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馭心:皇夫謀天下 第104章 爵請斷糧,帝心憂慮
晨曦宮的銅鶴燈台靜靜佇立在殿角,燭淚層層疊疊地堆疊在托盤上,像是凝固的時間。那半截殘燭仍倔強地燃著,火苗微微顫動,忽明忽暗,彷彿隨時會熄滅,又似在執拗地等待某個未竟的結局。微光映照著禦案後那道清瘦的身影,玉沁妜依舊端坐未動,發間的鳳釵早已取下,隻餘一支素銀簪斜挽青絲,襯得她眉宇間倦意如霜。
案上攤開的邊關急報紙頁泛黃,墨跡濃重,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寒鐵的釘子,深深鑿進她的腦海,反複翻攪。她已讀過三遍、五遍,甚至更多——數不清了。可那些字句卻始終不肯安靜,一遍遍在心頭回響,如同戰鼓擂在耳畔,震得她指尖發涼。
她沒有閤眼。
整整一夜,她未曾入眠。
不是在等淩霄傳來的密探訊息,也不是在等戶部呈上的糧餉明細,更不是在等朝臣們的奏對與諫言。她等的是一個人,一個名字——百裡爵。
他在哪裡?此刻是否也正看著同樣的軍情文書?他知不知道,那批送往北境的軍糧,已被悄然調換,換成摻了沙石的陳年糙米?他知道後,會不會震怒?會不會質問?又或者……他依舊會那樣,站在她麵前,唇角微揚,眸光淺淺,用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笑著說“無妨”,可那笑意卻從不達眼底?
最讓她難以承受的,正是那樣的神情。
明明是在笑,卻比冷臉更令人窒息。那雙眼睛望著她,像是看透了一切,又像是失望到了極點,卻不肯說破。每一次,隻要他那樣看著她,她的心口就像被什麼狠狠壓住,悶得喘不過氣來,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她在怕。
怕他知道了真相後,會徹底收回那份曾屬於她的信任。
怕他轉身離去時,再也不會回頭。
這一夜太長了,長到足以讓一顆心在無聲中反複煎熬。而她隻能坐在這裡,守著將熄的燭火,守著未至的人影,守著那一句遲遲等不到的回答。
殿外傳來腳步聲,不疾不徐,踏在青石階上,彷彿每一步都經過深思熟慮。玉沁妜抬眸望去,隻見一道月白色的錦袍身影穿過宮門,衣角輕輕拂過門檻時微微一滯,像是刻意放緩了步伐,又似在猶豫什麼。
百裡爵緩步走入大殿,動作沉穩地行禮,隨即緩緩抬頭,目光直直落在她臉上,沒有閃躲,也沒有試探,隻有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
“臣有事啟奏。”
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波瀾,既無憤怒,也無激動,彷彿隻是來稟報一件尋常政務。可那袖口早已揉得皺亂不堪,指尖死死攥著衣料,指節泛白,彷彿要將布料捏出裂痕。
玉沁妜靜靜看著他,良久才輕輕點頭:“說。”
“臣請帶三千輕騎,繞北嶺古道,三日內截斷玄國雁門倉至黑河渡之糧線。”他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如刀刻斧鑿,擲地有聲。
殿內一時寂靜無聲,連銅壺滴漏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她沒有立刻回應,隻是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那支紫檀木筆的邊緣。這支筆冰冷沉重,曾是她權柄的象征,可此刻,它卻壓不住她掌心悄然滲出的細汗。
“你可知此行有多險?”她終於開口,聲音冷得像冬日井底的水,帶著寒意,“北嶺古道七百裡,沿途皆是懸崖峭壁,風雪無常。一旦走漏風聲,便是孤軍深入,前後無援,連屍骨都未必能收回來。”
“知道。”他答得極快,沒有半分遲疑,“但若不去,前線將士將餓著肚子迎敵。他們不是棋子,是活生生的人——是會疼、會怕、會想家的父親、兒子、丈夫。他們不該因為後方的猶豫而死在戰場上。”
這句話像一根細針,輕輕刺進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無聲無息,卻留下了一道難以忽視的痕跡。
她垂下眼,目光落在桌案上的輿圖上。雁門關、黑河渡、北嶺古道……一條細細的紅線從大胤邊境蜿蜒切入玄國腹地,幾乎細不可見,卻是生死攸關的一線生機。
她忽然想起昨夜批下的兩個字——照舊。
那時她以為自己還能撐住,以為隻要不動聲色,按部就班,就能穩住大局。可現在,這個人就站在她麵前,要把命押在這條看不見的線上,把所有希望係於一次九死一生的奔襲。
她不想準。
真的不想。
可她更清楚,若是不準,前線十萬將士便隻能眼睜睜看著糧草耗儘,在饑餓中潰敗,甚至被敵人逐個擊破。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光已如寒星般銳利。
“你為何非要親自去?”她問,語氣裡多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我可以派彆人,不必是你。”
“彆人做不到。”他搖頭,聲音低沉卻不容置疑,“玄國糧道佈防嚴密,排程詭譎,唯有熟悉他們運作規律之人,才能尋得破綻。我是廢太子,曾被囚於深宮,可我也曾在玄國長大,在那些暗巷與密道中走過無數遍。我知道他們的弱點,知道他們何時換崗、何處鬆懈、哪裡是盲區。”
他頓了頓,喉結微動,聲音更低了些,卻更真摯:“而且……我不信任彆人能完成這件事。這不是逞強,也不是爭功。我隻是……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些人因我們的一念之差而白白送命。”
玉沁妜猛地抬頭,瞳孔微縮。
他對上她的視線,眼尾泛紅,卻不閃不避,目光坦蕩得近乎灼人。
“陛下。”他輕聲說道,聲音不大,卻字字入耳,“這趟任務,不是為了立功,也不是為了向您證明什麼。我隻是想守住這片土地,守住那些願意為它流血、拚命的人。他們值得一場勝利,哪怕隻是一次機會。”
殿內一片死寂。
更漏滴答,一聲接一聲,敲在人心上。
她忽然覺得喉嚨發緊,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扼住了呼吸。
身為帝王,她聽過太多誓言。有人跪地痛哭表忠心,有人割血盟誓求重用,有人言辭慷慨激昂,說得天花亂墜。可聽得多了,心也就麻木了,信得少了。
可唯獨此刻,這個曾是質子、被她利用、被她懷疑、被她一次次推入險境的男人,站在這裡,說的不是效忠,不是歸順,而是守護。
她閉了閉眼,睫毛輕顫,像是在壓抑某種情緒。
再睜開時,目光已如磐石般堅定。
“準。”
一個字落下,輕如鴻毛,卻又重若千鈞。
百裡爵肩頭微微一鬆,彷彿卸下了長久以來的重負。
可她緊接著又開口,聲音很輕,幾乎像是自言自語,卻又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但你要答應我——要活著回來。”
空氣彷彿凝固了一瞬。
他怔住,眼神微微晃動,像是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隨即,他笑了。
不是那種春風拂麵的笑,也不是朝堂上慣常的溫順笑意,而是一種真實的、帶著溫度的笑容,像是冰封湖麵裂開第一道縫隙,透出底下湧動的暖流。
“我答應您。”他說,聲音低沉而堅定,“我會回來,親手把戰報送至您案前,親口告訴您,北嶺的風雪沒能留住我。”
她說不出更多的話。
隻是輕輕點了點頭,手指卻不自覺地撫上了發間的白玉鳳釵。那支釵陪了她多年,冷玉貼著麵板,本該讓人清醒冷靜,可此刻,它卻讓她感受到一種奇異的暖意,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心底悄然融化。
他轉身,準備離去。
走到殿門口時,腳步忽然一頓。
晨光灑落,映照在他挺拔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陛下。”他背對著她,聲音平穩,卻藏著千言萬語,“如果有一天,您發現我對不起您的信任……您可以殺了我。但現在,請讓我去做這件事。讓我為您,也為這片山河,搏一次生路。”
她沒有回應。
他知道她不會回應。
所以他推開門,走了出去。
晨光灑在宮階上,映出長長的影子。他站在高處,抬頭望天,風卷雲層,烏鴉掠過屋簷,發出幾聲嘶啞的鳴叫。他緩緩鬆開一直捏著的袖口,那團死結終於解開,皺褶卻已深深刻進布料裡,如同命運留下的印記。
他知道這一去凶多吉少。
他也知道,她其實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可她還是準了。
不是因為相信這個計劃萬無一失,不是因為確信必勝無疑,而是因為她信他——信這個曾被她棄如敝履,如今卻仍願為她赴死的男人。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彷彿要將這宮中的氣息儘數納入肺腑。
然後,他邁步向下走去。
風起,袍角翻飛,身影漸遠,卻始終挺直如鬆。
身後的大殿門窗緊閉,厚重的帷帳垂落如墨,唯有簾幕在風中微微輕顫,彷彿連空氣都屏住了呼吸。玉沁妜依舊端坐於鳳座之上,指尖緊握著那支紫檀木筆,指節因用力而泛出蒼白,彷彿要將整顆心的力量都傾注在這支筆上。
她的目光凝固在殿門的方向,一動不動,像是一尊被時光遺忘的雕像。可她的心,卻早已隨著思緒翻湧不止。
遠處傳來鎧甲碰撞的清脆聲響,一聲接一聲,由遠及近,那是親衛集結的訊號,是戰鼓未響、殺氣已臨的前奏。每一步踏地的聲音,都像是踩在她心頭。
她終於動了。
不是起身,不是呼喊,而是提筆蘸墨,手腕沉穩地落在新呈上來的奏報上。筆鋒一轉,四個字躍然紙上:即刻整備。
墨跡濃重,尚未乾透,她便輕輕放下筆,右手緩緩抬起,按在胸口。那裡跳得急促而紊亂,像是有隻困獸在胸腔裡掙紮,想要掙脫某種無形的枷鎖。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軟弱。
身為九五之尊,執掌天下權柄,一言可定人生死,一令可動千軍萬馬。可此刻,她竟會為一個人的安危而心神不寧,甚至……生出一絲近乎奢望的期盼。
但她知道,這是第一次。
第一次,她在批準一項必死任務時,心底竟悄悄浮起一個念頭——希望那個人,真的能回來。
風忽然大了起來,吹得窗欞咯吱作響,像是在低語,又像是在歎息。她緩緩起身,步履輕緩地走到窗前,指尖觸到冰涼的窗框,稍頓片刻,才將窗推開一條細縫。
目光穿過宮牆,落在宮門外的石階上。
百裡爵正站在那裡,仰頭望著天空。陽光灑在他臉上,映出他蒼白卻堅毅的輪廓,那雙眼眸深邃如淵,彷彿藏著無數未曾言說的故事。風拂過他的衣角,青色長袍獵獵作響,腰間的青玉帶在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他抬起手,動作極輕地整理了一下玉帶,像是在確認什麼,又像是在告彆。
然後,他轉身,步伐堅定地走向偏殿。
那裡,戰馬嘶鳴,鎧甲列陣,三千將士肅立待命。他們等的,是他的一聲令下;而她等的,卻是他平安歸來的那一日。
她默默關上窗,隔絕了風,也隔絕了那一道身影。
回到禦案前,她拿起那份剛寫完的旨意,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無懈可擊。確認無誤後,她取來鳳印,輕輕按下。
印泥鮮紅,宛如一滴凝固的血,沉重地烙在紙麵,也烙在她心上。
“送去華陽宮。”她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內侍低頭接過,腳步輕悄地退下,不敢多看一眼帝王神色。
她重新坐下,翻開下一卷文書,指尖劃過紙頁,動作機械而熟練。可她的目光,卻沒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而是飄向殿外,飄向那空蕩蕩的石階。
那裡,剛才還站著一個人。
如今隻剩風在盤旋,捲起地毯一角,像是要把什麼痕跡抹去。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年冬雪未化,梅花開得正盛。他在梅林深處,背對著她,聲音低沉卻堅定:“有些人活著,不是為了權勢,也不是為了榮華富貴,而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心。”
那時她不懂。
身為帝王,怎能任由心意左右決斷?天下蒼生、朝局動蕩,豈容一念之仁動搖?
可如今,她好像……有點明白了。
原來,有些選擇,並非出於謀略,而是源於心底最深的執念。
外麵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禁軍列隊前行,鐵靴踏地,聲如雷震。那是護送百裡爵出征的儀仗,是送彆,也是送行赴死。
她沒有再抬頭。
隻是將那支紫檀木筆輕輕放回筆架,動作緩慢,彷彿怕驚擾了什麼沉睡的記憶。筆身與筆架相觸的瞬間,發出細微的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風從窗外灌進來,吹亂了桌上的幾張紙。其中一張隨風飄落,悠悠然墜地。
她低頭望去,隻見紙上寫著一行小字,墨色清淺,卻字字入心:
皇夫百裡爵,領命出征,監國暫理政務。
她怔住。
良久,才緩緩彎腰,將那張紙拾起,指尖輕輕撫過那行字,像是在觸碰一段無法言說的情愫。
她沒有撕毀它,也沒有下令重寫。
隻是將它輕輕夾回捲宗之中,彷彿這樣,就能把那個名字,留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
殿內寂靜無聲,唯有燭火搖曳,映照她側臉的輪廓,清冷而孤寂。
她望著空蕩的殿門,心中默唸:
百裡爵,你若敢死在外頭……我絕不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