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與匕 雷霆雨露皆是恩(一)
雷霆雨露皆是恩(一)
靜芳苑的苑門緊閉了好些天。
知微房門,少央端著溫好的雞湯,和少昭一塊立在門外,分明是初冬,二人的指尖卻凍得發紅。
是個冷冬啊。少昭緩緩吐氣。
銅勺碰著瓷碗,發出細碎的聲響。
自從那日宴席,得知祝明煜的死訊,整個皇城都亂了套。皇帝是最先倒下的,幾乎是在聽到快報的後幾秒,威武的身軀轟然墜倒。
少昭沒在現場,無法親自體悟當時的慌亂,隻宮中氛圍如同冰窟。
皇帝陷入昏迷,中了風,禦醫用靈藥吊著他,第五天,終是不治而亡,皇後聞訊傷神,出了宮終日青燈相伴。
祝隸稷很快登基,改元“景和”,第一道聖旨就是派重兵反攻暹瀛,誓要為使團報仇。
少昭歎氣,她知曉知微此刻就坐在窗邊的軟榻上,像尊沒了魂魄的泥塑。
阿姐沒在她麵前哭過。
得知祝明煜死訊的前幾天,知微明顯不信,嚷嚷李明鏡是老糊塗了,直到屍體運回京,知微掀開白布,眼前是幾具抱在一起的焦屍,最中間的那具懷中還有塊剩點殘紅的布匹,想來是藏在了貼胸口處,竟沒完全焦化。
據說是午夜被燒死的,當時暹瀛尚在內亂,使團一如往常歇息,一場大火燒過院落,全團幾十人都遭了迷藥,除卻偷懶去花街尋樂的幾位雜役,無一生還。
“使團中了暹瀛國的計,暹瀛甚至聯合了我大昭的反賊,這場大火,不過是反叛的序曲。”江覃當著眾人的麵,分析道。
知微沒有反應,少昭握住她發青的手。
知微默默盯著那幾具已經焦到看不清人樣的屍身看了許久,嘴巴一張一合,當著新任聖上的麵罵了句混蛋,扭頭回了靜芳苑。
——
“阿姐。”少昭貼著門板輕喚,聲音發顫,“雞湯要涼了,你多少喝一口?”
屋內沒有回應。
少昭垂首,少央接過她手中的雞湯:“主子今晨吃了兩個饅頭,已經很好了。”
這不算安慰,知微回到靜芳苑後便閉門不出,兩天都米水未進。還是少昭急中生智,提出自己和她一同斷食的決絕之策,這才說動了知微開啟房門,乾嚥了些口糧。
“我端進去吧。”少昭還要再說些什麼,身後傳來腳步聲。
是程玊芝,如今已是皇後。她穿著一身鳳袍,接過少央手中的雞湯:“知微,是我,總得給我一些麵子吧。”
房門“嘎吱”開啟了。
兩個丫頭立在門外,程玊芝也屏退下人,獨自進了房間。
房裡沒有點燈,床榻上的被衾疊得敷衍,床首擺著幾封拆開的信。信紙有些皺,胡亂攤放著,上麵還殘留著未乾的水漬。
程玊芝打量著整個房間,甚至不如從前知微做飯後的灶台清爽,她不作聲,目光轉過窗邊那盆打理淨雜草的花草,最後定格在知微消瘦的臉上。
“知微……”程玊芝的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
對於眼前人,她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安慰,可此時此刻,好像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還是知微先開了口,聲音雖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娘娘來了。”
知微拍了拍床上的褶皺,自陰影裡步出:“太子妃娘娘,不,現在是皇後娘娘了,你瞧我,這些日子不出門,都睡得有些糊塗了。”
“我沒事,隻是這段時日脾胃不適,多休息了會兒,本來還想著過幾日去您宮中請安,沒想到您先來了。”知微甚至微微欠了欠身,微笑打趣。
“請安便不必了,都是一家人。”程玊芝輕聲,說到一半她頓了頓,仔細觀察眼前人的神色無異,她又緩緩道,“我的意思是,不論如何,我都將你看作義妹。”
“多謝娘娘厚愛。”知微扯了扯嘴角,彆開眼,“倒是您,新帝登基,後宮諸事繁雜,千萬要保重鳳體。”
“我……”程玊玊芝張了張嘴,微微一怔,她看著知微那雙沉寂如古井的眼睛,心頭湧起一陣複雜的酸楚。
“我習慣了。身為皇後,這些都是分內之事。”程玊芝也會以微笑,不再盯著知微瘦削下來的臉打量,她從袖中取出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上雕刻著簡單的祥雲紋,看得出是新手所為,刀工略顯稚嫩。
“晟兒……他很惦記你。這是他親手刻的,說是要送給你,保佑你平安。”
“多謝皇後娘娘,也替我謝過晟兒。下官有空定會去親自道謝。”知微將玉佩攥在手心。
“言重了。”程玊芝回複。
臥房空蕩,兩人又扯了些乾巴的話來聊,很快又歸於沉默。
最後,程玊芝看著知微依舊帶笑的麵容,歎了口氣。
“若是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找我,東宮永遠歡迎你。”說罷,她起身離開了。
——
程玊芝走後,少昭默默收拾起幾乎沒動的雞湯。
她端著食盤剛走到院門口,就看見少央正蹙著眉和一個麵生的內侍低聲說著什麼。那內侍一臉無奈,眼神裡透著不甘。
”怎麼回事?“少昭走過去問道。
少央看到她,臉色有些難看。
還是那內侍低聲道:“方纔去領這個月的炭例,內務府的人說……說靜芳苑地處偏僻,用不了那麼多,隻給了往年一半的量。我去理論,他們便推說如今各處都緊,前線打仗耗費巨大,讓我們省著點用。”
少昭一聽,頓時惱怒。
什麼用不了那麼多?往年冬天靜芳苑的炭火都是足足的,這分明是看阿姐失了倚仗,祝大哥又……
內務府那群人擺明是想惡意刁難!
“放屁!”少昭氣得臉都紅了,把食盤往少央手裡一塞,“我去找他們,這幫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少昭一陣風似的衝到內務府,果然看到負責分發炭火的李公公正翹著二郎腿喝茶,旁邊幾個小太監圍著他奉承。
“我們靜芳苑的炭例為什麼隻給一半?”少昭找上他,叉腰,聲音清脆響亮。
李公公眼皮都沒擡,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沫:“炭例是按規矩分的,上頭說了,要節儉度日。”
“規矩?什麼規矩剋扣我們靜芳苑的份例?往年怎麼不是這樣?”少昭胸口起伏,“我看你就是存心刁難!是不是看我們主子……”
“哎呦喂!”李公公猛地放下茶杯,尖著嗓子打斷少昭,“這話可不能亂說!什麼叫刁難?這是宮裡的規矩!晏尚食一介女官,每月的分例本就隻這麼些,前些年是二皇子瞞著你們私下偷偷補貼,不然隻憑尚食的分例,哪能用得起金絲炭?”
旁邊幾個小太監也跟著起鬨,陰陽怪氣地嘲諷起來:
“就是,咱們公公可是按規矩分配的,是某人逾期了。”
“主子?不就是比我們高上幾個層級的女官嗎,若是沒有二皇子的庇護……”
“要我說識相點就趕緊走,彆在這兒礙眼!”
輕蔑的眼神,刺耳的言語,紮在少昭心上。她想起阿姐這些天不吃不喝的樣子,這些勢利小人的嘴臉逐漸扭曲起來,一股熱血直衝她的頭頂。
“你們這些狗奴才!”少昭再也忍不住,像隻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撲上去,一把揪住為首那小太監的衣領,“我讓你剋扣!讓你嘴賤!”
那小太監沒料到少昭敢動手,猝不及防被她揪住,嚇得哇哇大叫。旁邊幾個小太監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七手八腳地衝上來拉扯少昭。
少昭雖然力氣不小,但雙拳難敵四手,很快就被推倒在地。混亂中,不知是誰的拳頭還是腳踢在了她臉上。
“住手!都給我住手!”少央焦急的聲音傳來,她帶著幾個聞訊趕來的小太監,好不容易纔把扭打在一起的人分開。
少昭被少央扶起來時,頭發散亂,臉上青了一塊,嘴角也破了,滲出血絲,衣服也被扯得亂七八糟,狼狽不堪。她瞪著那幾個同樣掛了彩的小太監,眼睛裡燃燒著憤怒。
“彆讓老孃再看見你們。”被架走前,少昭還不忘罵咧唾道。
——
是夜,少央扶著少昭回到靜芳苑的偏房,打來溫水,小心翼翼地幫她清理傷口。
藥粉沾到傷口,少昭疼得“嘶”了一聲,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
“很疼嗎?”少央手上的勁輕了些。
“不疼!”少昭咬著牙,聲音卻帶著哭腔,“就是氣!他們就是看阿姐沒了靠山,故意欺負我們!憑什麼啊?阿姐做錯什麼了?阿姐平素對他們內務府的人都是笑臉相迎,可他們卻……”
少昭的話沒說完,房門被輕輕推開。
知微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她依舊穿著素色的衣裙,身形單薄,那雙沉寂了許久的眼睛,定定地落在少昭青紫的臉上。
“怎麼搞成這樣。”知微快步走過來,接過少央手裡的藥,小心翼翼地給少昭擦著額頭的淤青。
見到熟悉的阿姐,少昭再也忍不住,眼淚掉了下來,絮叨著自己在內務府所受的委屈。
“阿姐,他們欺負人!我們去找皇後娘娘吧,她肯定會幫我們的!”少昭的想法很簡單,她知道權勢在宮中的作用,祝大哥是沒了,可還有皇後、還有太後,隻要阿姐大聲叫喊委屈,她們定會為靜芳苑出氣。
什麼破內務府,什麼斷了根的李公公,通通都得捱上幾十大板!
少昭狠狠哼起氣。
聽著少昭的話語,知微的動作慢下來,指尖的藥味混著少昭的眼淚,泛著苦澀。
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少昭,皇後娘娘有她的難處。如今新帝登基,朝局不穩,她雖是皇後,也不能事事周全,能不麻煩她的,咱們儘量不要去添亂,你說對不對?”
知微抱著少昭的頭,她早在少昭敘述今日內務府發生的事情時便看穿了一切的因由,說來也怪她,往日在尚食等各個方麵的改革都太深,有多少功績便留下多少抱怨,她的手太深,姿勢太倨傲,想來宮中也不止內務府的人仇恨她。
知微撫過少昭的頭:“是阿姐從前太高傲了,這才引得……”
“不是阿姐的錯!”少昭哽咽著打斷,“祝大哥不在了,他們就把我們當軟柿子捏!”
知微的心又抽了抽。
“這就是宮裡的規矩,也是這亂世的道理。”她耐心解釋道,“沒有永遠的靠山,也沒有永遠的庇護。明煜在時,我們能靠著他的勢,避開些風雨,可他不在了,這些風霜,我們總要自己扛。求助彆人,不如自己站穩腳跟。”
她輕輕拍了拍少昭的肩:“忍過這陣子就好了,內務府那幫人精的很,我的官位在那,也不敢做得太絕,總能過下去的。”
“可是阿姐!”
“聽話。”知微再次輕聲。
少昭不懂知微的考量,她隻是覺得更加委屈,眼淚開了閘,開始放聲起來。
哭著哭著,她漸漸沒了力氣,靠在枕頭上睡著了。
知微給她撚好被角,又坐在床邊守了一會兒,才起身走出屋。
庭院裡的月光很淡,灑在地上,像一層薄薄的霜。知微擡頭望著冷月。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內侍的聲音,是祝隸稷的貼身太監平海,他緩緩走進院內,躬身:“晏尚宮,陛下宣您即刻去養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