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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蓬客 身前人影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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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前人影長笑

歲月不為任何人停留。

除夕夜的鞭炮聲響起,光景第七年也在無聲息中走過。

這一年的春節,在京城的虞老侯爺同祁莘等人照例來到江南,隻是今朝較去歲難免少了些節日氣,祁莘沒來得及見到師兄,東街口的茶屋小院也再見不到那個時常愛嘮叨卻總是心軟的老頭。

在人群熙攘的水巷拱橋邊放完花燈,莊冉同虞珵回到了鎮北西街角的將軍府。

莊冉喝醉了,穿著去歲虞珵準備的沒來得及換上的紅衣,滿麵紅暈地趴在他的懷裡,他哽咽道:“虞珵……給我、再給我點時間,我會好的。”

虞珵撫過莊冉的背,他知道莊冉在說什麼。

垂眸看著懷中醉酒小聲啜泣的人,他的鼻尖也不禁泛起陣酸,他想起了那個自老人去世後繼續照常經營茶屋、在茶屋旁人落淚時笑著安慰的家夥。

大概唯有夜深人靜時,有人才願意褪下自己的麵罩。

開啟是一張早已淚流滿麵的臉,趁無人注意時走到臨河的窄巷後,虞珵找到他時,他坐在巷後弄堂裡凸起的青石磚上,莊冉問虞珵:“老盧坐在這裡時……會想些什麼?”

虞珵捧起莊冉的臉,除夕夜裹著煙火味的寒風吹過將軍府的後園,他憑著老樹下掛起的零星幾盞紅燈籠看清了莊冉臉上的淚痕,於是替他抹去:“小冉……給你時間,你有很多很多的時間,我陪你喝酒,喝醉了哭出來,會好的。”

“我沒有喝醉……”莊冉搖了搖頭,他雙手環住虞珵的脖子,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虞珵,不要離開我,你絕對不能再離開我了。”

莊冉嗚咽著,熱淚仍舊沒有停止,寒風的夜裡,叫虞珵的心臟猛地抽了下,他的嗓音有些沙啞:“小冉,怎麼會離開你?我怎麼會離開你?答應過你的,不是嗎?”

那時的虞珵尚不知莊冉為何會與他問出這樣的問題,即便喝醉了也不該。

隻是除夕的寒夜中,他二人遠離人群,莊冉醉了酒不願回到屋中,虞珵便陪著他坐在後園掛著紅燈籠的石桌下,碎雪落下,他將懷中人裹在寬大的衣袖裡,不知抱了多久。

醉眼朦朧間,莊冉將頭靠在虞珵的肩上,聲音很輕很輕:“將軍。”

那是個許久未從莊冉口中脫出的稱呼,虞珵聽到後愣了下,不禁有些恍惚,他“誒”了聲,便見莊冉伸手撫摸住他的半邊臉,望著他道:“如果當初我認得你,沒有後來那些陰差陽錯,我們還會同如今這般親近嗎?”

“……”虞珵不得不承認,那一刻他想了很多。

像莊冉說的,如果當初他認得虞珵,當年那個茶屋的毛小子還會壓著傳說中大名鼎鼎的征北將軍不放,要他留下來抵扣碗茶錢嗎?

以禮相待過,還會有後來送到將軍府的那盒餃子嗎?

他還會被莊冉帶去見過譚文卿嗎?

還會有那場山間躲在同件罩袍下的雨嗎?

他還會不會遇到同樣來到江南的祁莘?

莊冉……還會被去到京城嗎?

虞珵想了很多,而最終記憶卻停在了他與莊冉相識的第一個冬天,少年十八歲生辰的那夜,同坐在一片河水前,月光灑在身旁人的身上,他覺得少年像白瓷一般。

虞珵笑了下,他吻過著紅衣的懷中人的額頭,與他道:

“等過完年,我們一道去外麵玩玩吧。”

莊冉也笑了,他眯起眼睛,仰頭回吻住虞珵的唇。

萬千未有的路終究虛無,命運至此間山湖,便已是最好的選擇。

虞珵早在多年前便明白了。

年後開春前,虞珵同莊冉送走了回京的虞老侯爺等人,日子歸為往常又過得飛快,而叫他沒想到的是,隨後茶屋眾人有人選擇的離開,他才恍然明白除夕那夜,莊冉醉酒抱著他道出口的話。

莊冉其實是很為他們的選擇感到高興的。

因就像紅石當初與莊冉說的,他們同莊冉都不一樣,當年碧亭軒的大火落下,一眾被迫撞見暗秘的人在老盧的帶領下流落到江南避難,那時候的他們沒得選,哪怕多年後他們不再身處風波之中,日子穩定下來,那份根生在心底的陰霾也始終是桎梏。

莊冉還記得紅石與他道出心中想法時,她還聊侃道:“所以啊,後來每每回想起當初撿到小冉你時,你發的那場熱,我便覺得挺好的,忘個乾淨,你可以無憂無慮地重新長大,而況那時你還那麼小。”

“小冉,我和其他姐姐來到江南後重新生活過,卻不能真正、或者說從來身無負擔,即便過了那麼多年,小鎮風平浪靜、歲月靜好,我們安然無恙,發自內心地歡喜,再次回想起事發的那一天,我們仍舊會覺得沮喪、狼狽,覺得自己像到處逃竄的螻蟻,可也確實是罷。”

“我們早在多年前離開京都時,便已經不再年輕了。”

“小冉,這些年跟你們一起生活真的很幸福,沒有一點牽強,隻是心中那道曾不願回想起的坎,也是時候去鏟除了,不再去狼狽逃竄,這一回,我也想自己走走路看。”

而今萬事太平,看著身邊個個放下畏怯或帶著對山河的好奇走出去的人,茶屋眾人忽然覺得,為什麼他們不行?他們是否也還有走出去的勇氣?

像當年從馬車上跑離的莊冉一樣,像離開深宅徹底放下過去的九華一樣,還有在暄德末年於碧亭軒第二次大火中浴火重生的眾人一般。人何能怯懦著裹足不前?

於是莊冉笑著與紅石道:“姐姐,你們也都還年輕,還有很多的選擇,儘管離開,也儘管回來,去找到你們想要的生活……也要記得,廬溪永遠有你們的家。”

莊冉把當初紅石說與他的話還給了她。

“還有啊,”莊冉笑道,“紅姐,老盧知道也定會為你們感到高興的。”

“臭小子。”紅石彈了下莊冉的腦門,眼眶不禁泛起了紅。

隻是人逢彆離往往有些不捨,當初在京城收到譚文卿留下的信是如此,每每年後送彆回京的祁莘和商初等人是如此,那日在山腳與離開江南的邊九道“後會有期”是如此,哪怕是那個與老盧臨彆的冬天,莊冉都慣愛擺上笑容。

莊冉不常喝醉,於是那夜除夕他抱著虞珵,把所有委屈和不捨的勁都哭了出來,虞珵知道的,他不願再在人前表現得脆弱,他又想讓人知道自己並非如麵上那般堅強。

於是虞珵緊緊抱著莊冉,同那個他回到江南時的秋天,坐在烏篷船內喝話梅黃酒時般,接納了懷中人願意向他吐露的所有重逢或彆離的淚。

送紅石還有茶屋其餘準備離開的人走的那天,莊冉和虞珵在茶屋吃過晚飯,飯後同剩下留在江南的幾位姑娘一道收拾起屋子,一直到夕陽沉入湖底。

搬著沉重的木箱走在廊上,莊冉與虞珵道:“唉,以前人多的時候,總覺得這小院擠得慌,來來去去到處是人,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這住了十幾年的家還真不算小,臥室那麼多,廊裡那麼繞。”

虞珵轉頭看向莊冉在夜色下稍有些模糊的側臉,點了點頭:“天都已經黑了。”

“是啊,收拾東西到天都黑了,”莊冉輕聲笑了下,看著前方的路,“所以我現在忽然覺著,家裡小點也挺好的,至少收拾東西什麼的都方便。”

虞珵頓了頓,把手中擡著的箱子顛了顛,看到前方同樣搬著物什的姑娘路過:“話說,現在紅姐他們都走了,茶館是不是還得再招些人?”

“是啊,要不然都忙活不過來了,”莊冉笑道,把手中的箱子疊給了虞珵,“等到時出發前,我們得把這事兒先安排妥當。”

“那是得安排妥當,”虞珵也笑了,“要不然之後啊,指不定還有人要拉著來店裡喝茶的客人看門。”

“喂,”莊冉戳了下虞珵的腰,提起當年的事,麵上還是會泛起薄紅,“你再說!”

“哎,我還搬著東西呢,等會磕著碰著你了。”

“哼,”莊冉不理會虞珵,身後頭發甩起,他又跑上前去,“小雅姐我來幫你!”

虞珵笑得不停,他擡起頭來。

見春時的江南月透著銀輝,掩在院中滿樹綻開的桃花梨花間。

等到二人處理妥當了茶屋的人手問題,廬溪鎮水巷邊沿途生長的桃便又到了采摘的季節,虞珵同莊冉背起行囊,應了當年在街口茶樓前的石板路邊許下的約,踏上了旅程。

虞珵聽莊冉的,首程他們先去往了當年莊冉在決定回江南前,最後小住過一段時日的地。

說來早年間虞珵也是周遊各地,卻不曾往這近北的鳳凰城來過,恰是此時值鳳凰花開的時節,滿城鳳凰花樹開得紅火,少見地叫他也看得愣神。

“虞珵,看傻眼了?沒見到要日落了,快跟我來!”

虞珵回過神來,見莊冉牽起他的手穿梭在人群間,他追上莊冉的步伐與其並肩:“你說你要還願,你當初同這裡的佛祖求了什麼?”

莊冉搖了搖頭:“嘿嘿,就不告訴你。”

“不告訴我?”虞珵失笑,他點了點莊冉,“不告訴我還帶我一道來,我可走了?”

“哎哎,你彆廢話了,跟我來就對了。”

抓著虞珵的手臂,莊冉帶虞珵來到了當初他許下願的鳳凰城古寺廟。

這日暮色中,古寺廟佛塔外的空地上沒什麼人,當初那棵被無數人寫下祈福牌的進門便能瞧見的鳳凰樹卻依舊如初,而莊冉卻不再是獨身一人。

暮鼓鐘聲中,古寺廟的香火味濃重,嫋嫋的煙氣飄上頂空,樹中隨風輕輕搖曳的硃色木牌再次相撞,莊冉舉過頭頂的雙手落下,敬神明的香燭插入了爐中。

莊冉還遇到了一位老朋友。

多年過去,莊冉覺得那站在樹下的寺廟老住持一點沒變,他依舊穿著身半舊的僧袍,看向自己時淡笑著道:“莊施主如今是否有解開那困擾自己心中的謎?”

莊冉望向住持,眼睛彎起來:“承蒙大師關照了,我的謎,早就解開了。”

“老衲想也是。”

老住持莞爾,低聲唸了串佛號,單手舉於胸前向莊冉點頭,望向了他身後的人影。

虞珵正仰頭背著手,聚精於眼前掛滿了牌的祈福樹。

一直到莊冉走到他的身邊,他纔回過神來,莊冉問道:“你看到什麼了?”

虞珵垂眸盯著莊冉良久,輕聲笑了下:“沒什麼。”

“接下來去哪裡?”

“接下來啊——”

莊冉搖頭晃腦地牽著虞珵的手走出了寺廟,門口的鳳凰花樹落下幾瓣花,掉在了他的肩頭,他的背上背著鬥笠,回過頭去看虞珵時,鬥笠隨著頭頂用發帶紮起的花輕輕搖晃。

那花是虞珵在來時路上為莊冉紮的。

往常莊冉穿著都顯素樸,這天卻是虞珵一時興起,為莊冉束發時綁了三兩朵花在發帶間,火紅色的花身下還隱隱露出了藏在發帶間暗綠的花枝。

轉頭時有花落下,滾過莊冉順直的長發,落到了地上。

莊冉才恍然想起這事,於是他鬆開虞珵的手往前跑去,跑過落滿花葉的河橋邊,孩童戲耍的笑聲環繞在耳邊,折下了臨河樹上小截鳳凰花枝,他轉頭見虞珵向自己走來。

於是莊冉貼近了虞珵,拿花枝撩過他的側臉頰,又拍了拍:“好啊虞珵,來寺裡的路上發帶鬆了叫你幫我重新綁下,差點忘了你怎麼綁的了,看我——誒,彆跑!”

虞珵纔不會坐等著莊冉擺弄,他轉彎跑離了莊冉身邊,莊冉追在他的身後,一直到暮色下再次熙攘起來的街市上。

赤金色的餘暉毫無遮擋地照在了笑著跑於長街中央的莊冉,莊冉朝前看,那個隔著人群卻距他不遠的身影同樣在笑著回頭看他,映在如墨的眸底,深刻得恍若此生不變。

“莊冉!”

身後一道聲音傳入莊冉的耳中,他回過頭去,便又見一熟悉的身影,而她笑著揮手道:

“今日可有空去我家裡吃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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