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與匕 多是無情春(八)
多是無情春(八)
“來看看你。”知微快步走過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溫度還算正常,“感覺如何?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還好,就是沒什麼力氣。”程玊芝咳了兩聲,“本來是想來幫你散心的,反倒讓你擔心了。”
知微與祝明煜的事情程玊芝或多或少聽聞了。
知微搖頭,示意程玊芝無事。她從懷裡掏出個小布包,裡麵是她熏的安神香。
“我用艾草和合歡花熏的,你睡時點上,能安穩些。”知微又遞給蔣嬤嬤幾張紙,“這是小產後的食譜,用當歸、黃芪燉雞湯,再加點紅棗,補氣血的,您照著做給王妃吃。”
蔣嬤嬤連忙接過,感激道:“多謝晏姑娘費心。”
程玊芝看著知微忙碌的樣子,眼底泛起暖意。
萬珍兒借過知微手中的安神香,仔細聞了聞:“說來也奇怪,這艾草和合歡不是孕婦能多接觸的,但眼下用來給太子妃驅寒安神倒是上品。哎,食膳也是這般,我的阿壽不也是……”
萬珍兒的原意是感慨同一事物的一體多效,引動了自己的感傷,沒有惡意。
程玊芝卻不禁垂下來眼。她撫摸小腹:“是啊,前段時間還是禁藥的東西,現今卻成了良藥。”
人生啊,程玊芝自嘲地笑。
“說的哪裡話。”知微替程玊芝掖了掖被角,“許是時機不對,和孩子的緣分在後頭。東宮才修繕不久,氣味雜亂,姐姐身子本就弱,時機不對罷了。”
提到這個,程玊芝的眼神柔了些:“夫君也這麼安慰我。也是,眼下本不是個好時機,東宮事多,我是他的妻子,再讓他分心便不對了。”
知微愣住,她是想安慰程玊芝不假,可程玊芝會這樣想,竟是把自己放低到了塵埃。
“什麼分不分心,他作為丈夫,開解你、替你多想些是義務。”知微忍不住,坦言。
“他不是不替我想,隻是他肩上的擔子太重了。”程玊芝笑了笑,“夫君從生下來就背負著太多。我嫁給她,就知道要承受這些。”
程玊芝看著知微,打趣道:“若是哪天明煜也有自己的難處,你說不定也會像我一樣,心甘情願陪著他。”
程玊芝一臉“此言為至理”的表情,惹得知微一時語塞。要她說,太子妃哪都挺好,就是這思想,實在是有些……知微看著程玊芝眼中那份溫柔與堅定,有些話到了喉間又嚥下,心頭百味雜陳。
她做不到這樣,也無法想象自己會像程玊芝一般,將整個身心都係在一個男人身上,哪怕他冷若冰霜。
可世界上的夫妻本不相同。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知微也不好評說什麼。
“以後的事誰知道呢。”知微心裡有點發虛。
旁邊萬珍兒突然小聲嘟囔:“我可做不到姐姐這樣,看見那張冰塊臉就煩。
她剝著不知從哪順來的橘子,眼皮都沒擡。
程玊芝笑了笑,順眉瞧著眼前這位“妹妹”。有時她也會感慨,好在祝隸稷娶回的側妃是萬珍兒這般天真的人,宮裡宮外的宅鬥聽得太多,好在她命好,沒有這些煩憂。
程玊芝喚蔣嬤嬤上前,端了寢房桌邊的甜粥給萬珍兒,慈愛地摸了摸萬珍兒的頭。
廂房裡的沉悶氣氛總算散了些。
程玊芝摸著摸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歎了口氣:“說起來,明煜對你是真上心。”
“你是不知道,出使暹瀛前一日,你們吵著架,但他還偷偷跑來問我,給你備下的那套新婚的頭麵花樣夠不夠時興,怕你不喜歡,巴巴地又跑去金玉樓添了兩支點翠步搖……”
知微聽著,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
“他隻會做這些形式上的東西。”知微嘴硬,“要是真想我消氣,便應該早些向我道歉。”
“他不是已經向你寫過信了嗎?他在信上說,之前你一直沒回複他,他知你火氣正旺,後邊的幾封信已經正兒八經地向你道過歉了。
“你莫不是沒開啟這些信件?”程玊芝眉頭微蹙,“也是了,你們也是為了我和夫君才成了這副模樣,我應該早些叫你來,說不定你們便能更早解開心結。”
程玊芝抿著唇,一副歉疚樣。知微最受不得她菩薩懺悔的麵容,趕忙止住了程玊芝。
程玊芝表達欲依舊,似是真心認為自己又義務去修複知微二人的關係。
“還有那回你去校場找他問出使暹瀛的事情,他不是惡意不搭理你。”程玊玊芝繼續道,“他隻是覺得你當著那麼多下屬的麵直言指責,他麵上無光。”
“你知道他的脾氣的,他羞得不行,又不敢出言惹你煩,隻好冷著張臉,什麼都不說。事實上,當天晚上他便後悔不已,整宿失眠,第二天便發了高熱,等病好了又是幾天過去,可你連靜芳苑的門都不讓他摸了。”
“你可知,臨走前,他還特地將你新婚要帶的那頂蓋頭帶了走,說是要在路上為你繼續縫製。”
“所以啊,”程玊芝輕輕拍了拍知微的手背,語重心長,“彆跟他置氣了。明煜心裡裝著你,裝得滿滿當當,做夫妻的,哪裡沒有矛盾,哪能有永遠歡愉。他在乎你,體貼你,愛你,這不就夠了嗎?”
程玊芝話中的資訊量太大,知微徹底怔住。
她記得那塊蓋頭,祝明煜為了縫製它,手都傷了好幾次。有一次嚴重得蓋頭上沾了血,她勸他反正都是紅色,沒什麼所謂。祝明煜卻急得跳腳,說這不吉利,必須要重新縫製。
腦海中閃過那麥色的臉龐,心底那點因他不告而彆積攢的怨氣,像被針戳破的氣球,倏地癟了下去,隻留下酸酸軟軟的一片。
知微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精緻的紋理,半晌,才低低哼了一聲,帶著點殘餘的倔強和不易察覺的鬆動:“誰跟他置氣……等他回來,看他認錯的態度再說吧。”
她站起身,藉口去小廚房看看燉品,幾乎是落荒而逃。
——
在東宮生活的日子過得很快,知微隻告了半旬的假,每天吃吃喝喝,偶爾和朋友賞花漫步,日子流水般逝去。
很快她又回到了皇城,秋天過去,又進入冬天,祝明煜仍然逗留在暹瀛,政鬥多變化,知微早做好他晚歸的準備,倒是不意外。
祝明煜起初也同知微寄些信,大抵是知微沒回,後來不知怎的,慢慢消停了。
進入皇宮當女官的第三年冬天,知微一如既往的忙活著年底的宴席。
每年年終都是尚食局最忙的時候,宮內的大小宴席、除夕家宴籌備事宜諸多,知微這兩年也逐漸接手主要工作,忙得頭昏眼花。
寅時起,子時歇成為常態。
知微有時看著桌上的一堆文書,也時常會覺得分身乏術,好在少昭與少央體貼,能夠打理好靜芳苑,她也便專心到工作當中。
這天,知微又在準備宴席,和往常不同,這一場宴席彙聚了京內大部分高官,舉辦規格高,很多事情知微怕旁人做不好,不得不親自操刀。
“聽說沒,陛下此番召集群臣是為了儘快解決暹瀛的事情,好讓出使的隊伍快些回來。”
“也該回來了,原本隻是一個小內亂,結果越發嚴重,暹瀛內部打的熱火朝天,這才耽誤了使者回來的時間。”
“這麼說,二皇子回來後,師傅的婚事也要提上日頭了。”阿福插在閒聊的幾個宮女間,捕捉到重要的資訊。
知微沒有叫停八卦的幾人。
這些天她總是無故做噩夢,精神萎靡的很,連豎耳旁聽的力氣都沒有。
手上鋒利的菜刀一起一落,蘿卜塊切成輕薄的絲,白的像一根根絲線,知微眼皮耷拉,不小心使錯力,白絲畫成紅線。
“師傅!”阿福最先注意的知微甩開刀,他趕忙上前,抓住知微的手仔細探查。
隻銳痛了一瞬,血液密密淌出,大抵是傷著了血管,化作赤色的洪流。
清水洗過手指,留下冷和麻。
不是什麼大傷,知微習慣了,卻覺得有些頓頓的不適。
——
“父皇,這杯酒敬您,祝您萬壽無疆,百事順遂。”祝隸稷難得換了身豔色的衣服,明黃色跟著杯盞搖晃,牙齒微開,露出笑來,少了幾分冰冷。
知微站在皇帝身旁奉茶,皇帝登基不過三年,頭發已儘數發白,前段時間隱有中風之兆,太醫診斷後失去了飲酒的權利。
許是調養的好,皇帝的麵色難得紅潤,聲音也多了幾分氣來。
皇帝以茶代酒,向百官表示,百官齊聲回敬,聲音回蕩在大殿。
知微強撐著睡意,手上的傷口像是鑽入了小蟲,無故發起癢來。
有風迎麵闖入,是李明鏡,他今日駐守城牆,此刻匆匆而來。
“陛下,不好了,前線送來訊息,暹瀛……暹瀛反了,此刻,他們正率著大軍,朝我國邊界襲來。”李明鏡喘著粗氣,跪倒在大殿上。
百官的聲音漸弱。
皇帝趕忙起身:“二皇子他們呢?派去暹瀛的使團可還平安?”
回答皇帝的是寂靜。
李明鏡的目光空洞,頭逾千斤重。
“二皇子,明煜他……”李明鏡的聲音越來越弱,全身顫巍。
“眼下他的屍骨,正在回京的路上。”
聞言,皇帝手中的杯盞猛然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