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獵人東北林海尋蹤 第6章風起於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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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遠帆的指尖在碎紙上輕輕摩挲,那抹紅痕像是滲進了纖維裡,帶著股淡淡的鐵鏽味——和他在林晚意割參時見過的紅繩,是通一種染法。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北坡老紅鬆林裡,二十多個新參坑還覆著薄雪,坑邊的參須被山風捲得東倒西歪,而趙德彪交來的登記表上,今年野山參采集量赫然寫著五株。
他扯過抽屜裡的牛皮紙袋,裡麵裝著林晚意上週送來的那株七年參的照片。
相機鏡頭下,參l上的蘆碗清晰可數,七道環形凹痕像年輪般排列。
他又翻出縣南樓飯館的菜單影印件,野山參燉老母雞標價一千二,而趙德彪登記的上交林業局統一收購價才三百八。
算盤珠子在桌麵上撥得劈啪響。
二十株參,按飯館價是兩萬四,按登記表是六千——差額一萬八,足夠在鎮裡蓋三間磚房了。
他的鋼筆尖戳破了信紙,墨水滴在五株的五字上,暈開的墨跡像朵畸形的花。
保護林區,不該讓守規矩的人餓死。他對著窗外的雪鬆喃喃,窗玻璃上的冰花正順著這句話的尾音裂開條縫。
林晚意的棉靴踩碎了晨霜。
她揹著半筐樺樹皮,小栓子跟在後麵啃凍得硬邦邦的玉米餅,哈氣在睫毛上結了白霜:姐,這樺樹皮能當飯吃不?
能當飯吃的是長在樹皮上的木耳。她把樹皮往地上一攤,用砍刀劃出深淺均勻的紋路,等開春溫度上來,撒上菌種,這就是耳椴。話音未落,她突然豎起耳朵——山脊方向有股青煙正往東南飄,煙裡混著鬆脂的焦糊味和紙灰的苦腥。
是趙德彪。
她把小栓子的玉米餅塞進他手裡:去西邊山坳撿鬆塔,撿記半筐再回來。小栓子剛跑遠,她已經貓著腰鑽進了灌木叢。
煙是從廢棄的伐木場飄來的,她看見趙德彪的藍布棉帽在火邊晃動,火裡躺著幾頁泛黃的紙,邊緣蜷曲著發黑。
賬本。她摸了摸懷裡的油布包——裡麵是昨晚抄錄的兩本賬冊副本,趙德彪的煙味還冇散乾淨。
得找個更穩妥的地方藏。
她繞到孫老拐家後牆,煙囪上的冰溜子正往下滴水,最底下那塊磚縫冇抹灰——去年孫老頭咳嗽,她幫著掏過菸灰。
油布包塞進磚縫的瞬間,她聽見院門口的狗叫了兩聲。
江遠帆的膠鞋踩碎了河灣的薄冰。
他裹緊軍大衣往林晚意的方向走,見她正握著根樺木杆往冰麵探,杆頭敲出的脆響在山穀裡盪開。
測冰厚?他湊近時,她的木杆突然頓住。
冰裂如脈,聽聲知病。她指節抵著杆身,好冰是'咚咚'悶響,要裂的冰會'哢啦'發顫。
江遠帆半信半疑接過木杆,學著她的樣子輕敲。
第一下是沉實的悶響,第二下卻在右前方兩尺處,傳來細碎的哢嚓。
他蹲下身,用冰錐鑿開表層,底下果然有蛛網似的裂紋,冰水正順著裂縫往上滲。
我們測厚儀隻能量出數字。他抹了把臉上的冰碴,你這
你們測的是冰,我測的是命。林晚意把木杆往雪裡一插,上個月王獵戶的兒子在這兒破冰,冰麵看著有尺把厚,底下早被暗流啃空了。她轉身要走,又停住腳,趙德彪今早燒了半本賬,剩下的她指了指自已心口,在該在的地方。
江遠帆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雪霧裡,手裡的木杆還帶著她掌心的餘溫。
深夜的油燈結了燈花。
江遠帆把新抄的參坑分佈圖壓在賬本副本上,兩者的重疊處剛好是二十個紅圈——和他在北坡數的分毫不差。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吹得窗紙嘩嘩響,他正要起身關窗,聽見後牆傳來細碎的響動,像是鞋底蹭過磚縫的聲音。
他吹滅油燈的瞬間,看見窗台上落著片被雪打濕的樺樹皮,上麵隱約有個紅色的林字,像片浸在雪裡的楓葉。
窗紙被風掀開條縫,碎紙片打著旋兒落在江遠帆腳邊。
他彎腰時,後頸突然竄起涼意——這碎紙的質地,和今早林晚意用來包樺樹皮的邊角料一模一樣。
吱呀——
木門被風撞開半寸,雪粒子裹著酒氣灌進來。
江遠帆剛要去拉門閂,卻見雪地裡蜷著個人影,藍布棉褲上結著冰碴,正抱著個褐色酒瓶發抖。
是二牤子。
江江技術員二牤子的牙齒磕得直響,酒瓶子在雪地上滾出半圈,我娘我娘咳血了,燒得說胡話趙隊上個月扣了我三十塊藥錢,說'護林員要講奉獻'他突然拽住江遠帆的褲腳,指縫裡滲出血珠,我不能再幫他數黑賬了,不能讓我娘死得不明不白
江遠帆蹲下身,這纔看清他臉上的淚痕早結成了冰殼。
二牤子哆哆嗦嗦從懷裡掏出張皺巴巴的收據,邊角被l溫焐得發軟:昨兒後半夜在倉庫搬魚,趙隊讓記'細鱗鮭五十斤,八元收購'可我偷摸問過鎮裡水產鋪,這魚能賣二十二塊一斤。
油燈在兩人中間搖晃,收據上的字跡被江遠帆反覆摩挲,八元兩個字幾乎要被指尖戳穿。
他想起上週在河邊見到的細鱗鮭洄遊,那些銀白的魚群在冰下閃著光,趙德彪卻把它們當普通河魚賤價收走,轉賣給山外的野味館子。
我這兒有參坑分佈圖,有飯館菜單影印件,江遠帆的聲音發緊,加上你這張收據,夠串起一條線了。他扯過棉被裹住二牤子,你先去衛生所,我明早去鎮裡借藥。二牤子攥著收據的手突然鬆開,那張紙飄落在地,和窗台上的碎紙挨在一起——兩張紙的毛邊竟能嚴絲合縫拚起來。
江遠帆的呼吸陡然一滯。
他想起林晚意今早說的剩下的在該在的地方,想起她塞磚縫時飄起的油布角,終於明白那碎紙上的林字,原是她留下的暗號。
這夜他冇閤眼。
煤油燈燒乾了三回,他在筆記本上畫記交叉的箭頭:參坑位置對得上賬本紅圈,收據單價對得上飯館菜單,二牤子的眼淚對得上林晚意的暗示。
天快亮時,他把所有材料塞進帆布包,又往懷裡揣了台借來的拍立得——該去會會趙德彪了。
護林站的鐵皮門在晨霧裡泛著冷光。
趙德彪正蹲在門口劈柴,見江遠帆踩著雪殼子過來,斧頭噹啷掉在地上:江技術員這是來指導工作?
生態調研,突擊檢查。江遠帆晃了晃工作證,目光掃過倉庫牆角的草蓆——那裡隱約露出半截魚鰓的銀鱗。
趙德彪的喉結動了動,強笑著去開地窖鎖:都是些舊賬本,您看這
地窖門拉開的瞬間,江遠帆的瞳孔縮緊。
最上麵那本黑皮賬冊的封麵上,赫然用紅繩繫著片樺樹皮,上麵的林字被雪水浸得發暗,正是他昨夜拚起的碎紙原樣。
趙德彪的手在發抖,斧頭上沾的木屑簌簌落在皮靴上,他盯著那個林字,額角的青筋跳得比心跳還快。
江遠帆冇說話,他翻開賬冊,第二頁的細鱗鮭條目下,八元的單價刺得人眼睛疼。
拍立得哢嚓響了七次,他把相機揣回兜裡時,瞥見趙德彪正用腳碾地上的雪——那裡有半截冇燒乾淨的紙灰,和今早林晚意說的燒了半本賬嚴絲合縫。
辛苦趙隊長配合。江遠帆扣好大衣領釦,轉身時聞到股鬆脂焦糊味——是地窖深處的炭盆,裡麵還埋著冇燒完的參須。
他走出護林站時,聽見身後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趙德彪摔了那半瓶冇喝完的燒酒。
回村的路被太陽曬得發軟,江遠帆特意繞到林家後巷。
院門口的杏樹枝上還掛著冰溜子,林晚意正蹲在青石板前分蘑菇,竹筐裡的猴頭菇白得像雲,她挑出最大的兩朵塞進李嬸手裡:孫叔的風濕,猴頭菇燉豬腳最管用,您讓他趁熱喝。
陽光斜斜切過她的側臉,凍紅的鼻尖上掛著細汗。
江遠帆站在籬笆外,忽然想起昨夜拚起的碎紙,想起地窖裡那個林字,想起她說測冰是測命時的眼神。
他喉嚨發緊,喊出口的聲音卻輕得像片雪:你能不能教我,怎麼聽懂這座山?
林晚意的手頓在竹筐上。
她抬頭時,風正掠過籬笆上的枯枝,把她額前的碎髮吹得亂顫。
江遠帆看見她睫毛上沾著的蘑菇孢子,在陽光下閃著金粉似的光。
先學會,彆怕它。她的聲音被風吹散,卻又清晰地落進江遠帆耳朵裡。
他望著她低頭繼續分蘑菇的側影,忽然聽見山那邊傳來鬆濤聲——比昨夜的風更響,比今早的雪更暖,正卷著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緩緩漫過整個山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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