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與匕 雷霆雨露皆是恩(三)
雷霆雨露皆是恩(三)
知微無端被瞪了一眼,不明所以,端著湯蠱的手緊了緊,深吸一口氣,方邁步走進殿內。
殿內氣氛凝滯。
祝隸稷背對著她站在窗前,身影繃得筆直,周身散發著駭人的低氣壓。
“陛下,參雞湯……”知微將湯蠱輕輕放在禦案一角,低聲道。
祝隸稷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過了片刻,他忽然擡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額角,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知微心頭一跳,下意識上前一步:“陛下?”
祝隸稷緩緩轉過身,眉心緊鎖,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朕有些頭疼。”他低啞地吐出幾個字。
知微疾步上前想要攙扶,衝著外頭等待的平海道:“快去傳太醫!”
傳喚期間,祝明煜的體溫透過衣料傳過來,帶著淡淡的龍涎香,知微剛想推開他,就聽見祝隸稷低聲道:“彆動,頭有點暈。”
知微隻好像個木頭人。
所幸太醫趕來時,祝隸稷已靠在椅上緩了些。
診脈後,太醫神色凝重:“陛下脈息浮數,弦緊有力,乃肝陽上亢,心火熾盛之象。加之近日國事操勞,憂思過度,又兼……殿宇新葺,恐有穢氣未散,故致頭痛眩暈。”
新葺?穢氣?知微心中一動。養心殿前些日子確實重新修繕過,添置了不少新漆的木器。她想起前世一些關於新裝修房屋有害氣體的知識,雖不知具體為何物,但想必就是太醫口中的“穢氣”。
“那該如何?”知微忍不住問道。
太醫捋著胡須:“首要靜心養神,輔以平肝潛陽、清心降火之湯劑。至於殿內穢氣……”他沉吟片刻,“可多開窗通風,燃些艾草、蒼術等物辟穢,再以醋燻蒸,或可緩解。”
“是。”知微應下。通風、燃艾草、熏醋……這些方法與她模糊的記憶不謀而合。
她立刻行動起來,指揮宮人將殿內所有能開的窗戶都開啟,又親自去太醫院取了上好的艾草和蒼術,在殿角點燃。
最後,她命人搬來幾個小炭爐,上麵架起銅盆,倒入陳醋,讓那帶著酸澀氣息的白霧在殿內緩緩彌漫開來。
祝隸稷半睜著眼,默默注視那忙碌的身影在殿內穿梭,知微隻穿著素色的宮裝,發髻簡單地挽著,幾縷碎發被汗水沾濕貼在頰邊。祝隸稷不禁蹙眉,他賞賜了幾多珍寶,可這女人打扮得卻如此寒酸,膈應的很。
“平海。”祝隸稷呼喚自己的貼身內侍,“給靜芳苑送些好布料,至於顏色……”
祝隸稷思考了片刻,目光聚在知微紅潤的唇口。
“送些豔色,最好是大紅。”祝隸稷吩咐道。
“嗻。”平海默默退下。
——
祝華火氣哄哄的衝出養心殿,她踏在宮道上,後頭跟著烏泱泱一群人。
有小太監不長眼,沒能隔著老遠跪下行禮,反而用惡心冒犯的眼神盯著祝華,祝華見狀,肝火又旺了幾分。
祝華提手就要給不長眼的小太監一掌。
“求長公主息怒。”跪在小太監身邊的侍衛出聲。
“大膽,竟敢在長公主麵前放肆!”貼身宮女向前給侍衛一腳。
那侍衛的下盤很穩,幾乎是分寸未動,換了旁人,早被嚇得魂都驚了,可侍衛擡眸,烏亮的眸子,居然還有若隱若現的笑窩。
“是小的們冒犯倆公主,有眼無珠。”孫為俯身,“公主金枝玉葉,若為了小的們而勞神傷身,屬實是小的們罪過。”
倒是淡定。
祝華收回手掌:“你叫什麼名字?”
“微臣拜見長公主殿下。”另一聲在左耳響起,“微臣遠遠一望,見紅衣飄飄,便知貴人在此。”
帶著銀色麵具的紅衣臣子遠遠請安,祝華眼都沒移,無視王渺梟的示好。
她在宮宴上見過王渺梟,是個粗人,喝酒倒是豪放,除卻大話滿腹倒是沒見何用。
“巧言令色。”祝華冷笑道。
——
坤寧宮,清晨。
晨光透進來,在案上攤開的選秀名冊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程玊芝捏著支銀毫,筆尖懸在名冊上方許久,終究還是沒落下。
知微端著剛燉好的冰糖銀耳羹進來時,正瞧見她這副模樣。
連平日裡總是妥帖的裙擺,都因久坐而皺了些,倒是難見。
“皇後娘娘,先歇歇吧,這羹還熱著。”知微把白瓷碗放在程玊芝手邊,指尖不小心觸到她的手背,竟涼得像浸過井水。
大抵是小產後身子沒養得好,又有些事情鬱結在心。
程玊芝勉強牽了牽嘴角,目光仍黏在名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上:“多謝你跑這一趟。這選秀的名冊,我看了三天,還是沒敢圈出一個來。”
是了,在祝華與暹瀛的婚事傳得沸沸揚揚的同時,程玊芝作為皇後,也不得不為祝隸稷籌備幾年一度的後妃大選秀。
當了皇帝,開枝散葉便提上了日程,程玊芝不怪祝隸稷。
她隻是有些疲憊,示意晏知微將食物放在桌上:“正好,陪我坐會兒吧。”
知微知曉程玊芝現在定是不好過。
“娘娘不必為難自己。”她輕聲道,陛下心裡,未必是真的想添人,許是朝堂事多,也是身不由己。”
“陛下特地叫我熬了下火的羹湯給您送來,說明他心裡還是有您的。”祝隸稷喚知微送湯不假,至於納妃,選秀的旨意在,一切遵循便是。
女人總是為男人患得患失,為男人自我感動,殊不知枕邊人的真實心思。
知微見多了程王芝的卑微,起初還有些憐憫,後來更多覺得矯情。沒錯,哪怕程玊芝是個很好的人,知微仍不免對她的狀況、對她的自怨產生不耐。知微偶爾也會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該有這類情緒,畢竟程玊芝對自己那般好。
可女人卑微到了塵土裡,難免掉價些。既然放不開,既然捨不得,為何要強裝大方,為何不直言情感。愛不是等出來的,是說出來的。
在感情的世界裡,選擇你很重要,說愛你更重要。你的在意,你的糾結,你的脾氣,倘若都不讓對方去感知,那終究隻是表麵夫妻。
愛是**,是願意展現鄙薄與不甘,是讓對方覺得這纔是一個真正的人。
程玊芝擺頭,指尖在名冊上劃過時,指甲幾乎要嵌進紙裡:“這些道理,我比誰都清楚。”
“我不是沒有做好共享夫君的準備。”窗外的風卷著海棠花瓣飄進來,落在程玊芝的發間。她擡手想拂掉,動作卻頓了頓,終究還是任由花瓣留在那裡,“我隻是在想,等選了新人進來,這坤寧宮,會不會更冷清了?畢竟自從登基後,皇上每月有一半都歇在禦書房。”
知微不說話了。
祝隸稷歇在禦書房的時日,都是她在旁服侍宵夜。
蔣嬤嬤在外頭作聲:“娘娘,萬妃到了。”
二人一並朝門外望。萬珍兒當了妃子後也依舊我行我素,還是穿著喜歡的櫻粉色衣裳,整天嘻嘻鬨鬨,無所事事。
若說唯一的變化,估摸是到了皇宮後束手了些,一些宮宴不能再推辭,每日的請安不能忘,她和程玊芝的關係便也就走近了些。
“喲,知微來了!”看到知微,萬珍兒眼睛一亮,她隨手給程玊芝請了個安,隨即又垮下臉來:
“快過來聽聽,咱們這位長公主殿下,可真是越來越離譜了!”
知微瞥了眼程玊芝,對方神色如常,她這才開口問:“何出此言?”
“還不是和親那檔子事!宮裡都傳的有頭有眼了,可她不甘心嫁去那蠻荒之地,這些天可沒少折騰!”
萬珍兒撇撇嘴,湊近了些:“你猜怎麼著?她為了不和親,居然纏上我兄長了!”
知微一愣:“萬將軍?”
“可不是嘛!”萬珍兒翻了個白眼,“她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非私下找上我阿兄,說他手握重兵,是大昭最強的將軍,隻要他肯向陛下請命,主動出兵攻打暹瀛,把暹瀛徹底打趴下,她就不用去和親了。”
“我兄長又不傻!打仗是兒戲嗎?勞民傷財,血流成河!眼下暹瀛既認輸求和,願意用和親來修複關係,這是多穩當的買賣?陛下都點頭了,何必要冒著風險去戰爭呢?你說,祝華是不是白日做夢?”
知微沉默。
萬祁將軍的威名她自然知曉,但主動挑起戰端……想來祝華是走投無路到極了。
知微的腦海中浮現那位嬌蠻的長公主。這幾年兩人倒說不上熟絡,可她每逢換季都要為她更換一份食譜,來往的多了,倒也能說上幾句正常的對話。
知微想,祝華那般嬌嫩,竟也要去那無垠的西北大草原,草原風大,也不知到了原野,她的麵板能否適應。
萬珍兒把要說的話說完,自覺無趣,霍然起身:“不跟你說了!悶死了!我去禦花園透透氣!”
說罷,也不等皇後發話,拎著裙擺就風風火火地跑了出去。
知微與程玊芝對上眼來。
程玊芝笑:“珍兒便是少女心性。”
知微又陪著程玊芝聊了會兒,程玊芝給她看了幾個貴女畫像,她一一指出不妥,眼見太陽到了西邊,否定名冊上的人名也寫滿了,遂行禮告退。
走出坤寧宮,知微難得心曠神怡,她腳步頓了頓,鬼使神差地,也朝著禦花園的方向走去。
花兒亭亭玉立,吐出潔白的花苞。
萬珍兒竟還在園子裡,追逐著一隻翩躚飛舞的嫩黃色蝴蝶。
她踮著腳,小心翼翼地靠近,臉上帶著孩子氣的專注和興奮。然而腳下鵝卵石濕滑,一個趔趄,她的身體猛地向前傾倒。
“娘娘小心!”
一道身影快如閃電,穩穩地扶住了萬珍兒的手臂,將她傾斜的身體撈了回來。
正是孫為。
他依舊穿著侍衛統領的服飾,身形挺拔,扶住萬珍兒的手穩定而有力。
萬珍兒驚魂未定,拍著胸口,看清是孫為,非但沒有推開,反而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嚇死我了!你怎麼走路沒聲音的!”
“我都等了你好久了。”語氣裡帶著熟稔的嬌嗔。
孫為鬆開手,無奈笑了笑。
萬珍兒擺擺手,注意力又回到了那隻蝴蝶上:“算了算了,快幫我抓住那隻蝴蝶!黃色的那隻!”
孫為依言轉身,兩個人圍著一隻蝴蝶開始打鬨起來,遠遠望去,倒是像極一對佳人。
知微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春光正好,花影扶疏,追逐蝴蝶的妃子和沉默守護的侍衛,隻可惜……造化弄人。
她無聲地歎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她擡腳的瞬間,裙角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一隻繡鞋,正不偏不倚地踩在她品紅色的裙裾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