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何門中桃之味
何門中桃之味
與譚文卿道彆後,司伯良站在廊外良久,四下無人,不知他何神情,他走入了除帝王外再無他人的西暖閣,看到的景象卻又叫他大吃一驚。
那沾滿了墨跡的宣紙散亂的到處都是,卷軸筆硯橫飛,堆滿在地。
而萬裡山河上,那本應開口便舉足輕重的真龍天子匍匐在地,他蜷縮在角落,顫抖的雙手緊抓著禦筆,書寫著看不清模樣的聖旨。
司伯良跌跪到了地上,他朝麵前失魂的人大喊:“皇上!!”
聽到聲響的趙驍愣了愣:“……”
他卻沒有說話,繼續著手中的動作。
司伯良顧不得君臣禮儀,趕忙跪行到了趙驍麵前:“陛、陛下,您這是……怎麼了?”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擡起的手不知該放於何方,末了隻得放下,除去聲聲喚著麵前那失魂般的人,他一時半會兒竟也不知該如何。
而所幸趙驍終於有了點反應,他的眼睛是紅腫的,扶起身看著麵前的司伯良,聲音沙啞:“……愛卿,朕到底該怎麼做?”
司伯良:“……該怎麼做?”
他重複了遍趙驍說的話。
“該怎麼做?該怎麼做……”趙驍用沾滿墨跡的雙手抓住了司伯良伏在地上的手,同樣重複著這句話。
到底該怎麼做?
也許從一開始便是錯誤的吧。
趙驍不禁在心中暗自想道。
歲月在帝王臉上留下了雕琢過的痕跡,於是帝王不再年輕,卻依舊年輕。
又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司伯良看著趙驍布滿淚痕的麵龐,今日不知第多少回歎息。
大概如今的司丞相也憶不起來當年那個歡笑著穿梭在綠樹紅牆間的小太子了吧,回憶藏在歲月的迷紗瘴中,是玩累的小孩躲在茂密的草林間嘻嘻笑著,數不清的呼喊聲裹挾著風聲從密林間穿過,隻是那些時日的風聲太大,小孩聽得見大人的呼喊,大人卻總不聞小孩的嬉笑。
司伯良不知道,為什麼數不清的侍從人群穿過林間,小太子——當年那個未經世事、獨自玩樂於皇宮一方天地、時而會眥著牙朝人笑的小太子偏偏會抓住他的衣袂。
為什麼?
可那時的司伯良太年輕,也太過心高氣傲,初入仕途滿身抱負,卻有些死板,於是他隻會氣憤這個突然消失、耽誤他與聖上彙報事宜的小兒。
但那時的小太子又怎會懂得?
他不過想與這位看上去與其他人都不同、沒有呼喊便徑直朝他鑽進的草叢間走來的哥哥玩上會兒,於是他主動伸手抓住了那個靠近他的身影,即便他仰起頭看到的是那身影皺起的眉眼,捧著卷軸頗有些嚴肅地與他道:
“太子殿下,切勿再玩鬨了。”
如今走過許多年歲,傲骨的人也不及歲月磨礪,庸常與圓滑成人之常情,歲月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人。
倘若司丞相還能記得當年那個嬉笑的小太子在許許多多穿行尋找他的人中偏偏抓住了他的衣袂,再讓他走一遭,他大概會和小太子痛痛快快玩鬨會兒吧。
又或許他隻想過去與人說句話:
小殿下,有些事情不怪你,隻是你投錯了帝王家,這一生都註定不會平坦。
當年那個穿行在草叢間的小太子而今也被歲月磨礪,他膝坐在地,捏著老臣的手道:
“朕五歲那年,得了場莫名的傷寒,久治不愈,昏迷幾天幾夜。”
“八歲那年,朕被有心人算計,失足落水,又是九死一生。”
“朕的母後在誕下朕後得心疾不欲見人,十歲,是朕見她的最後一麵。”
“十二歲,是朕人生中第一回喝酒,那是二哥從遠邊封地帶回的烈酒,嗆鼻的味道叫朕此生都忘不掉,二哥嘲笑朕也不惱,隻是飲完便又昏倒了,二哥因此受到牽連,朕對不起他。”
“十三歲,朕在一場秋獵中被毒箭刺傷,太醫署的老太醫搶救數日,於是那場秋獵,朕回憶起來便隻記得它帶著血腥味的勁風了。”
“十五歲,朕的父皇病危,朕的兄弟姐妹開始接二連三地出事。”
“十八歲,朕繼位了,那是朕最有滿腔熱血與抱負的一年。”
“……”
“到了今天,你告訴朕,朕這十多年,活在一場誆騙之下!那日夜輔佐朕的皇兄……”
“假的,是假的?!”
“愛卿,你道朕該如何?!”
“該如何……”
人間的帝王膝行長殿,訴說著宮牆予人殘缺的身體。
司伯良抽出帝王緊握著自己的雙手,輕歎道:
“陛下,該休息了。”
隻是說出口的話、做出手的事、心下思慮的人,事實已成,有人來得及挽回,有人去不複返。
趙驍那日在叫譚文卿與司伯良到來之前,於西暖閣下了一封諭旨,諭旨在命令下於第二日天明,被送往至康文侯府。
這日清晨,露水還未消散,康文侯府彆院在一片雞飛狗跳中又開啟了新的一日。
“嗷!老盧,你停手——”
莊冉在老盧的掃帚攻勢下抱頭鼠竄,身手限製,就差竄到屋頂上去了。
老盧這回卻不知被何事惹惱,似乎無論如何也不願放過自家這小孩,他一邊追著莊冉身後跑一邊嚷道:“你個混蛋玩意兒知不知道自己方纔在說什麼?!”
“我知道,我是認真的!”
莊冉又躲過老盧一記笤帚。
正巧這時紅丫頭從彆院門口進來,一見院內這陣仗眼睛都瞪直了,來不及反應,她趕緊衝過去攔住老盧:“誒!老盧你乾啥呢?!小冉他又咋惹你生氣了,好好坐下來聊一聊解釋清楚,冷靜冷靜行不行?”
說來往常這時候,老盧聽人一句勸,也就收手了,畢竟小孩兒犯再大事兒能大到哪裡去?卻沒想這回老盧壓根聽不進人的勸,他甩了紅丫頭攔住他的手臂:“你給我起開!”
被莫名其妙甩了手,紅丫頭懵了:
“乾啥呀老頭?”
沒人理會紅丫頭的疑問,她不清楚前因後果,也不知老盧這回怎麼就這麼大脾氣,死也不肯放下手裡的笤帚,二人戰於是成了三人混戰——
“死小子我再問你,你彆給我胡說!”
“我都說了多少遍了多少遍了,多少遍都不會變!”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呀?!”
“是真的就是真的!”
“盧叔你彆衝動好不好,小冉……誒打我乾什麼呀?!”
“你再胡說八道!要反了天啊!”
“……”
跑到最後,莊冉卻忽然不想跑了。
他的額角冒出細密的汗,有些累了,於是站定在原地,硬生生捱了記老人打來的笤帚。
“啪!”響亮的一聲。
笤帚的竹竿抽在人身上,莊冉卻沒再像往常那般發出故作的哀嚎聲。
老盧愣了下,握在手裡的笤帚鬆了鬆,差點沒拿住,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看看那孩子被他抽到的地方,想這下子該是挺疼的,他往前跑著,沒有收力。
莊冉站在原地,握緊了雙手垂在身體兩側,低頭喘著粗氣,擡頭時眼底一片濕紅。
紅丫頭也愣住了,她有些著急,晃了晃莊冉垂在身側的手臂:
“小冉,到底怎麼了?委屈跟紅姐說好不好,啊?”
莊冉卻一動不動,他眼神緊盯著麵前的老人,忽而衝他吼道:“……老盧!”
“……老盧,”莊冉有些哽咽,他抿了下唇,“我說真的,什麼該乾的不該乾的事我全都和他乾過了,我認真的我認真的,我說多少遍都不變了,我……同虞珵本來前日便打定好主意要跟您說的。”
莊冉拿手抹了落下的淚:“老盧,求你了……我說的是認真的,我喜歡他,喜歡虞珵,憑什麼不行,我知道的,我可能會有很多麻煩,可是我戒不掉,戒不掉……你說,你能拿我怎麼辦?要怎麼辦?”
“……你!”老盧快被這小子氣暈過去了。
他原地喘了好幾口氣,隻是氣到最後,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兩個字。
大概真的老了。
那時候,老盧不記得紅丫頭是什麼反應,自己又是何反應?隻是後來每每回憶起,他都一陣喟歎,無奈道:“臭小子慣會捏人心,能拿他怎麼辦?”
是啊,他又能拿這小祖宗怎麼辦?
從小到大,哪次不是那臭小子往前跑兩步,老盧追一步上去,真抽到身上的棍子,哪次又不是收著力的?那含在嘴裡怕化的孩子,突然停下的腳步,怎能說不是在剜老頭子的心?
待到老盧再擡起頭時,他卻見莊冉笑起來,牽著嘴角,眼底還有片沒褪去的紅。
老盧不知該做何反應,原地怔愣住,卻忽而被眼前的臭小子擁了個滿懷,他的手顫了顫,笤帚落到了地上。
能拿他怎麼辦?
老盧啞然失笑,他原本想喊聲“臭小子”的,隻是這回沒來得及出口。
——
譚文卿拖著半醉的身子在清晨回到宅邸時,碰巧撞見商初朝大門外跑去,他晃了晃腦袋,站定喊住人:“小初,大清早的去哪裡?”
商初看向譚文卿:“哥,我去找莊冉玩啊,倒是你,一夜不歸上哪兒喝酒去了?”
說話間又往前跑了幾步,商初越過譚文卿回身,把手伸向了門邊石階底盛滿了水的陶缸。
樹影倒映於缸中,緋色的落花幾瓣,被少年一掌蕩起漣漪。
商初用手舀起一捧參花的涼水,向天潑去,剔透的水珠讓盛夏清晨的日光映得透亮,譚文卿眯了眯眼,擡起廣袖擋住迎麵而來的水珠。
“跟我一道去不?”
使完壞的少年大笑出聲,給同他隔了段距離、宿醉了的家夥醒了醒神,邀請這昨夜不太讓人省心的兄長一道出門。
隻是宿醉一夜的家夥實在有些勞累,譚文卿微微搖頭,輕笑著回了身:
“好好玩去吧,我改日再去。”
他向後招了招手——
虞珵從外回到侯府時天剛矇矇亮,洗去一身軍營沾染的煙塵,他方準備出臥室呼吸口新鮮空氣,卻被祁莘破門而入。
“穩當點,什麼事急成這樣。”虞珵怪祁莘道。
然而他剛出口,便被那闖入臥室的人拽住衣袖向外奔去了。
虞珵:“喂,你小子說話啊,乾什麼去?”
晨風刮過麵龐,祁莘回身看向虞珵:“去師兄那!”
話出,虞珵當下瞭然。
於是衣袂翻動間,虞珵瞥向祁莘拽住他手腕的手,忽而一掙,他向前跑去,跑得比方纔還要快,他也不知為何,興許是受了某人的影響吧。
祁莘愣了下:虞珵這家夥,還說我,到底是誰不穩當?
他笑起來,追上身前的人。
長風洞穿迴廊,旁園的花果香氣溢入奔跑的鼻翼,赤黑的衣袂向後翻飛:
“邊師兄,我們來了!”
邊九正站在院角的石桌邊,喂著一對掛在樹杈上籠中的金絲雀,他回頭見跑入他小院的二人朝他打招呼,於是放下手中事——
盛夏的桃李已經結滿了園,虞老侯爺近日實在繁忙,趁著這日休沐,他難得在清晨早起後準備稍微放鬆下,於是沏了壺茶坐到園中,卻是閒坐間見虞珵和祁莘在花園前的迴廊上跑過,老爺子愣了愣,隨即失笑起來。
兩小子怕是沒看見他這老頭子。
虞衡突然間起了興致,便想命人到彆院去喊老盧來喝杯茶,卻是他剛準備開口,便見有小廝急匆匆從花園外向他跑來——
小廝站在彆院門外衝裡喊到,莊冉鬆開老盧,順著話音轉過頭去,發絲被忽起的一陣風牽動,糊了滿麵——
邊九是最後一個踏進臥房門的,往常他的小院連灑掃的丫鬟都被其告知不必勞煩,隻是這日,卻有小廝在沒提前知會他的情況下,闖進了他的小院——
“公子,我家少爺在不在您這兒,大事不好了!”
“侯爺,門外有宮裡的公公來了!”
“盧叔,您快帶著小冉出來吧!”
“……”
康文侯府大門外,大太監手執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前安北將軍陳業舟生前之為國為民,鞠躬儘瘁,憾陳氏門殫戶儘,唯今餘一孤因緣於康文侯府,恤將軍之為國儘忠,適逢今太子漸長,亟需慎擇良伴以互促互滋於學業。
陳氏之子,今受鞠養者名之莊冉,乃陳家將軍之後,複得今虞氏青睞,定自幼機敏好學,性行優良,朕視之以其堪為太子伴讀之良選。
即日起,命陳家之子入東宮與太子同修同學,相伴朝夕,以助太子成大器,為棟梁,擔山川社稷,澤黎民蒼生,福國泰民安。
欽此!”
朝陽升起時,商初於康文侯府大門前,恰逢那一場聖恩。
他明明記得上一次見麵時,莊冉還笑著與他道:
“你瞧這侯府的桃結得多好,等下一次見麵,你多嘗幾個。”
這侯府的桃,到底有多甜?
商初原本還想好好品嘗一番,好吃的話,他得給文卿哥多帶幾個回去。
隻是某個家夥食言,又得等到下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