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畫皮 055
破案
“現在說,本官還有耐心聽。”陸錚聲音不高,卻如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他踱步,鐵靴踏在冰冷石地上,發出單調催命回響,“一盞茶後……”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如同看一群待宰牲畜,“你們,連同你們在外逍遙的妻兒老小,就都沒機會開口了。”
秦昭靜立陸錚身後半步,月白裙裾在昏暗中似一泓清冷月光。她適時開口,聲音清晰平靜,卻字字誅心:
“杜小姐一擲五千金,李小姐上月購得那支累絲嵌寶金步搖,怕也不下三千兩。二位大人府上小姐如此豪闊,當真令人歎服。隻是……”她目光落在杜明遠慘白的臉上,“杜侍郎年俸幾何?祿米幾石?夠杜小姐幾雙玉蓮點翠鞋?夠買雅間那架前朝失傳的‘百寶嵌’屏風一角麼?”
她微微側首,看向麵如死灰的陳文遠:“陳大人經營漱玉閣,想必煞費苦心。鋪中珍寶琳琅,來源想必……光明正大?隻是不知,那些前朝宮廷製式、本該深埋廢墟或充入內庫的奇珍異寶,如何穿越二十年時光,到了貴店的多寶格上?陳大人莫非與前朝餘孽……有所勾連?”
“勾連餘孽”四字,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杜明遠身體猛地一顫,眼中最後一點僥幸徹底崩碎!他猛地抬頭,死死盯住陸錚,聲音破碎絕望:“煙霧彈……原來……原來那幾次搜查……都是你的煙霧彈!就為了……為了讓我們放鬆警惕,把東西擺出來……你好狠!好毒!我怎麼忘了……忘了你是陛下的鷹犬!”
“我說!我都說!”吏部另一位涉案官員趙主事心理防線徹底崩潰,涕淚橫流,嘶聲叫喊起來,“是陳大人!杜大人!還有我們幾個!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剿滅前朝偽帝,我們……我們隻是戶部、工部的小吏,負責……負責清點前朝國庫和秘密軍餉資糧……”
攀咬一旦開始,便如潰堤洪水,再也無法遏製。
“麵對金山銀海……誰……誰能不動心?”另一名工部官員癱軟在地,喃喃自語,眼中是追憶貪婪與無儘悔恨,“我們……我們私下瓜分……暗中運作,才……纔有了今日官位……”
“金銀……大多這些年打點、揮霍了……”杜明遠彷彿被抽乾了力氣,聲音空洞,“隻剩……隻剩些不便出手的珠寶首飾……堆積如山……開這鋪子……不過是想換些活錢……誰……誰知道……”他慘笑一聲,看向陸錚,“誰知道……是自掘墳墓……”
真相,終於在這陰暗潮濕的詔獄深處,伴隨著絕望的供述和鐵鏈的嘩啦聲,徹底浮出水麵。二十年的貪婪,二十年的隱匿,終究抵不過天網恢恢。
“國之蛀蟲!”陸錚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刃,帶著雷霆般的怒火與宣判,“罪該萬死!”
錦衣衛的緹騎如黑色的潮水,淹沒了陳、杜等幾位官員的府邸。
朱門被暴力撞開,女眷驚恐的哭喊、男丁無力的嗬斥、家奴瑟瑟發抖的跪伏,交織成一曲權貴末路的哀歌。
抄家,開始了。
當陸錚和秦昭踏入杜明遠府邸最深處的書房時,連見慣風浪的錦衣衛精銳,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沉重的紫檀木書架被移開,露出其後一道暗門。暗門開啟,一條幽深向下的石階通道顯現。
火把的光芒驅散地底黑暗。眼前豁然開朗的景象,讓秦昭瞬間屏住了呼吸!
這絕非尋常密室,而是一個依天然溶洞開鑿出的巨大地下庫藏!洞壁嵌著長明燈,光線昏黃卻足夠照亮一切。目光所及,是真正意義上的金山銀山!
一堆堆碼放整齊、尚未熔鑄的金錠銀錠,在火光下反射著沉甸甸、令人眩暈的金屬光澤,堆積成數座小山!旁邊散亂堆放的,是成箱成箱的珠寶:未經鑲嵌的貓眼石、祖母綠、鴿血紅寶,大如龍眼的東珠,還有無數秦昭叫不出名字的珍稀寶石,如同垃圾般隨意傾倒在角落。更令人震撼的是那些已經成型的首飾器物:純金打造、鑲嵌各色寶石的佛像、擺件,前朝宮廷製式的鳳冠霞帔殘件,玉雕的山水盆景……每一件都價值連城,此刻卻蒙塵於此。
空氣裡彌漫著金屬的冷冽和塵土的氣息,死寂中透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被埋葬的財富的腐朽感。
“好一個杜明遠!好一個陳文遠!”陸錚的聲音在空曠的地庫中回蕩,冰冷刺骨,帶著滔天的殺意,“二十年!蛀空了多少民脂民膏!私藏了多少國之重器!都該死!”
秦昭望著眼前這超乎想象的財富,心頭巨震。貪欲之壑,竟能深不見底至此!金山銀海在前,卻成了催命符!人心不足蛇吞象,古人誠不我欺!
禦書房內,龍涎香馥鬱。皇帝趙頊看著禦案上堆積如小山、足足七十多本的登記冊,每一本都記錄著從陳、杜等府邸抄沒出的金銀珠寶細目。他枯瘦的手指在一本攤開的冊頁上劃過,上麵記錄著杜府地庫中僅黃金一項的總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卻堵在胸口,化作一聲沉重到極致的歎息,彷彿瞬間蒼老了十歲。最終,什麼話也沒說出口,隻有那微微顫抖的手背,暴露了內心翻江倒海的震怒與……或許是更深沉的悲哀。
陸錚垂手肅立:“所有涉案主犯及其親眷,皆已收押入獄,等候發落。唯工部侍郎杜明遠之嫡子杜衡,於抄家前逃脫,臣已下令全城乃至各州府通緝,畫影圖形,佈下天羅地網。”
“殺!”皇帝猛地抬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淬了毒的殺意,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一個不留!朕要看看,這煌煌天日之下,還有多少這等碩鼠蛀蟲!查抄之資……竟抵朕國庫七倍有餘!七倍啊!”他重重一掌拍在禦案上,震得筆架硯台跳動,“陸卿,此事……你辦得好!有卿在,是朕之幸,是社稷之福!這滿朝朱紫……朕隻信你一人!”
“臣,萬死不負陛下所托!”陸錚單膝跪地,聲音沉凝如鐵。
陸錚回到彆院書房時,暮色已深。秦昭正在燈下翻閱一卷舊案牘,見他進來,放下書卷。
“案子……定了?”她輕聲問。
“殺。”陸錚吐出一個字,走到桌邊,提起溫著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微燙,順喉而下,卻驅不散心頭的冷意。
秦昭默然。結局早已料到,可親耳聽到,仍不免一絲唏噓。貪下潑天富貴,終究無命消受。
“所有抄沒,悉數充公。”陸錚放下茶杯,聲音聽不出情緒,“國庫,總算能喘口氣了。”
秦昭看著他冷峻側臉,忽而輕輕一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陸大人倒真是……時刻不忘替朝廷分憂。”
話音未落,趙七急促腳步聲在門外響起:“大人!杜衡……仍未落網!各處關卡、暗樁都查遍了,毫無蹤跡!彷彿……人間蒸發了!”
陸錚眉峰驟攏,眼中寒光一閃:“擴大範圍!挖地三尺,也要把這喪家之犬給本官揪出來!”
三日後,午門。
皇榜高懸,墨跡森然,宣告著陳文遠、杜明遠等一乾巨貪的末日。午時三刻,血濺刑台。圍觀百姓議論紛紛,驚愕於平日不顯山露水的官員,竟是吞天巨蠹。
結案後的日子似乎平靜了些。這日,霓裳郡主又雀躍地來找秦昭,獻寶似的捧出一對赤金點翠海棠花釵,花瓣薄如蟬翼,花蕊以細小米珠攢成,精巧絕倫。
“秦姐姐你看!內務府新製的,母妃賞了我一對!”霓裳拿起一支,不由分說簪在秦昭發間,又將另一支塞進她手裡,眉眼彎彎,“你我各一支!想著我們戴著一樣的釵子,我就歡喜!”
秦昭摩挲著冰涼的釵身,看著霓裳毫無城府的明媚笑靨,心底也泛起暖意。這位金枝玉葉的天真赤誠,在這處處機心的京城,顯得尤為珍貴。
“陸大哥這個人呀,”霓裳湊近,促狹地眨眨眼,壓低了聲音,“看著跟塊冰山似的,凍死個人!可他對你就不一樣,那眼神……嘖嘖,簡直像把全天下的溫柔都攢起來,一股腦兒塞給你了!”
秦昭心頭猛地一跳,耳根發熱,嗔道:“郡主休要胡言!沒有的事!”
霓裳卻像是鐵了心要做紅娘,正色道:“秦姐姐,你彆不信!陸大哥他以前……可不是現在這樣。三年前,陸伯父伯母突然病故,他整個人就變了。聽說是急症去的,陸大哥當時……痛得人都脫了形。父皇憐惜他,力排眾議讓他執掌錦衣衛,從那以後,他才成瞭如今這人人口中的‘冷麵閻王’。”她聲音漸漸低下去,帶著一絲不忍的歎息,“我聽宮裡老人悄悄說過……陸伯父伯母,好像……不是病死的,是被人毒死的!真凶……一直沒找到。所以陸大哥他……心裡那團火,一直燒著,也一直冰封著。直到……遇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