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雨最明亮 第二聲
第二聲
等端著水餃回到家,路洱才知道,蔣諄說的考慮那件事是怎麼個情況。
雖然路洱說讓蔣諄不要送這麼貴的東西來了,但這次來家裡,他依然大盒小盒地上門了。桌子上堆得滿當當的那些禮盒,就是證明。
崔鳳和路國烊站在一起,頭挨著頭,說著什麼。見路洱回來,兩人頓時將頭擺回來,一同看著她。
路洱將手裡那盤水餃放在餐桌上,米娜老師擔心拿回家涼了,還專門又挑了份新出鍋的。她感受到二人射在她身上的熱忱目光,察覺不對。
路洱將臉轉過來,眼角瞄見路國烊手裡的東西。那是一個鼓起肚皮的信封,裡邊裝的東西,肯定分量不輕。
她眉頭被蟄了一下,語氣沒讓人看出異常:“嬸嬸,叔叔,怎麼了?”
路國烊和崔鳳都沒第一時間開口。路明毅不知道什麼時候進屋去了。
還是路國烊轉頭看了看崔鳳,似乎接收到後者的指令,才又轉過來,用慢吞吞的語速說:“小洱啊,那個……”
崔鳳“咳”一聲,她今天罕見地,眉眼間沒有那種斜著睨人的神色:“小洱,你是要去考清華的,對吧?”
“嗯。”
“北京離懷安這麼遠,你一個人在北京,沒個照應,也麻煩……”崔鳳話鋒又一轉,“剛才,你蔣諄師哥,上家裡來拜年了。他家和你爸爸家裡關係很好吧……”
話七拐八彎說不到重點。路洱的眉頭被蟄得越來越深,她打斷崔鳳的話:“嬸嬸,有什麼話,你直說吧。”
“……”崔鳳和路國烊相互對視一眼。
還是路國烊對她說了實情:“小洱,你蔣師哥過來,跟我們聊了聊。他說,他家裡和你家裡交往很好,他家裡一直想領養你,但被我們捷足先登了。去年他跟你再見麵後,一直還有這個念頭……”
路洱好像知道了他要說什麼。
果真,路國烊說:“小蔣說你想學翻譯專業,跟著他學習,也會比較好。所以,小蔣他打算在你高考後,把你接過去。”
路洱神色像是被蠟凝住了,一成不變。路國烊瞅了她的臉色,又去瞅崔鳳,被瞪一眼後立馬轉回來:“小洱,你知道,沒了哥以後,你跟著我們,一直生活得很辛苦,我和你嬸嬸都看在眼裡,也很心疼……你蔣師哥家境比我們家好,你跟著他,肯定能過得比我們好。”他怕理由不充分一般,著急地補充說,“而且你不是想學翻譯嗎?跟著小蔣他們,更利於你的前途吧,說不定還有機會出國呢……”
路洱的眼珠始終懸在正中心,她很輕地說:“他給了你們多少錢?”
“……”一直雙手疊在胸前的崔鳳,這會兒終於開口了,“十二萬。小洱,我們替你爸媽收養你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些也算是我們的報酬了。他家在北京有兩套房,在青市也有房,家庭比我們好多了。你去他家,跟著他也吃不了苦,也算是老天開了眼吧。他給這十二萬,我們這些年就算一筆勾銷了。”
路洱閉了閉眼,她感覺自己的呼吸和指尖都像冰塊。片刻後,她向崔鳳和路國烊重重地垂下脊背:“嬸嬸,叔叔,謝謝你們這些年對我的照顧。”
“我不會跟蔣諄哥走的,也會把這九年欠你們的都還回來的。我上大學後,不會再跟你們要一分錢。我會還清一切,希望你們能給我一點時間。”
說出的每一個字,在幾千個日夜,在路洱心頭無休無止地贅著。
原來她真的吐露出來的時候,是這麼輕鬆。輕鬆得像要卸掉渾身的力氣,卸掉多餘的負擔,卸掉眼裡的淚水。
崔鳳和路國烊都沉默著,相互看著,相互沒說話。路洱回房間去了,奶牛貓不記得什麼時候離開了,整個臥室都空蕩蕩的。
她一個人坐在書桌前,默默地發了會兒呆。接著拿出手機,給蔣諄撥電話。在這期間,路洱擱在桌角的手,一擺,還撞到了一個紅包。
不動腦想都能知道這是誰送的。路洱開啟,裡麵一共有一千八。
電話通了。路洱頭腦在紊亂中,早就變得冷靜了:“蔣諄哥,對不起,謝謝你的好意。”
一句對不起就代表了很多意思。這時的蔣諄,坐在計程車裡,聽她的電話,忍不住給出一個苦笑:“沒關係,是我唐突了,沒經過你的同意,就跟你家人提這件事。”
“蔣諄哥,我欠嬸嬸叔叔很多,但我不需要你來幫我。”路洱掀高眼睫毛,看見窗戶上跳下來一隻奶牛貓,它叼了隻麻雀,“這十二萬,我不能收。我會替他們還給你的。”
蔣諄在電話那端安靜許久,長長地歎氣一聲:“我知道,你這性子不會接受的。對不起。”
路洱掛了電話。奶牛貓叼著那隻凍僵的麻雀走上來,好像是要展示給她看,跳上桌子,扔下那隻麻雀。結果裝死的麻雀當即活了,扇著翅膀,像一陣風,飛出窗子,瞬間了無蹤跡。
奶牛貓不高興地甩動尾巴。路洱無聲地笑了笑,撫摸它因含著冰霜,變得涼冰冰的腦袋。她開啟微信,找到蔣諄,給他還了個一千七的紅包。
蔣諄哥說:“抱歉。”
她回複:“沒關係。”
後邊的訊息路洱沒有再看。她放下手機,眼神放在窗戶之外,心裡好像有什麼在一口氣,吹了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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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當晚,依然是路國烊崔鳳帶著路明毅出去了。其實前些年他們還會帶上路洱的。在初一那一年,四個人共同在遊樂場逛,玩起了飛盤的遊戲。
但路國烊和崔鳳沒有一次丟給她。路洱光著手,站在那裡,像個多餘的路人。後來她便沒有再跟路國烊他們出去了。
現在,崔鳳三個人出了門,倒更令路洱鬆了口氣。等屋子靜下來,路洱等了大概十分鐘,便也關燈關門,走出小區。
路洱跟阮西顏約定在一個拐角商店見麵。她到達時,聞非、盛皎和阮西顏都在那裡等候許久了。
即便是冬天,盛皎也穿得一身款款。連帽的羊羔毛外套,內搭襯衫褶裙,小腿靴。路洱過來後,還聽到她邊原地抖腿,邊抱怨道:“好冷,路洱怎麼還沒來。”
聞非覷她:“露著兩條腿,你不冷誰冷。”
“我這麼冷,你還儘說些涼嗖嗖的話?”盛皎撇嘴,“惡語傷人六月寒。”
聞非冷哼:“我還能讓你直達北極。”
路洱小步跑上去:“不好意思,等久了吧。”
“沒有,”阮西顏笑笑,他今天戴著那頂酒紅色鴨舌帽,“我們剛到,沒多久。”
盛皎不跟聞非計較,直奔地鐵口:“既然到了,那我們趕緊走吧。我預定的那家烤魚店,快到點了。”
幾人乘電梯往下。路洱忽然感覺手被牽了牽,微微側過眼,看見慢在背後的阮西顏,正用熱忱的目光對望她:“手好冰。”
“體寒。”
“怎麼不買手套?”
“我用手套不習慣。”
她說完,阮西顏把另一隻手搭了上來,將她的手捂作一團。他的手像被烤過一樣,炙著她的掌心。
阮西顏小聲地笑:“這樣就不冷了。”
烤魚店在福樂廣場。去往福樂廣場的路上,人很多,肩貼著肩,手擦著手。路洱把手兜在冰涼的口袋裡,突然被人強勢地帶了出來,她的手指重新落入一隻火熱的手掌。
“阮西顏。”路洱輕輕喊他,想抽回手。後邊就是盛皎和聞非,在熟人麵前,她總感覺彆扭。
阮西顏正視前方,像是沒聽見的樣子。可路洱知道他聽見了,因為他非但沒鬆開手,還將五指壓過指縫,擁抱似的給握緊。
路洱隻好由他握著。人流如織,沒牽手的人頻頻被撞散。但握著手的兩人始終緊緊地貼合著。
到了烤魚店,盛皎忍不住對聞非皺眉:“你個小氣鬼,都不捨得讓我牽個手,害我我被撞到後麵了。”
“我不是讓你拉衣角了嗎?”
盛皎在鼻子裡哼一聲:“拉衣角誰拉得住啊。手跟有潔癖一樣,碰都不捨得讓人碰。你才嬌氣。”後麵那突兀的一句像是回應什麼一樣。
聞非懶懶散散:“我的手金貴,跟你不一樣。”
兩人還在爭,阮西顏忙打圓場:“行了行了,你們彆吵了。烤魚上來了。”
從烤魚店出來,四個人進了廣場一家文創店。路洱正在看盛皎挑護手霜,阮西顏拖著她胳膊帶她走了,帶她去了邊上。他努努下巴,示意那排手套:“選一個。”
“……”路洱立馬反應過來,有點好笑,“我寫字的話,戴手套不方便。”
阮西顏手動替她挑下了一個熊手套:“那你不在寫字的話,就可以戴。比如,現在。”
路洱的手被不容置喙地戴上手套了。她在他麵前張開五指,阮西顏才滿意地露出酒窩兒:“這樣才會暖和。”
阮西顏的酒窩太喜人,路洱張著五指,忍不住兩巴掌碰上了他的臉。這下酒窩轉移到她臉上了。
“阮西顏。”路洱碰住他的臉,低低地笑,“有沒有說過,你很可愛?”
阮西顏得寸進尺地將臉湊近,和她鼻尖幾乎對著鼻尖,呼吸都彷彿能融在一起:“沒有。你再誇誇我。”
阮西顏捱得越近,路洱越能看清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一對撐得飽滿的臥蠶,像兩葉小舟。她剛要說話,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喂,你們倆。”盛皎掃了兩眼,一臉的嫌棄,“這裡不是無人之地。”
阮西顏拉她站起來:“知道了知道了。”盛皎走開了,路洱的腮幫子還在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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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文創店,盛皎提議說放個煙花。懷安禁止燃放太過強烈的煙花,現在本地市麵能買到的,隻剩下滿地珍珠和仙女棒這樣的。幾個人在路邊攤上買了仙女棒,便往影城去。在影城裡,能看到定點的煙花。
商場門口掛著的螢幕,在放春晚;有人坐在店鋪門口,唱著相聲。
路洱邊看著路邊的風景,邊走了一陣,忽然又被阮西顏握住了手腕。阮西顏剝了她一半手套,指腹撚了又撚:“怎麼還這麼涼。”
“體寒的話,沒那麼容易熱起來。”
阮西顏捉起她的手,放進自己口袋:“我不信這樣還不熱。”
路洱的笑聲微不可聞:“笨蛋。”
在一個比較空曠的水泥地上,盛皎點燃了仙女棒。幾束白光,漸漸地由小變大,亮璨璨的,像一尾裙擺,徐徐地飄揚著。
盛皎放完了自己那束,想拿剩下的去蹭聞非的火光,聞非不給,她便追著他跑。
路洱沒有加入兩人的打打鬨鬨,她安靜地看著手裡的煙花盛開。
“小路老師。”聽見阮西顏的聲音,她轉過頭,他正拿著手機,對她拍了張照片。
“阮西顏。”路洱又好笑又惱,手裡的仙女棒散了,她去搶阮西顏的手機。阮西顏沒刻意躲,她順利地摘了下來。
一翻相簿,路洱才發現他不止偷拍了這張,在文創店,在路上牽手,在蛋糕店,在之前相處的日子,他拍了許多張她沒見過的照片。
“……阮西顏。”路洱揚了揚手機,“這麼喜歡我嗎?”
阮西顏睜著稚氣的、明亮的眼睛,用截然不同的認真語氣說:“喜歡。”他隨即眼尾撇下來,委屈道,“因為你不讓我拍,我就隻好偷拍了。”
路洱繼續翻動手機,手指停在一幅畫上。
他拍的是畫板,畫上是一個灰色的側臉。路洱繼續翻,這個人不單有側臉,還有正臉,背麵,頭頂。
“這個,是我在畫室畫的。”阮西顏的笑容難得靦腆了一些。
路洱眨幾下眼:“我不知道你還這麼會畫人。”
“隻這樣畫過你。”阮西顏瞬間緊張起來,“我肖像畫其實畫得很一般。沒給彆人畫過,就畫過你。”
路洱眼睛低下,又擡起,直勾勾地看著他:“下次,我想親眼看你畫。”
阮西顏也眨眼:“好。”
又放了陣子煙花,路洱和阮西顏去找盛皎她們。走過雕塑,才瞧見陳想、季思白兩個人待在那兒,正和盛皎聞非聊天。
“我和陳想在家裡打遊戲,剛剛約出來,就碰見你和聞非了。”季思白瞅了下阮西顏,以及旁邊的路洱,露出滿麵瞭然,“還有你們。”
陳想領過話頭:“快準點了,我們去影城中心看煙花吧。”
鐘表顯示,還有兩分鐘抵達十二點,影城中心已經遍地是人了。
兩分鐘後,今年的煙花如期而至。形形色色,華光繽紛。人們都在歡呼,在憧憬,在許願。
路洱的耳朵邊,響起來了第二聲新年快樂。
她笑,也學著說了,第二聲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