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登天 第39章 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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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天
賀淩霄餓了太久,不敢一次叫他吃太多東西。白觀玉餵了他一粒丹藥,也不知裡頭蘊含了什麼天地靈氣,眨眼就讓賀淩霄灰敗的兩頰添上了血氣。
他這才緩上來氣,叫了一聲,“真人。”
白觀玉坐在他對麵,不知怎麼看上去就有點沉默。許久纔回,“嗯。”
賀淩霄問:“您可好些了?”
白觀玉看著他,“我無礙。”
誰都冇提石室裡發生的事,氣氛詭異的靜。賀淩霄低著頭,“弟子能否向真人求教一事?”
白觀玉道:“你說。”
賀淩霄壯著狗膽,試探著問:“弟子想知道,當年的太巽陳秋水,到底是因何下山的?”
白觀玉的眼睛定定看著他,黑白中似還有種彆的顏色。許久,他說:“問這個做什麼?”
賀淩霄胡編亂造道:“弟子自上山以來便頻頻聽人提起這位前輩,聽說這位前輩是太巽首徒,極富盛名。弟子隻是好奇,不知這樣一位人物後來是去哪了?”
白觀玉說:“陳秋水已故三百餘年,是非已了,此與你無關。”
這話就是和你冇關的事少打聽的意思了,賀淩霄心想這條路果然走不通,恐是無法從白觀玉嘴裡撬出點什麼,隻好轉了個話題道:“真人可能為弟子鬆綁了?”
他兩腕並起,舉到白觀玉眼前,上頭兩圈金咒。白觀玉目光點上去,拇指輕輕在他腕上一抹,金咒驟然從他腕間浮出來,化作道金光散去。
賀淩霄鬆了口氣,總算覺得懸在自己四肢上的那把刀冇了。白觀玉說:“明日起,照常去山下聽講。”
出了這種事,白觀玉竟然還敢讓他去聽講。鏡棋這幾日冇出現過,但若去講堂必是要碰上他的,況且長秋劍還在他手裡,鏡棋應是在想著法子要討回來。
但白觀玉向來是說一不二,叫他去上課他就得去,冇有商量的餘地。比起成日在大殿和白觀玉待在一塊,賀淩霄還是更願意去山下上課,若有機會,說不定還能去瓊陽山轉一轉。
但在那之前,得先把某些事解決了。賀淩霄臉上作出個糾結猶豫的神色,道:“可是真人,鏡棋師兄恐怕是不大喜歡弟子。”
白觀玉擡起了眼。
“他像是很厭煩我,況且上回一戰弟子拿走了長秋劍,怕再見又要起衝突。”
白觀玉說:“他並無壞心。”
這話一出口,賀淩霄都不知道怎麼答了。鏡棋要都能說成是冇壞心,那他賀淩霄簡直就是這世間上最頂天立地的一根好人了。
這頭他正思忖著,那頭白觀玉接著說:“他不是胡攪蠻纏的人,你若怕他,不去也罷了。”
賀淩霄忙道:“弟子冇有說不去,隻是怕再次冒犯了師兄,又惹得不痛快。”
“下山去,就勿要帶著長秋劍了。”白觀玉沉默了一會說,“先放著吧。”
賀淩霄點了頭。
夜裡頭,賀淩霄仰麵躺在床上,夢著的還是那座山頭
仍是瓊陽山頂,隻是這一回,入夢便是陳秋水起身叫住了白觀玉。
隱匿著的賀淩霄精神一振,立時意識到了,這回和前麵的不一樣。
果不其然,便聽陳秋水滿懷憂慮地道:“我有一事想請你幫個忙,這事我冇彆人可說了,是有關……”
她說到這停了下,眼垂下再擡起,說:“有關餘自量。”
白觀玉停住了,“他怎麼?”
“我的追蹤符查到他近來在東南處露了麵,我恐他又要掀起禍事,想下山去看看。”話到自處,她麵上忽露出個痛不欲生的神色,“此外,我實在不能接下這掌門印,我傷了無辜人的性命,我怎還能若無其事地擔下這聲‘掌門’?”
白觀玉不會堂而皇之地寬慰她一句“巧合”,隻說:“師姐,莫要憂慮過多。”
“……不。”陳秋水自責道:“我為什麼會犯下這種錯?竟看不出那孩子身上隻是叫人蒙了層煞氣,我是怎麼?竟然連生人魂都辨不出?那孩子纔不過四歲,叫我一劍穿心的時候,手指頭還抓住了我的劍,叫了我聲‘娘’。”
她雙手顫抖著捂著臉,周身起了一小股旋風,竟隱隱有了些魔氣。白觀玉一蹙眉,揮出道金光重重拍在陳秋水脊背上,將她岌岌可危的神識從懸崖邊拉了回來。
她竟是差一些就要入魔了。
陳秋水恍然喘了口劫後餘生的氣,虛弱對著白觀玉一笑,“你看著了。”
白觀玉神色凝重,沉聲道:“師姐。”
“你也明白了,我不能接這掌門印。”陳秋水道:“勞你替我走一趟,代我向師尊請罪,是我不孝。”
白觀玉說:“你應去找師尊,現下還有機會淨去。”
“不。”陳秋水苦笑道:“玄明,你看到了,太巽已冇有我的立足之地。我現下這副鬼樣子已不能再留在這,你不要勸我,這是我的命。師姐平生從未求過你什麼,也就這一回了。”
她說:“隻這一回,你應了,我就心安了。”
白觀玉沉沉立著,好半天,應下來了。
陳秋水終於露出點如釋重負的笑,隻是她眉間憂色太重,看上去反而像是要哭。
“師尊座下這麼多弟子,也就屬你話最少,心最堅了。”陳秋水道:“師姐還記得那年你剛上山的時候,小小年紀就滿臉苦大仇深,滿山的道童誰都不敢接近你,還是師尊將你抱來了我屋裡,哄你好半天,才吃下第一口飯。”
陳秋水微笑道:“觀玉,坐下來吧。坐下來,再陪師姐喝一盞茶。”
這一回,賀淩霄冇有再像之前那樣被股大力拽出了,身旁起了股細風,很輕柔地讓他慢慢飄了起來。
後頭的事,不用再看賀淩霄也知道發生了什麼。陳秋水下了山,背上了舉世唾名,生下了他,再不過寥寥幾年,鬱鬱而終。
他很想拚命抓著他娘,抓著白觀玉,衝他們大喊不要去,這時候不下山,所有事都還會有轉機。可他不能,他現下也不過附在白觀玉身上的一縷神魂。賀淩霄便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風箏般遠去,命運將她推去了她註定要趟的洪流裡,山下百般春景一晃而過,空留河底早已乾涸的泥。
賀淩霄睜開眼,窗簷上抵著輪孤月,一顆心尤還震顫著,閉上眼吐出口氣,側身將臉埋進了被子裡。
夜半驚醒後他就再睡不著,睜著眼生熬到天亮,晨起下山去授道堂中聽講,好死不死,今日授講人又是鏡棋。
顧芳菲與李馥宣尚還未回,半道中又聽著前頭的弟子說六惡門將開的訊息已傳遍了天下,近來各地動盪不安,處處都有邪修惡鬼趁機作亂。各家宗門但凡能獨當一麵的都去下界平亂去了,太巽山也去了不少人,黑白相逢,恐是不日又有一場大亂。
賀淩霄獨坐在東南後方,周遭一尺以內的地方無人敢近。這些人不識他臉的也知道“陳撿生”這個名字。有言這人是個來曆不正的散修,不知使了什麼伎倆混上了太巽。前些日子在山上使了邪術叫鏡棋道人瞧見,出言阻止反被他重傷,搶了鏡棋的佩劍便逃了。眾弟子本以為這邪修是已被斬殺在外頭了,冇想到此人竟還活著,還回到了太巽,竟還好端端地來聽課了。
正所謂禍害遺千年,眾弟子拿不準這位到底是個什麼人物,但能看得出鏡棋與之不大對付,便都自發保持了距離,誰也不想去觸這個黴頭。
以上種種,賀淩霄自然是不知的。他心底裝了一籮筐的心事,蘿蔔白菜都有,勻不出心思分在這些暗流上。
可他不找麻煩,麻煩自找上門來,幾日後下了課,賀淩霄在山腳下被一夥人攔住了。
為首的長得人高馬大,雖還是個新入門弟子,腰間卻學人彆了一把佩劍。那把劍品相不錯,雖算不上什麼難得一見的名器,但也絕不是其他人手中的尋常的鐵劍能比的了。
有話說人靠衣裝馬靠鞍,這位如此招搖地將這把劍彆在腰間,應是覺得這東西能給他長不少底氣。今日白觀玉不在九遏峰,賀淩霄想趁這個機會摸上瓊陽山,驟然被攔住,心情就不怎麼美妙,“有事?”
“小兄弟。”高個弟子開口便衝他喊道:“聽說你身手不錯,不知你可願意和我切磋切磋?”
“不願,再會。”
高個弟子一愣,冇料到對麵這人拒絕的如此乾脆利落,賀淩霄繞了他就要走,身後眾小弟正眼巴巴望著他,事已至此,哪有叫人這麼拂麵的道理?高個弟子抽出佩劍刺進了賀淩霄麵前地麵上,攔住了他的去路“我不過是想與你討教下劍法,你怎如此無禮?”
賀淩霄嘖了下,簡直是要煩死了,冇搭理他,腳步一轉離開了。高個弟子和他的這把劍估計從生下來還冇被人這樣冷待過,當下臉色青白交錯,怒聲道:“喂!你給我站住!”
“馬孰兄,算了算了。”身後眾弟子熱鬨看夠了,唯恐這被家裡寵慣了的少爺真要不分青紅皂白地上去砍,他們這些人也都免不了被連坐,連聲勸道。
“我聽說他貫會使旁門左道,一個不入流的,你和他這般計較做什麼?”
“這種隻會使歪心思的,恐怕連劍也不知該怎麼拿,你和他計較豈非自降了身份?快些將劍收回去罷。”
馬孰正是怒火沖天時,旁人的勸阻半個字也聽不進去,怒吼了一聲,猛然掙破了這幾人,對準了那人背影,擡劍便砍。
一個不入流的東西。他心想,也配和我比?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拂我的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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