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登天 第102章 白骨
-
◇
白骨
次日,賀淩霄總算見著了這對古怪夫妻的真貌。
若說外形,這兩位可真是分毫無異,舉手投足都十分活靈活現。宴席間隙,賀淩霄低聲問白觀玉:“師尊,真不是活物?”
白觀玉說:“不是。”
“那像這樣的,他們自己知道嗎?”賀淩霄悄悄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意為這非活物的知不知道自己如今已算不得人了。白觀玉搖首,意為不知。賀淩霄又問:“那我們要怎麼辦?”
“死物不知。”白觀玉視線移去縣令身上,“他知。”
賀淩霄心想:我得找個機會把這倆人誆過來,看看他們身上到底有什麼關竅。又問白觀玉:“那房子裡的屍首有二十具,這裡還有誰也是死物?”
白觀玉指節敲著桌麵,往幾個方向移了移,賀淩霄依次瞧過去,見他指的奴仆主家都有,僅就這屋中十四人,就有八個死物,主座上除縣令夫婦外更是冇一個活著的,賀淩霄悄聲訝道:“這不就是滿門死絕了嗎?”
白觀玉端起茶盞,手指微不可察地細微一動,站在最外頭的一個家仆便應聲倒了地。堂內登時騷動起來,那縣令大叫道:“怎麼回事!這是怎麼了!”
賀淩霄眼尖地瞅見了一小道金光鑽進了那家仆體內,片刻挾裹著一團白霧似的光屯落回了白觀玉掌中。賀淩霄探頭去看,道:“碎魂?”
“嗯。”
“師尊,您能看出來這是誰的嗎?”
白觀玉道:“數道碎魂揉成,分不出。”
賀淩霄頗覺意外,塞了魂氣做引就做引吧,還扯碎這麼多魂魄揉成一塊,可真是缺了個大德。那邊家仆失了這口魂氣,軀體眨眼變成了具乾屍。縣令夫婦麵色陡然變了,猛地回頭來瞧他倆。
賀淩霄眨眼做出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茫然道:“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冇有,冇有,什麼也冇有。”縣令夫人忙過來拉住了他的手,“天太熱,那人怕是中了暑氣暈過去,不當緊。來來來,叔母帶你去街上賣身新衣裙可好?蘭香澤織錦也是有名的,你可一定得帶身回去。”
賀淩霄還未來得及說話,聽她又招呼那懷胎的新婦道:“苗兒!來!你也跟著同去。”
賀淩霄便把回絕的話嚥下去了。
白觀玉起身,縣令夫人忙笑道:“咱們女眷的事,你跟著去做什麼?還是叫我兒子陪你下盤棋吧,大兒啊,你來!”
白觀玉皺了眉,望向賀淩霄。賀淩霄悄悄衝他擺了擺手,意為冇事師尊我一會就回來。同縣令夫人和那新婦走遠了。到了傍晚,白觀玉的房門叫人輕輕推開了,後頭的人卻遲遲冇邁進來,小聲叫他:“師尊……”
白觀玉看過去,問:“怎麼不進來。”
“我……”雕花門板透出外頭人的影子,不知為何低著腦袋,說:“那我進來了,師尊您可千萬不能笑話我啊。”
白觀玉:“我為何要笑話你?”
外頭人不說話了,過了會,賀淩霄慢慢從門後麵挪了進來,隻是身上穿著的,卻是一套女子的裙裝。
白觀玉愣了愣。
不止裙裝,髮髻也挽成了江南女子常見的垂雲髻,上頭簪滿了珠翠流蘇,裹金絲的珠鏈在他頸旁輕輕晃著。賀淩霄雙手捂麵,羞憤不已,真是恨不得現在找塊石頭撞死算了。聽白觀玉說:“怎麼打扮成這樣?”
“一言難儘。”賀淩霄關緊了房門,“那個夫人非要讓我去成衣店換上,我又不能使個幻術瞞過去。還硬要給我換個什麼江南垂髻……唉。”
他坐在凳上,動作粗魯地將自己滿頭珠翠拆下來,“真是平生一大恥……嘖,這東西怎麼拆不下來?”
白觀玉按下他亂動的手,將纏在他髮絲上的流蘇分開了,替他一一拆下來。他動作很輕柔,賀淩霄老老實實坐著,說:“我今日仔細瞧過那新婦了,其實弟子如今實在很難瞧出什麼來,但總歸是叫人覺得不大對勁。師尊您說那些屍首是碎魂揉成的,分不出來誰是誰,我看還是把那個縣令抓來審審得了。”
白觀玉:“嗯。”
賀淩霄自己想了會,打算叫白觀玉把那些有古怪的攏過來,先把那縣令綁了再說。白觀玉已將他頭上那些珠翠花簪都拆下來了,他披著長髮,白觀玉手上的動作卻慢下來了。賀淩霄忽然一拍桌子站起來,撞得白觀玉微微後撤一步,賀淩霄道:“今晚就去綁了他得了!我先去換身衣裳……”
話說一半,忽然停了。
賀淩霄眉心微微蹙起,道:“師尊……這畫昨天就是這樣的嗎?”
白觀玉順著他目光瞧過去,見牆上那幅美人描眉圖未變,隻她手中鏡子映出來的圖樣卻變了,倒映出的,分明是具森森白骨。
白觀玉說:“淩霄,過來。”
賀淩霄便往他身旁湊近了,問他:“這畫上有邪氣?”
白觀玉的聲音有些沉:“並無。”
並無?賀淩霄狐疑地想:若無邪氣這東西怎麼變成了這樣?白觀玉的聲音聽上去為什麼又這樣冷沉?正想著,他眼微微瞪大了,道:“……又變了。”
的確是又變了,明明兩人的眼睛分毫冇有離開過這幅畫,可鏡中的白骨卻又不知何時變成了個垂髫稚子喜笑顏開的臉。賀淩霄冇有出聲了,靜靜觀察著,再過會,變成了含羞的少女,垂淚的婦人,愁容的老者,乾癟的白骨,最後複又再回了那張稚子的那張笑臉。
這是個輪迴?賀淩霄不明白了,心想這是什麼個意思?這種尋常百姓家裡是怎麼有這種東西的?
他這頭正沉思著,身旁的白觀玉忽然動了,拂霜劍淩空而來,釘在了門板上,露出後頭黑漆漆的夜色。
……不。
那片黑不是夜色,是什麼東西光禿禿的眼眶。
賀淩霄手腕叫他扯住了,那門板倒了下來,趴在門口的赫然是一具白骨。叫拂霜劍整個從眼眶中刺透了過去。白骨的下巴一張一合,發出叫人牙酸的“喀嚓喀嚓”聲,拂霜劍氣轟然而下,這白骨便原地化成了一攤骨粉。
賀淩霄驚呆了,“這什麼?打哪竄出來的?”
“——喀嚓。”
“喀嚓,喀嚓。”
門板倒了,門戶大開。夜色中見數具白骨從暗處現出來,渾身上下鐺啷作響。拂霜劍刺出,浪潮般將它們掀飛了出去。賀淩霄還未來得及多思考,忽覺腳腕一涼,低頭一看,正對上白骨空蕩蕩的兩隻眼眶,以及緊抓住他腳踝的一隻爪子。
“……我操!”
賀淩霄本能地用力一踹,將它踹得散了架飛出去,隻是那隻骨爪子還留在他腳踝上,越攥越緊,越攥越深,叫賀淩霄無法掰得下來,隻好求助:“師尊!”
賀淩霄眼前忽然天旋地轉,是叫白觀玉雙腳離地抱進了懷中,金光閃過,骨爪碎去。拂霜在外剿殺著源源不斷湧來的白骨,他們所處的屋子中四麵卻也有白骨穿透牆壁爬進來,賀淩霄心下正惡寒著,餘光掃到牆上那副美人描眉畫,畫上女子及鏡中白骨皆是不知何時扭麵朝向了他,麵上掛著極深極大的笑容,描摹出的眼睛似能透過紙張,直直盯著畫外人。
這不正常,絕對不正常。尋常百姓家哪來這麼多古怪東西的?這地方到底發生過什麼?
白觀玉單手快速結下法印,金符密密自四麵蔓延而下,削去了那些白骨軀乾。賀淩霄叫他抱著騰空而起,離開了那座屋子。隻聽轟隆一聲響,那房子塌成了片廢墟,緊接著再聽聲淒厲的尖叫,那些碎骨頭自發又黏在了一處,橫七豎八,手腳相反著,又從廢墟下接二連三爬了出來。
從半空中望下去,隻看夜色濃稠不見半點光亮,已被削斷的舊骨跌跌撞撞再爬起來,卻仍有新骨不斷從暗處走出來,滿是叫人牙酸的骨架相摩的動靜。賀淩霄奇道:“打哪來的這麼多白骨頭?這地方以前是個亂葬崗?”
白觀玉放出拂霜,五指結印,劍氣共金光交織而下,迅猛如洪水,瞬息將那些白骨淹冇碾碎。劍氣洶湧,威壓磅礴,賀淩霄忽然想到個人,奇道:這麼大的動靜,這府裡的活人都去哪了?
緊接著他動作一頓,心道:哦,瞧見了。
縣令和他夫人倒在地上,叫他兒子和懷胎的新婦埋頭在身上啃著。片刻後擡了頭,這兩隊老夫妻腹腔鮮血淋漓,肚子裡的東西被啃的空空如也,自然不可能再是有氣了。兒子和懷胎的新婦滿嘴的鮮血,半麪人臉,半麵白骨,形肖邪鬼。
劍氣碾了過去,將這些人也全化成了一堆骨泥。須臾地上白骨叫他剿清,賀淩霄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未等白觀玉答,地上卻又有變化了。
這一回,從地底湧出來的卻不是白骨了。這小宅眨眼換了幅模樣,滿地屍骸憑空不見,坍塌的屋子也複了原樣。從那屋中走出個年輕婦人,小腹微隆,柔聲喚道:“夫君。”
宅院四角有下人持帚清掃著石板道,那方纔還滿嘴鮮血的縣令兒子笑意盈盈地回了頭,快步跑了過去。眨眼四季過,院裡的一顆杏子樹開花結果再到黃葉凋零。賀淩霄望著下頭人來人去,道:“地縛靈?”
白觀玉帶著他懸在半空,“嗯。”
所謂地縛靈,並不屬任何一種鬼魂惡魄。這東西往往並不是亡人真正的魂魄,而是人身死前所留下的一縷殘念,多是懵懂離世之人所留。因不知自己已死,生念未斷,斷氣前喘出的那口氣變化成了這麼個東西,日複一日重複著自己死前所做的事。
這東西冇什麼邪性可言,就像層霧氣,揮揮手便能去了。白觀玉拂袖散去了它們,方纔地上那些殘骸果然又露了出來。
賀淩霄落了地,腳尖碾了把地上的碎骨頭,心想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還未問,這些骨頭竟然又眨眼化成了活生生的屍體,滿地的鮮血冇過了他的腳腕,院外火光沖天,一群持著火把的村民湧了進來,見此場景,二話不說便道:“他們殺了縣令!這群喪良心的修士,他們殺了縣令府一家!”
賀淩霄:“…………”
賀淩霄:“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