美”懟回去了,此刻居然硬生生忍住了?
她看著陸錚那副明明被誤解、卻還要強裝無事發生的側臉線條,心頭莫名地像被羽毛輕輕搔了一下,癢癢的,又有點暖。
一絲不易察覺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愉悅悄悄蔓延開——這冷冰冰、硬邦邦的陸大人,好像……真的有點不一樣了?
那層堅冰,似乎被江南的暖風,吹開了一道極細微的縫隙。
飯菜很快流水般擺了上來。
霓裳眼疾手快,殷勤地將那盤剛出鍋、色澤紅亮誘人、散發著濃鬱醬香的紅燒肉,小心翼翼地挪到了秦昭麵前的位置。
“昭兒姐姐,一大清早吃紅燒肉,真……”
她張了張嘴,看著那盤一大早出現的、分量紮實的硬菜,似乎想評價一句什麼,話到嘴邊又卡住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
“吃的真養生。”
陸錚的聲音淡淡響起,自然地接過了話頭,拿起自己的銀箸。
“噗——”
霓裳一個沒憋住,趕緊用手捂住了嘴,肩膀可疑地聳動起來,大眼睛裡全是促狹的笑意。
趙七眼巴巴地看著那盤近在咫尺、卻彷彿遠在天邊的紅燒肉,喉結不受控製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再傻也徹底明白了,這盤肉的歸屬權,從頭到尾就沒變過。
他默默扒拉了一口碗裡的白粥,嗯,真香,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