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故人踏雪而歸
故人踏雪而歸
江南冬天的冷雨下過,晴霧在又一輪朝陽越水升起時,複上了水巷兩岸街頭的紅燈籠,遠近人家廂屋裡的醬鴨蒸糕香從舊煙囪裡冒出,夏秋走過,又到了闔家團圓的日子。
邊九在年前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
而無論莊冉如何勸說,他也沒有選擇再在江南過一個春節。
“已經待得夠久了。”他笑著對眼前人道。
離開前,邊九背著自己的行囊,最後又回了一次他曾與故人,在江南山間居住過的木屋。
江南的小山雖多不高,山林間多的鬆竹老樹也使落下的積雪難以化開。
於是遠離人煙的舊山中,唯一青衫影“吱呀、吱呀”踏過的腳步聲,時有冷風伴著林間飄雪吹過,邊九站定了身閉上眼,聞見了熟悉的味道。
深林間的老木屋被一年四季常泛著青的鬆竹包圍,冬日被積雪壓彎了身,仿若一道守著舊時的門,卻在故人踏雪歸來之際,轟然抖落了身上的雪。
門開時,老木屋呈現在了故人眼前。
卻見斑駁歲月被厚雪覆蓋,沒有故人的影。
邊九頓了頓,繼續向前走去,那些去歲的記憶便全都躍然在他眼前。
他不知該做何反應,到底還是惘然。
邊九見到了那個日落時,拿著書冊倚在窗台前打完盹醒神的姑娘。
她語氣有些輕,大概還沒睡醒,揉著眼睛,似乎有些懊惱:“哎……怎麼都不叫醒我?就這麼在邊上看我睡,幾時了?”
他見到了那個小院裡,捧著臉坐在長木桌邊看他研究草藥的姑娘。
她拿起桌上的草藥,笑起來:“這草藥好香啊,是做什麼用的?”
他見到了那個會笑著跑向他,與他聊白日下山時遇到何趣事的姑娘。
她放下手中竹籃,眼睛笑得彎起來:“你猜猜怎麼著?那小孩兒就抱著我的腿不撒手了,後來還是他爹跑來抱走他……”
他見到了那個時而會在清晨露水未消前,將采摘的鮮花放入瓶中的姑娘。
她用剪子修剪著手中花枝多餘的葉,拿起桌邊接了山泉水的長瓶晃了晃,喟歎起來:“這花我喜愛得緊,所以每回隻敢在那一叢裡摘下兩三朵回來。”
“……”眼睫忽閃兩下,邊九無意識攥緊了手中之物。
隨而笑過,他繼續向舊木屋的後方走去。
多年過去,木屋後那塊臨崖的臥石依然不變,邊九記得那時的她最是愛坐在此處出神,夏天時著身半袖的薄衫,手搖著從山下鄉鎮買回的團扇,她忽而吻上的唇,總叫人亂了指間彈奏的琴音,她於是輕笑出聲:
“相公,為何總還會這般羞赧?”
當初邊九將師弟從京中寄來的平安鎖交給子芩也是在此處,那平安鎖小小一枚,卻精緻得很,邊九將它戴在子芩脖上時,被子芩眼尖從他袖中抽出了隨平安鎖一道寄來的信件。
“誒,”邊九的耳垂泛起紅,他忙要去搶,“臭小子不知在胡說什麼。”
“師弟寄來的信我不能看嗎?”被坐在石頭上的子芩側身躲過,“你讓我讀完……”
子芩話說半了突然沒了聲響,她回身去看邊九,倏然與要來搶信件的人碰了鼻尖。
二人麵上都泛起層更深的紅,呆愣半晌,邊九撐在子芩身旁的手悄然伸到了她的身後,拿走了她捏在手心裡的紙張:“……那臭小子說話沒分寸,等下次再見麵我去教育他。”
子芩愣了愣,她學著信上的稱呼,輕聲笑了下:
“……邊師兄,你師弟下一步是不是準備給你兒子起名了?”
邊九盯著麵前人良久,末了有些無奈,複又低下頭繼續整理她脖上的平安鎖,“我師弟慣來想一出是一出,你便安心帶著,是他的一份心意。”
那時臨崖邊的人,卻沒注意到自己微微上翹的嘴角早被人看進了眼裡。
“好啦,我知道,他不過有些想你了,扯個話頭,想知道你最近過得如何。”
“嗯,等哪天我們再去趟京城敘敘舊,方好此地住膩了,去過京城繼續往另處走。”
子芩頓了頓,她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睛向彆處瞥去,隨而笑了下,聲音化在山腰的風中:“好啊,有機會我也想讓我的爹孃認識你,若是真有那一天。”
邊九沒有多問,他擡頭看向子芩,側頭想要吻過她的臉頰。
卻忽而被子芩側過貼住了唇,他的呼吸一滯。
夢中的女孩向後跑去,漫天竹葉隨風卷過她的身側,邊九問她要去何處,她笑著回身招手:“我有事下山一趟,記得等我回來再一道去看山頭的草藥。”
陽光穿透茂密的竹林,記憶如斑駁光影。
當年少女掛在脖頸間的金鎖,被邊九握在了手中。
那是老盧臨彆前交於他的,他道當年小姐在他老頭子熟睡時塞在了他的衣襟裡,而今,也算作還給小姐了吧。
邊九本想上山一趟,將金鎖歸於此處的。
而他走過故地,臨彆舊山竹林,最終還是將它塞在錦囊中,係回了腰間,與泛著些痕的舊劍相觸,背著那點不多的行囊,一步一個雪腳印,離開了曾讓他擁有過短暫回憶的舊居。
他沿著殘存積雪的山腳向廬溪鎮外走去,身後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邊九回過頭去,見是莊冉和虞珵趕來,同他二人相隔一段距離,虞珵笑了下,莊冉道:“邊師兄,我們後會有期。”
於是青衣過人間,高山尚流水。
他不再執著往南,卻時常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