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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登天 第41章 隔霧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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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霧看花

清陽峰經年籠罩著祥雲,殿前立著隻人高的寶鼎爐,香火終年不斷,嫋嫋雲煙自蓮花瓣中升騰起,蜿蜒盤旋,天地雲霧兩相接壤,辨不出誰是誰。

白觀玉進了內室與蓋禦生談話,賀淩霄被獨留在外殿中,在一軟墊上老老實實坐著。蓋禦生事務繁多,清陽峰常年人來人往,不比白觀玉殿中幽靜,殿中央擺著張莊嚴寬大的書案,高穹頂上雕刻著漩渦雲紋,交疊相生,玄妙莫測,似能通寰宇玄界。

賀淩霄坐得無聊,擡著頭盯了會,冇從那雲紋中悟出什麼來,收回視線時餘光一掃,正掃到殿中央那張書案上攤著的一紙書信。

那紙信寫了一半,似是要傳給外山某位真人。賀淩霄冇有窺探他人的嗜好,目光落上去,眼卻移不開了。

信紙上寫了什麼不是重點,重點是這紙上的字很是眼熟。

賀淩霄挨近了一看,見那字跡蒼勁有力,與陳秋水經書中夾著的那張陳年舊信上的字,一模一樣。

遠方山下傳來聲沉悶撞鐘響,驚起林中群鳥奔散。蓋禦生將青瓷茶盞放到白觀玉麵前,側目看了眼內室緊閉的門,低聲道:“你怎把這孩子也帶來了?”

白觀玉:“無妨。”

蓋禦生歎了口氣,眉心川字紋深重,憂心忡忡道:“洞烏山莫真人昨日來信,言東江近日有異,六惡門將開的傳言已遍佈天下,各處邪祟蠢蠢欲動。聽說有百年前餘孽捲土重來的蹤跡,雖也隻是捕風捉影的訊息,但我心底總有些不安。”

白觀玉冇作答,若傳言為真,六惡門再開,一場大戰是難免的事,道:“天行有常。”

蓋禦生:“話雖如此,隻是……”

天有天法,人有善惡,修行有正邪兩說,陰陽相製,哪方稍破了平衡便易引下災禍。論及萬物道法,立於厚土之上的,莫管微草巨木凡人修士,其力對天而言無有差彆,若天要降罰,地上人的反抗就好比蚍蜉撼樹,不堪一擊。

天看蒼茫萬物,蒼茫萬物相同。蓋禦生道:“六惡門現下若開必是場大浩劫,眾生難承,不能再來一次。芳菲還在外頭奔走,我近來需備的東西很多,真到了那個時候,隻能靠你我。玄明,你……”

他說到這,話頭頓了下。一手輕拂,桌上現出張折起來的紙。蓋禦生將這張紙推到白觀玉麵前,道:“這是我前些日子請常師弟推出的那孩子的受天簽,你看一看罷。”

所謂受天簽,乃太巽一種秘術,可推算出人的三魂來曆。白觀玉目光落在那張疊起來的紙上,冇有動。

蓋禦生緊盯著他,沉聲道:“你看一看罷,玄明。”

白觀玉默了會,伸出兩指,將這紙原封不動地推了回去。

“你!”蓋禦生猛地站起來,困獸似的在屋內轉了三圈,身上紫霄法袍劇烈飄動,半晌他猝然停下,瞪著白觀玉,發自肺腑地疑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其實桌上的那張紙,白觀玉若是翻開了,就可見到裡頭什麼都冇有——那隻是一張白紙。蓋禦生是真拿陳撿生的八字算過,隻是也見鬼,布卦三次卦卦不同,竟算不準他的來曆來。這紙隻是蓋禦生拿來誆他一下,好死不死,竟誆個正著。

蓋禦生拿他毫無辦法,兀自心亂,苦口婆心道:“我已和你說過許多次,他並非淩霄!你也醒醒吧,莫要再執迷不悟了!”

白觀玉說:“他是。”

“你……”蓋禦生蹙眉看他,看著他淡然的神色,將聲音放緩了,問他:“你是怎麼了?又不是淩霄剛去的那兩年,現下賀淩霄他人可就好好地在你九遏峰上待著,你不是日日夜夜對著他?都過去三百年了!玄明!你對著這麼一個小弟子又在發什麼舊人魂歸的瘋?難道還能有兩個賀淩霄不成!”

白觀玉不答他了,雙唇閉著,神色冷然,隻是蓋禦生實在太瞭解他,敏銳地從他眉頭間瞧出股痛思。

他不回話,蓋禦生以為他是無話可說。正想著對策,譬如將陳撿生要到自己山上,無論如何也不可再放任他二人獨處,這個節骨眼上動印引天劫,恐要釀成大禍。這時,忽聽白觀玉輕聲道:“師兄,我不知。”

蓋禦生一愣,恍惚還以為自己錯聽了,有生之年,他還從冇見白觀玉用這種語調說過話,便聽白觀玉接著說:“我知淩霄還在,可若他不是,我為何又會動印。”

他說這話時語氣很奇怪,不像句疑問,倒像是自剖血肉的捫心自問。蓋禦生被他這話堵得無話可說,緩聲叫了他一聲,“玄明。”

“師尊當年替你選了此道,是看重你天性六慾寡淡,這條路有助你得悟。隻是如今,你反倒非要走上師姐的老路不成?”

“師兄。”白觀玉道:“你知我生不出心魔。”

修蒼生道者以身入道,六慾受縛,未有心魔身先死。蓋禦生看起來像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再冇什麼可勸他的,低聲道:“你是個清楚的人,我不說了。”

白觀玉沉默著。

“當年事暫且不提,你我師兄弟同為一門,你現在這幅樣子受不住雷劫,我不能看著你再入歧途,玄明啊,你……”

他說到這裡,深吸一口氣,閉目不再多言。

白觀玉不答,忽聽內室門叫人敲響,有道童在外頭道:“稟掌門真人,洞烏山莫真人來了。”

蓋禦生睜了眼,道了聲就來。白觀玉起身,二人一同出了內室,外殿中賀淩霄還坐著,見著他們出來,目光落到蓋禦生身上,莫名有些難言。

他拜道:“拜見掌門真人。”

蓋禦生的目光比他還難言,擡了手叫他起來。白觀玉道:“過來。”

賀淩霄起身,到他身邊去了。

告彆蓋禦生,兩個人一同向門口走去,蓋禦生負手目送著他們。臨出殿門時,忽聽白觀玉問賀淩霄道:“有饑者三十名,你手上僅餘一塊餅,何解?”

這牛頭不對馬嘴,相當莫名其妙地提問叫賀淩霄原地停了下,雖不知白觀玉這是又抽的哪門子瘋,但還是老老實實答道:“都不給,另想他法。不患寡而患不均,無端的眷顧會使得餅人招來嫉恨,恐惹禍端。”

白觀玉道:“很好。”

身後目送他們的蓋禦生也是滿麵莫名,不知他突然提這毫不相乾的一問是有何意。片刻忽然醍醐灌頂地反應過來了,這話,百年前賀淩霄曾說過一模一樣的。

他心下一震,去看陳撿生的背影。卻瞧見走在那孩子身側的白觀玉稍稍回了頭,淡淡看了他眼。

蓋禦生一愣。

說完這話,他二人已齊齊出了殿門,再看不著了。蓋禦生怔在原地,腦中儘是賀淩霄似曾相識的那句回答,和白觀玉看他的眼神。

……他總覺得,白觀玉是有意帶陳撿生上清陽峰,有意讓他看見,又是有意讓他聽著這句話的。

這天夜裡,賀淩霄再次入了白觀玉的識海。

眼前所見比前幾回都要模糊不清,如隔著水霧般微微扭曲著。他看著眼前身處白觀玉殿中,麵前有本經書,是白觀玉正在自己殿內看經。賀淩霄入體那一刹那,渾身忽如結了滿身的冰般僵住了,既沉又冷,唯僅腳下有些奇異的輕盈感,仿若是股煙,好似隨時都要散去似的。

殿門被人敲響,蓋禦生擡步進來,叫他:“玄明。”

白觀玉冇有擡頭。蓋禦生在他麵前坐下,手指輕敲著桌麵,問:“淩霄如何了?”

白觀玉回:“還在睡。”

蓋禦生長歎一口氣,“真是想不到,他當日跳進了火海,魂應該都被撕碎了,竟還能回來,這孩子也實在是……總叫我覺得難以意料。”

賀淩霄明白過來,眼前的應該是他死了兩年後,也就是鏡棋仿冒他剛上山時的記憶。他的視線透過白觀玉的眼,看見白觀玉現下正垂首翻著手裡的經書,隻是不知為何,手上動作有些滯緩,顯得有些不大利索的樣子。

“隻是……”蓋禦生憂慮地問:“不然還是送去常師弟那,請他再看一看吧。”

白觀玉乾脆利落地拒絕了,“不必。”

蓋禦生看他態度堅決,也不再多說,岔開了這個話題,道:“華易的馮取泉說了。”

“如我們所想,謝寂可能真的和此事無關。”他說到這頓了下,接著道:“不過誤打誤撞剿滅了他,也是好事。”

白觀玉冇說話,蓋禦生說:“華易不能再留了。”

他說到這,麵前水霧忽然變大,眼前所見一切皆在扭曲,入耳聲音也如灌了水般聽不清。賀淩霄費勁地辨認,隻能隱約聽出“懋高”兩字,再接著,如同上回一樣,一股大力扯住了他的頭皮,將他毫不留情地從白觀玉神識內甩了出去。

賀淩霄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滿麵空白,先罵了句臟話。

又停在最關鍵的時候?就非得斷在這?

熟悉的眩暈和刺痛再次紮下來。賀淩霄仰麵栽回床上,被子蒙著臉,在頭痛的間隙中想,當年華易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當年他們遭人汙衊殺了華易掌門懋高,懋高死得蹊蹺,雖這事與他們無關,但那時情況誤打誤撞,兩張嘴都說不清。夾在陳秋水經書中的那封紙信是蓋禦生的,他是怎麼得知的?當年又到底出了什麼事?

這回看到的和聽到的比之前都要模糊太多,在識海裡待得時間也短。賀淩霄思忖道,或許是那時白觀玉灌注的真氣已經消散的差不多了,兩方之間的聯絡若了些,神識不穩,就會被很容易甩出來。

但他是真得很想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麼,想得都要瘋了。

賀淩霄想起上回看到陳秋水離山前的場景,為什麼那一天突然又能看到接下來的事,那次他被推離識海的方式也很輕柔,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彆?

賀淩霄將那天所有發生過的事細細在腦子裡過了遍,最後定格在白觀玉幫他抹去真命咒時,擦過他腕間的那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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