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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08章 灰蝶撲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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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知微走後,林昭然對著案頭跳動的燈花靜坐片刻。

雨氣透過窗縫滲進來,沾濕了她鬢角的發絲——那是女扮男裝時特意用膠漿粘緊的,此刻卻因潮氣微微翹起,像株急著破土的草芽。

燭火在她眸中搖曳,映出細碎的金斑,彷彿有星子落進了深潭。

指尖觸到儒巾內層縫著的半枚銅錢時,那金屬的涼意順著指腹爬上來,帶著經年鏽蝕的粗糲感,像一段被埋進土裡的舊誓。

那是阿阮連夜繡進裡襯的,說是“鎮邪”。

可真正要鎮的“邪”,此刻正隨著窗外漸歇的雨聲,在九州大地上劈啪作響,如炭火將熄未熄,餘燼中藏著複燃的火星。

“昭然先生。”

門簾掀起的聲響比話音先到,布帛摩擦的窸窣聲驚起梁上一縷浮塵。

柳明漪立在門口,素色襦裙下擺沾著星點泥漬,左手還攥著半枚未繡完的並蒂蓮繡繃——她定是剛從繡坊趕過來,連針腳都沒來得及收。

夜風從她身側灌入,吹得案上殘頁邊緣微微捲起,像一隻欲振翅的蝶。

林昭然起身接過她手裡的繡繃,指尖掠過繃上未乾的靛藍絲線,那絲線微黏,帶著繡娘掌心的溫度與汗意:“明漪姐又熬了夜?”

“給蘇州繡娘趕製冬衣的花樣。”柳明漪的目光掃過案頭焦黑的木片,又迅速收回,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灰燼裡的字魂,“您找我來,可是為了江州學宮的事?”

林昭然將木片輕輕推過去。

殘頁上“教者代議”四字雖已焦糊,筆畫間的筋骨卻還立著,像被大火淬煉過的鐵,在燭光下泛著暗紅的光暈。

“我要各州被燒的《星火錄》《蒙學訣》殘頁,不管多碎,不管有沒有字。”她從袖中取出一卷素絹,展開時露出細密的暗紋,絹麵微涼,觸之如春水初生,“裱在這上麵,每州一幅,湊成十二幅‘灰蝶圖’。”

柳明漪的指尖撫過素絹,繡娘特有的敏銳讓她立刻察覺出不同:“這是澄心堂紙的底紋,可質地……”

“是江南貢緞的經線。”林昭然的聲音輕了些,像怕驚動了織機上未完成的夢,“阿阮說,貢緞經得千針萬線,燒不毀,撕不破。”她指著殘頁邊緣蜷曲的灰,那灰在燭火下泛著微光,像蝶翼上的鱗粉,“火能燒紙,燒不掉絹;燒得焦黑,燒不化經緯。等圖成了,題一句‘火不能焚者,乃問之形’。”

柳明漪忽然想起前日在書驛見到的小乞兒——那孩子蹲在牆根,用樹枝在泥地上畫“人”字,畫一筆,抬頭看一眼書驛飄出的墨香。

那墨香混著雨水的清氣,是他從未嘗過的“字味”。

她的指甲輕輕掐進掌心,留下一道月牙形的紅痕:“我這就去傳信。各州書驛的聯絡人,還有繡坊的姐妹,都能幫著收。”

“再附句話。”林昭然從硯台裡蘸了墨,在素絹邊角寫了行小字,墨汁滴落,像一滴未落的淚,“‘此非策論,乃你們昨日燒掉的未來’。”墨跡未乾,她便將素絹卷好塞進柳明漪手裡,“今夜子時前,務必送到最近的信鴿坊。”

送走柳明漪後,破廟陷入寂靜。

簷角滴水聲敲在青磚上,像更漏走到了子時前的最後一刻。

林昭然正欲吹熄油燈,忽覺院中枯草簌動——有人翻牆。

木門“砰”地撞開,程知微抱著青布包裹跌進來,額角沾著草屑,喘息粗重如風箱,衣襟上還帶著夜露的濕冷。

“昭然!”他掀開包裹,露出幾卷泛黃的紙頁,紙頁邊緣泛毛,像是從火堆裡搶出來的,“禮部的人在查《星火錄》的編者,我探到訊息,他們打算以‘私印策書’定罪!”

林昭然的眉峰微挑,燭火在她眼中跳了一下。

“我是說……”

“我改了署名。”程知微從懷裡摸出枚銅印,在紙頁末尾重重蓋下,銅印落下時濺起一絲墨星,落在他手背上,像一顆凝固的血點,“說是前朝遺老集體纂輯。還偽造了三封海外遺民的信——”他抖出幾頁薄如蟬翼的高麗紙,紙頁在風中輕顫,上麵的字跡帶著刻意的顫抖,墨色泛黃,像是經年舊物,“說這書是從故國廢墟裡挖出來的,連半片前朝開元通寶都塞進去了。”

林昭然拿起那半枚銅錢,指腹蹭過錢上斑駁的綠鏽。

那鏽跡如苔,沁入銅紋深處,帶著地下幽閉多年的土腥氣。

銅錢背麵刻著極小的“永貞”二字——那是前朝最後一個年號,連史館的舊檔裡都難尋蹤跡。

“你從哪兒弄來的?”

“東市舊書攤。”程知微撓了撓頭,袖口蹭過額角,留下一道灰痕,“我蹲了三天,看那老頭擦銅器時,這半枚從銅爐底下滾出來。他說是什麼‘壓箱底的晦氣錢’,我花了三個月俸祿才買到。”

林昭然忽然握住他的手腕。

程知微的手背上還沾著墨漬,是磨墨時濺上的——他定是怕墨色太新,特意摻了茶渣和煙灰。

那墨漬乾涸後泛著啞光,觸之微糙,像一段被掩埋的證詞。

“程兄,若有萬一……”

“沒有萬一。”程知微抽回手,將包裹係得死緊,麻繩勒進掌心,留下兩道紅痕,“我查過,沈首輔當年隨先皇祭陵,見過前朝遺臣的手劄。這字跡的抖法,這紙的舊色,連信裡提的‘海船遇風暴’的細節,都是照著他批註過的《海外聞見錄》寫的。”他頓了頓,聲音低下去,像沉入井底的石,“就算他看出是假……”

“他不會拆穿。”林昭然替他說完,目光落在窗外漸起的暮色裡,風穿堂而過,吹得她衣袂輕揚,像一麵未降的旗,“他要的是秩序,不是血。”

此時,京城深處,內閣值房的燭火仍亮著。

一騎快馬剛自東華門入城,遞上的正是程知微偽造的“遺民來信”。

沈硯之捏著那封信,指節抵著下頜。

信紙上的茶漬暈得恰到好處,像被海風醃過的舊物;字跡的顫抖裡帶著股倔強,倒真像極了他在《遺老詩鈔》裡見過的前朝太史令筆法。

最妙的是那半枚銅錢——“永貞”二字雖殘,卻讓他想起十歲那年,跟著父親去祭前朝皇陵,在斷碑前拾到的半塊瓦當,上麵也刻著同樣的年號。

父親當時說:“那是不肯低頭的人最後的年號。”

“大人。”孫奉捧著個檀木匣進來,腳步輕得像怕驚擾了夜,“柳娘子送來的‘灰蝶圖’,說是按您從前的吩咐,走密道遞進來的——三年前您便在繡坊地下埋了暗格。”

沈硯之掀開匣蓋,三幅素絹次第展開。

其餘九幅尚在途中,信鴿正穿行於夜色。

第一幅上,半片“答在天下”的殘頁,“答”字左半像被刀劈裂,右半卻隱在絹紋裡,若隱若現。

他的指尖輕輕撫過那道裂痕,忽然想起啟蒙先生的話:“字斷意不斷,方為真文脈。”

燭火“劈”地爆了個燈花,火星濺落,像一顆墜落的星。

接下來的三日,十二州的訊息如星火燎原。

江州急報送抵時,正是破廟燭影最深的子夜。

信上八字:“學宮灰燼未清,童生聚於階前。”

她將信箋折成紙蝶,輕輕放在案頭的“灰蝶圖”旁。

紙蝶的翅膀掠過“答”字殘痕,像是要替那個被燒掉的“在”字,補上最後一筆。

“備馬。”她對門外候著的隨從說,聲音裡帶著久未有的鋒銳,“去江州。”

林昭然的青驄馬在離學宮半裡處打了個響鼻,鼻息噴出白霧,帶著草料與焦土混雜的氣味。

她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隨從時,指尖觸到馬頸上未褪儘的汗漬——這馬是從州府快馬換班騎來的,連喘息裡都帶著焦土味。

學宮的影影綽綽在暮色裡浮出來時,她先聞到了那股味。

不是新燃的焦糊,是燒透的紙灰混著濕土,像塊浸透了墨的破布,悶在鼻端,久久不散。

她腳步頓了頓,看見學宮門前的石獅子腿上還掛著半片未燒儘的書皮,黃紙邊緣蜷成黑蝴蝶的形狀,在風中輕輕顫動。

又過兩日清晨,程知微的快馬再次撞翻門口瓦罐。

他掀開門簾,額角的汗珠子摔在青磚上:“昭然!蘇州書驛傳來訊息,顧侍郎家的三公子把‘灰蝶圖’藏在玉扳指裡,說‘觀之如見天意’!”

林昭然正在理阿阮送來的命題草稿——盲女以指尖刻痕於特製蠟板,每道凹痕深淺有序,林昭然依其節奏落筆,每一字皆經三次觸控方定。

她抬頭時,程知微又抖出張紙條:“還有杭州,王禦史的孫子在書院裡哭,說他祖父當年靠關節中舉,如今看這圖,背上像紮了根針。”

“孫奉那邊呢?”林昭然問。

話音未落,廟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孫奉掀簾進來,手裡的茶盞還冒著熱氣——他總說破廟的茶“有野棗香”。

“國子監的公子們昨夜聚在西齋。”他壓低聲音,目光掃過案頭的命題紙,“我躲在廊下聽,有個穿月白錦袍的哭著說:‘若我生寒門,連求個問的資格都沒有麼?’另一個拍他肩膀:‘不如我們去求雙盲謄錄,把關節堵了,也算替祖宗贖個罪。’”

夜更深時,破廟裡的燭火次第亮起。

柳明漪在補阿阮命題稿的邊欄,針腳細密得像雨絲;程知微翻著禮部舊檔,把“雙盲謄錄”的條例抄了又抄;阿阮坐在最中間,麵前攤開十數張空白考卷,指尖輕輕撫過紙頁,像在摸一群待哺的孩子。

林昭然站在門口,望著廟外的星空。

風裡飄來若有若無的墨香,是書驛的人在連夜拓印“灰蝶圖”。

她摸了摸袖中,柳明漪不知何時把守拙留下的瓦當縫了進來,粗糲的陶片貼著麵板,像塊燒過又冷卻的炭。

“昭然。”程知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考題都謄好了,該密封入匣了。”

她轉身時,看見案頭擺著個棗木匣,匣蓋雕著未完成的灰蝶——是柳明漪白天刻的。

程知微捧起考卷,一張一張放進匣裡,最後壓上阿阮的命題稿。

當匣蓋落下的瞬間,燭火忽的一跳,將“若我生寒門”的字跡投在牆上,像道裂帛的光。

林昭然伸手按住匣上的銅鎖。

鎖扣冰涼,卻讓她想起三日前學宮外的火堆——那些被燒碎的字,此刻正躺在這匣裡,等著三天後的啟封。

她望著窗外漸起的晨霧,輕聲道:“這一匣,不是考題。”

“那是什麼?”柳明漪停了針。

林昭然笑了,目光穿過晨霧,投向看不見的紫宸殿方向:“是麵鏡子。照一照,這世道敢不敢看自己的樣子。”

棗木匣的銅鎖“哢嗒”一聲扣上時,東方的天際泛起魚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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