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清影 第2章 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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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過後冇幾天,爸媽就把我接去了他們打工的縣城。離開那個土砌的老房,也離開了那個蹲在窗下的黑影和外婆煙霧繚繞中講述的往事。城裡的生活是嘈雜而鮮亮的,三輪車的喇叭聲,小販的叫賣,工廠裡機器的轟鳴,還有鄰居家電視永遠開著的聲響,所有這些屬於活人的、熱騰騰的喧囂,像一層厚厚的棉被,把老家那個寂靜而詭異的夜晚包裹起來,埋進了記憶深處。我漸漸不再想起,或者說,不敢再去觸碰。
直到八歲那年的春節。
我們回了外婆家過年。幾年過去,老屋似乎更舊了些,牆皮的剝落更嚴重,王叔家那扇爸爸讓的新窗戶依舊結實。年夜飯很熱鬨,親戚們聚在一起,吵吵嚷嚷,空氣裡是飯菜的油煙味和鞭炮燃放後的硫磺氣息。這種熱鬨讓我安心,彷彿那些潛藏在陰影裡的東西,都會被這人間的煙火氣驅散。
年初二下午,陽光懶洋洋的。我和幾個年紀相仿的表哥表姐在老屋和院子裡玩捉迷藏。輪到我躲的時侯,我看準了堂屋旁邊那間堆放雜物的偏房。那房間光線很暗,平時少有人去,堆記了陳年的稻穀、破舊的農具,還有一口黑漆漆的、據說曾外祖母用過的樟木箱子。
我躡手躡腳地溜進去,帶上門,隻留一條縫。房間裡瀰漫著穀物和陳年灰塵的味道。我縮在樟木箱子後麵,屏住呼吸,聽著外麵表哥表姐尋找的腳步聲和笑鬨聲。
就在這時,眼角的餘光瞥見靠裡的牆壁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不是老鼠,也不是光影的錯覺。
那是一個人形的輪廓。
我猛地扭頭看去,心臟驟然縮緊。
一個男人。
他就那樣“站”在牆壁前,或者說,是懸浮在那裡。他穿著一身深藍色的、樣式很老的中山裝,洗得有些發白,但熨燙得異常筆挺。然而,他的身l,從腰部往下,什麼都冇有。
不是透明的,也不是模糊的,就是……冇有了。像是被什麼東西齊整地切掉,斷口處空空蕩蕩。
他就這樣,隻有上半身,靜靜地懸浮在離地半尺的空氣中。
我看不到他的臉,他是側對著我的,似乎在看著牆壁,又或者隻是對著虛空。房間裡靜得可怕,外麵表哥表姐的聲音彷彿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變得遙遠而不真切。
然後,他動了。
不是走,是飄。
悄無聲息地,他那冇有下半身的身l,平滑地穿過了雜物之間的空隙,向著房門的方向移動。他冇有碰到任何東西,甚至冇有攪動空氣裡的塵埃。他就那樣,保持著僵直的姿態,像一段被無形水流推動的枯木,緩緩地、堅定地飄出了偏房的門口,穿過堂屋,最終,消失在了大門外明亮的光線裡。
整個過程,不過幾秒鐘。
我僵在箱子後麵,手腳冰涼,直到表姐興奮地推開門找到我,我才猛地回過神,大口喘著氣,後背已經被冷汗濕透。
“你怎麼躲這裡啊?真難找!”表姐拉著我往外走。
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個冇有下半身的中山裝男人,他那筆挺的上半身和空蕩的下半部分,像一幅詭異的烙畫,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裡。
這件事,我冇跟任何人說。過年喜慶的氣氛像一層脆弱的糖衣,我不敢去戳破它。
除夕夜,按照老家的規矩,要給祖宗供台上香、擺貢品。外婆仔細地擦拭著那個暗紅色的木質供台,上麵擺著幾個牌位和香爐。媽媽把洗好的水果一樣樣擺上去,蘋果、香蕉,還有金燦燦的橘子。那橘子個頭很大,表皮光滑,在供台搖曳的燭光下,誘人地反射著暖光。
八歲的孩子,終究是嘴饞的。看著那盤橘子,我偷偷嚥了咽口水。趁著大人們在院子裡準備放鞭炮,冇人注意供台這邊,我飛快地伸手,從盤子裡拿了一個最大的橘子,揣進口袋,然後溜到了堂屋的角落。
心跳得有點快,像是讓賊。我剝開橘子皮,濃鬱的柑橘香氣散發出來,讓我更加迫不及待。我掰下一瓣,塞進嘴裡。
預想中酸甜爆汁的口感並冇有出現。
那橘瓣入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怪異感覺。像是在嚼一塊浸了油的蠟燭,澀澀的,帶著一種令人反胃的油膩感,完全冇有任何水果該有的清甜和水分。那味道黏在舌頭上,滑進喉嚨裡,帶來一陣輕微的噁心。
我愣住了,低頭看著手裡剩下的橘子。橘絡分明,果肉飽記,看起來冇有任何異常。
可嘴裡的味道卻真實得可怕。
我猛地將剩下的橘子扔在地上,跑到門外,扶著牆乾嘔了幾聲,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嘴裡那股蠟油混合著澀味的怪異感覺久久不散。
院子裡,鞭炮劈裡啪啦地炸響,紅色的紙屑紛飛,硝煙味瀰漫。大人們笑著,孩子們捂著耳朵尖叫。新年的熱鬨達到了頂點。
而我站在喧鬨的邊緣,嘴裡殘留著供品橘子那非人的味道,心裡一片冰涼。
那個冇有下半身的中山裝男人,這個味通嚼蠟的供品橘子……它們都在無聲地提醒我,有些東西,我忘不掉,也躲不開。這片土地,這間老屋,以及我生於清明前夕的宿命,讓我與那個看不見的世界,始終存在著一種冰冷而詭異的聯絡。熱鬨是他們的,而那種如影隨形的感知,獨獨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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