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09章 燭燼見真題
棗木匣的銅鎖扣上時,東方的天際剛泛起魚肚白。
林昭然的指尖還抵在冰涼的鎖扣上,晨霧漫進廟門,沾濕了她青布直裰的下擺,布料貼著腳踝微微發沉,像裹了一層薄霜。
霧氣鑽進鼻腔,帶著草木腐葉與濕土的微腥,遠處山雀撲翅掠過簷角,留下一串清冷的鳴叫。
程知微搓了搓凍紅的手,指節泛白,嗬出的白氣在空中凝成細縷,正要說“該去歇會兒了”,卻見阿阮忽然抬起頭。
盲女的眼睫在晨光裡微微顫動,像是被什麼驚醒的蝶,那光雖不入她眼,卻順著麵板滲進心脈,像一縷溫熱的呼吸拂過眉梢。
“題尚未定。”
她的聲音輕得像落在紙頁上的灰,卻讓整間破廟的空氣驟然凝住——連風都停在梁上,不敢驚擾這將燃未燃的火種。
柳明漪的繡針“叮”地掉在案上,金屬撞擊木紋的脆響在寂靜中蕩開;程知微剛喝到嘴邊的冷茶全嗆進喉嚨,苦澀順著氣管燒下去,引得他連連咳嗽;林昭然的手指在鎖扣上蜷起,銅冷如蛇鱗,而掌心竟又泛起灼痛——三日前她親手燒了學宮外那些刻著“女子不得入塾”的木牌,火焰舔舐木紋時劈啪作響,焦臭混著鬆脂味鑽入肺腑,此刻那痛竟如餘燼複燃,順著血脈爬上來。
阿阮摸索著抓住燭台。
她的指尖掃過燃儘的燭芯,灰白殘芯輕觸麵板,像枯葉擦過手背;餘溫透過陶土傳來,微弱卻執拗,如同冬眠將醒的蟲,蟄伏在灰燼之下。
“火未燼,題未成。真正的策問,該從今晚的光與影裡生出來。”
林昭然忽然想起昨夜阿阮撫過考卷的模樣,那些紙頁在她指下不是死物,倒像有血有肉的孩子——指尖劃過紙麵,能觸到字句的呼吸,聽見墨痕在暗處低語。
她鬆開鎖扣,彎腰拾起柳明漪的繡針彆在發間,算作無聲的應許:“熄了燈吧。”
廟內的燭火次第熄滅,燈芯“劈啪”輕爆,青煙嫋嫋盤旋,像魂魄昇天;隻剩阿阮麵前那盞還亮著,燭淚層層堆疊,如凝固的琥珀。
昏黃的光在眾人臉上投下晃動的影,程知微的喉結動了動,率先開口:“上個月在蘇州,我見個老秀才蹲在書驛外哭。他兒子被州學趕出來,就因為交不起束脩。他說……他說當年他爹用半袋米換了本《論語》,藏在房梁上,夜裡拿火摺子照著抄,紙頁都被火星子燒出洞。”他的聲音發顫,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沿,木刺紮進指腹也不覺痛,“那洞啊,像極了學規裡那些‘禁’字。”
柳明漪摸出塊繡帕,帕子上是未完工的灰蝶,翅尖還沾著墨漬,指尖撫過時留下淡淡墨香;她聲音輕下去:“我表姐在繡坊當差,上個月偷偷教小丫頭們認‘日’‘月’二字。被掌事發現,帕子全撕了,說‘繡孃的手該穿針,不是握筆’。小丫頭們躲在染坊哭,眼淚把靛藍染缸都攪渾了。”她的指甲掐進掌心,痛感讓她清醒,“可她們哭完又來找我,說‘阿姊,明天教我們認“星”好不好?
’”
阿阮的手指在紙上輕輕劃動,像在撫過那些未說出口的字,紙麵微糙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彷彿摩挲著無數被壓住的聲。
林昭然望著跳動的燭火,火焰在瞳孔中搖曳,忽明忽暗,忽然想起三日前那個被趕出學館的盲童——孩子攥著她的衣角問:“先生,我看不見字,可字能看見我嗎?”此刻火光裡,她分明又聽見了那聲帶著鼻音的“能嗎”,像一粒火星落在耳膜上。
“夠了。”阿阮突然出聲,指尖重重按在紙頁上,指節發白,“教化之本,在禁其言,抑在啟其問?”
廟外的晨鐘恰在此時撞響,鐘聲渾厚,裹著霧靄湧進來,震得窗紙微微發顫;餘音在梁間盤旋,久久不散,像一聲沉沉的叩問。
林昭然接過阿阮遞來的紙,墨跡未乾,還帶著阿阮指尖的溫度,微溫如春水初融;七個字,每個都像釘進木梁的楔子——她忽然明白阿阮為何要等燭燼,那些被燒碎的字、被撕爛的帕、被趕走的孩子,原來都藏在將熄未熄的火光裡,要等有人把它們撈出來,曬在考題上。
“我這就去謄錄。”程知微抓過紙筆,袖口帶翻了茶盞,褐色的茶水在桌上洇開,倒像幅未乾的地圖,邊緣毛糙,如同命運的裂痕,“抄十份,混在禮部舊檔裡,往世家書房和國子監各送一份。他們若疑是昭然所擬,隻當是羞辱,可這‘火焚書’三字……”他的筆尖頓住,抬頭時眼裡有光,“他們人人都在火裡烤著,照見的都是自己影子。”
林昭然沒攔他。
她望著程知微跑出門的背影,晨霧裡他的青衫像片飄起來的葉——她早該想到,真正的“關節”從來不在考捲上,在人心的褶皺裡。
三日後的黃昏,孫奉掀簾進了沈硯之的書房。
首輔正對著案頭那份“泄露”的考題,燭火在他眉間投下陰影,像一道無法逾越的溝壑。
孫奉剛要說話,卻見沈硯之突然笑了,指節叩了叩紙頁:“這題,比禮部擬的像話。”
“已有三州學政仿此題舉行縣試。”孫奉壓低聲音,目光掃過沈硯之案頭攤開的《科舉則例》,“聽說有個世家子交了他祖父當年通關節的憑證,說‘若再靠這手段,題裡的火要燒到我自己身上’。”
沈硯之沒接話。
他翻到“命題權屬”一章,朱筆在“宰輔可臨機命題”六字上畫了個圈,筆鋒一頓,添了句“此例,可援”。
墨跡未乾,他便合了書,像在合上某個舊夢。
孫奉望著他微顫的睫毛,忽然想起昨夜在偏殿聽見的歎息——那聲歎息輕得像片雪,卻壓得他心裡發沉。
破廟裡,林昭然望著柳明漪將“燭燼題”抄在一遝試紙背麵。
墨香混著晨露飄進來,清冽中帶著鬆煙的微苦;她摸出袖中那塊瓦當,粗糲的陶片貼著麵板,竟有了溫度,彷彿吸飽了人心的熱。
“用可溶墨。”她輕聲道,“鬆煙加蜂蜜水,冷則隱,溫則顯——隻有考生手汗淋紙,或茶水不慎潑灑,纔可能觸發。他們查卷隻看正麵,哪會想到有人把真話藏在‘怕濕’的禁忌裡?”
柳明漪的針在試紙間頓住,抬頭時眼裡有笑:“不狠些,怎麼藏得住這千張真話?”她取過筆,沾了沾硯中墨汁,在紙背落下第一筆。
墨色比尋常淺些,卻濃得像化不開的夜,筆鋒過處,紙麵微顫,似有千言萬語在暗中蘇醒。
林昭然望著她運筆的手,忽然想起三日前阿阮摸黑在紙上劃字的模樣——盲女的指尖是尺,心是墨,原來她們早把“藏”字刻進了骨血裡。
程知微從偏殿跑出來時,懷裡抱著一摞算籌。
他的青衫前襟沾著茶漬,發帶散了半條,倒像被風卷來的紙鳶:“昭然,州學的試紙數目對了!蘇州三百,杭州四百,還有……”他忽然頓住,目光落在柳明漪筆下的字上,喉結動了動,“這墨……真能等考生蘸水才顯?”
“能。”林昭然摸出袖中瓦當,粗糲的陶片貼著掌心,“就像當年書藏梁上,火摺子照著抄——我們不過把‘藏’字從房梁搬到紙背。他們用黑紙寫暗題,我們用白紙藏真問。”她望著程知微發亮的眼睛,聲音輕了些,“等放榜那日,水一淋……”
“他們會看見字,也會看見自己。”柳明漪接了後半句,筆鋒在“教”字末尾頓住,墨跡暈開個小圓,倒像顆未落的淚。
試日的晨光穿過學宮飛簷時,林昭然正站在蘇州貢院外的槐樹下。
她裹著件舊棉袍,扮作賣炊餅的老婦,看考生們捧著試紙魚貫而入。
有個青衫少年攥著試紙踟躕,忽然對著日頭一照——紙背的墨痕在光裡若隱若現,他猛地睜大眼睛,手指顫抖著摸向腰間的水囊。
“小心燙!”賣茶湯的老丈喊了一嗓子,聲音沙啞,帶著煙火氣。
少年被驚醒,手忙腳亂擰開囊蓋,往紙背輕輕一灑。
墨跡遇水漸顯,“教化之本,在禁其言,抑在啟其問?”十四個字像被春風吹開的苔,從紙背漫到他眼底,帶著溫潤的觸感,彷彿字句本身在呼吸。
他抬頭望向貢院的“至公堂”匾額,又低頭盯著試題,喉結動了動,忽然對著空處一揖:“先生,晚生今日要寫真話。”
林昭然望著他跑進去的背影,眼眶有些發澀,風拂過眼角,涼意與熱意交織。
她摸出懷裡的小本,在“蘇州”一欄畫了個圈——這是程知微教她的計數法,每個認真看紙背的考生,都要記上一筆。
三日後的破廟裡,程知微的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聲聲如雨打枯葉。
他麵前堆著半人高的答卷,每翻一頁便抽一口冷氣:“蘇州二百四十六份,杭州三百一十二份……天,八成考生都寫了‘糊名虛設,考官通天’!”他抓起一份答卷衝林昭然晃,“您看這篇,說‘當年我爹用半袋米換《論語》,藏在梁上;如今我用半條命換真話,藏在紙背——梁會朽,命會儘,可問字不滅’!”
林昭然接過答卷,墨跡未乾,還帶著墨香,指尖撫過“可問字不滅”,字字如釘,紮進人心。
她翻到最後一頁,見考生落款是“吳郡寒生周啟”,字跡歪歪扭扭,像剛學寫字的孩童。
“他今年該是第一次應考。”她輕聲道,“這字,比進士卷金貴。”
院外忽然傳來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夜霧,像是有人要把這沉默的勝利一路敲進京城。
孫奉掀簾進來時,身上還沾著茶肆的煙火氣。
他手裡攥著半張抄題紙,題頭“明堂遺問”四字被墨重重描過,“首輔讓小的查民間反應。”他將抄題紙遞給林昭然,“茶肆裡老儒拍案說‘百年未有之真題’,書驛外學子排著隊抄題,有個白鬍子老頭抹著淚說‘我孫女兒要是能看見這題……’”他的聲音頓了頓,從懷裡又摸出份答卷,“還有這個,小的在城南破廟撿的——”
林昭然接過答卷,見落款處寫著“沈敘”二字,筆鋒與沈硯之有七分相似。
她猛地抬頭,正撞進孫奉泛紅的眼:“是首輔的族弟,當年被逐出宗譜那個。他在卷末寫‘今日敢問,因見紙背有光——那光,該是我兄長當年藏在心裡的。’”
林昭然的指尖在“兄長”二字上停住,墨跡微凸,像一道未愈的傷。
她想起三日前孫奉說沈硯之對著阿阮講稿歎氣,想起程知微說首輔朱筆圈了“宰輔可臨機命題”——原來有些光,從來沒滅過,隻是被壓在紙背。
“該刻《真題錄》了。”她將答卷小心收進袖中,轉向柳明漪,“封麵不印策文,隻燒個焦痕,要像問號。”
柳明漪點頭,取過燒紅的烙鐵,鐵尖泛著橙紅,滋滋作響,焦糊味混著墨香漫開,那個問號像團未熄的火,在紙麵上蜷著,等著被風吹旺。
當夜,林昭然站在守拙墓前。
新學堂的地基已挖好,她捧著最後一塊典磚,磚心刻著阿阮的字:“問者不熄,燈自長明。”月光落在磚上,把“問”字的豎筆拉得老長,像根捅破天幕的竿子。
她蹲下身,將磚輕輕埋進土中,指尖沾了些新泥,濕潤微涼,忽然想起守拙先生臨終前說的話:“昭然,你要做的不是拆牆,是給牆裡的人遞把鑿子。”
紫宸殿的燭火燃到第三支時,皇帝的聲音像片落進潭裡的葉:“這火,是滅,還是……該添柴?”
沈硯之跪在地上,額頭抵著青石板,冷硬的觸感讓他清醒。
他麵前的《真題錄》攤開著,焦痕問號在燭影裡明明滅滅,像一顆不肯安息的心。
族弟的答卷就壓在書下,“兄長”二字刺得他眼眶發疼。
他閉上眼,彷彿又看見少年沈敘跪在祠堂外,雪落在他單薄的肩頭。
‘兄長,我想讀書。
’那一聲,他裝作沒聽見。
“臣,願為執炬之人。”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破繭的蝶,帶著撕裂的疼。
破廟裡,林昭然裹著舊棉袍守夜。
案頭的《真題錄》堆成小山,每一頁封皮上的焦痕問號,都像一簇未冷的火。
她正默數著要裝幾車送往京城,忽然,一陣風從門縫鑽入,吹得紙頁嘩然翻動——彷彿千張答卷在低語。
就在這寂靜的喧嘩中,城門外傳來急促的鼓聲。
三聲,短長緩,是程知微臨行前約定的暗號:“真話已出,天下有應。”
她站起身,推開廟門。
夜風卷著晨霧湧進來,東方天際微白,那鼓聲,比晨鐘還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