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11章 匣中火未冷
地窖裡的油燈結了燈花,劈啪一聲炸出星子,林昭然伸手撥亮燈芯,磚牆上的影子跟著晃了晃,像被風撕扯的舊符。
程知微攥著密報的手還在抖,紙頁邊緣被他捏出褶皺,像道未愈的傷口:“禮部剛截了密摺——周學士、謝侍講、張少詹事聯名,說咱們的資格試是‘僭越祖製,亂我綱常’,要陛下廢私學、鎖講堂。”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喉間滾出的字卻如鐵釘入木。
黴味混著燈油味湧進鼻腔,林昭然摸向案頭那方瓦當,粗糙的泥痕硌著掌心,指腹劃過千年雨水衝刷出的溝紋,彷彿觸到大地的脈搏。
她想起前日在新學堂地基看見的碎陶,泥瓦匠蹲在土坑邊說那是百年前的老物件,埋在土裡時無人問津,挖出來倒成了“古物”。
原來有些東西,藏著是罪,見光也是罪。
“他們要的不是章程對錯,是名分。”她指尖順著瓦當紋路摩挲,聲音輕得像風吹過簷角銅鈴,“若正麵爭,便坐實了‘結黨乾政’。”程知微的喉結動了動,想說什麼又咽回去——他跟了林昭然三年,太清楚她此刻垂眸時眼底的光,那是在把死棋往活裡拆,像冬夜補鍋匠用銅絲纏住裂口,一針一線,縫的是命。
“柳娘子。”林昭然抬頭,目光落在縮在角落的繡娘身上。
柳明漪正替阿阮理著盲杖,聞言抬頭,耳墜上的銀鈴輕響,清越如雪珠落玉盤:“昭然喚我?”
“明日起,內城各書驛的信幡要換。”林昭然從袖中摸出半片殘幡,布角焦黑,像是從火裡搶出來的遺物,“紋樣不變,‘資格試’三字用溶水絲繡。”
阿阮的手指突然頓住,盲杖尖敲在青石板上,發出短促的“篤”聲,像更夫報時:“溶水絲?雨一淋就化?”
“他們若要毀幡,得動手撕;若留著,雨落字消。”林昭然將殘幡推到柳明漪麵前,指尖沾了燈灰,“千件,連夜趕。繡娘裡有從前補遺講的學生,讓她們帶話:字在人在,字消人散。”
柳明漪的指尖撫過幡上的雲紋,忽然笑了,唇角揚起一瞬,又沉下去:“前年給顧家繡喜服,我用溶水絲繡過‘百年’二字,說是‘水到渠成’的彩頭。顧夫人還誇我巧。”她將殘幡收進懷裡,銀鈴隨著起身的動作叮咚作響,像春溪穿石,“我這就去染坊取絲線——早備了十匹藏在繡坊夾層,就怕有這一日。阿阮幫我記著針腳,準保明早能送第一批。”
阿阮摸索著抓起盲杖,竹節在掌心磨出紅印,指腹摩挲著杖頭刻的觸讀紋,那是她親手教的“資格試”三字:“我跟柳姐姐去。從前補遺講教我認觸讀紋,現在該我替先生記著這些針腳。”
地窖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晨霧裹著草屑湧進來,濕冷貼上臉頰,像亡魂的歎息。
柳明漪的影子先一步竄了出去,阿阮扶著牆根慢慢挪,盲杖點地的聲音像敲在人心上,一聲,又一聲,如更漏不息。
“沈相那邊呢?”林昭然轉向程知微,油燈映得她眉峰如刃,眼底卻跳動著微弱的火苗。
程知微從懷裡掏出半張工單,邊角還沾著墨跡:“昨夜他召了工部尚書,說是要修國子監藏書樓。”他指著工單上的“梁架加固”四個字,“實則要把《明堂策》批註本和咱們的章程副本藏進梁縫。”
林昭然的指節抵著下巴,這動作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從前在私塾抄書,先生總敲她手背,說“女子托腮失儀”,後來她扮作男子,倒把這習慣留了下來。
“藏梁上?”她突然笑出聲,笑聲裡帶著冷意,“那樓三月內動不得工,他是給章程留‘死後證據’呢。”
程知微湊近些,壓低聲音:“我讓東市的老木匠把章程拆成十二段,混進修繕預算裡。什麼‘木料三十車’‘桐油五石’,實則每筆數目對應一段章程——按‘補遺講’第三十講、第五篇的頁碼來解。”他頓了頓,“工匠帶工單出內城,自然能帶出去。”
“你們藏於梁上,我們傳於人間。”林昭然重複著程知微的話,瓦當在掌心轉了個圈,泥痕裡滲進一滴晨露,涼絲絲的,“好棋。”
沉水香正漫過檀木案幾,煙縷如絲,纏繞著紫檀匣的棱角。
孫奉捧著茶盞站在廊下,透過雕花窗欞,看見自家大人正對著紫檀匣發怔。
那匣子是二十年前老夫人臨終前給的,說“硯田”二字要刻在骨血裡。
可如今匣中裝的不是地契,是林昭然的《資格試章程》抄本,還有半片被燒過的殘頁——昨日他燒紙時,風捲走了半形,他撿回來藏在袖中。
“大人。”孫奉推門進去,茶霧模糊了他的眼,“若陛下臨陣退縮,您真要開匣?”
沈硯之的拇指摩挲著匣上的“硯田”刻痕,那兩個字被他摸得發亮,像塊浸了水的玉:“開匣即叛,我不敢。”他突然抬眼,目光穿過孫奉落在院中的老梅樹上,“可若連這點火星都保不住……”
孫奉喉頭發緊。
他想起二十年前雪夜,少年沈敘跪在祠堂外,凍得發紫的唇還在念“有教無類”,被族老用戒尺敲斷了半顆牙。
後來那孩子成了沈相,批摺子的朱筆比戒尺還冷,可案頭總擺著本《論語》,頁尾都翻捲了。
**就在此時,他翻開舊日批註,指尖停在《孟子》一頁:“民為貴,社稷次之。”墨跡已淡,批語隻剩半句:“若此心不死,何懼身陷泥潭?”**
“昨夜內織坊的阿菊送了個香囊來。”孫奉從袖中摸出個繡著玉蘭花的小囊,“她說裡麵縫了半片信幡,還說‘補遺先生若倒,我們燒房點燈’。”
沈硯之接過香囊,指尖觸到囊內凸起的線紋——是“資格試”三個字的觸讀紋。
他盯著那凸痕,彷彿聽見盲童在破廟裡一字一頓地念:“讀書不是用眼看,是用心聽。”
他突然起身,紫檀椅在青磚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取《科舉則例》來。”
孫奉愣了一瞬,忙去書櫥抽書。
沈硯之已走到案前,鋪開新紙,狼毫在墨汁裡浸得太深,落紙時洇開個墨團。
他盯著那團墨跡,像是看見二十年前自己跪在雪地裡,看見林昭然在破廟教盲童摸觸讀紋,看見阿菊說“燒房點燈”時眼裡的光。
“試點章程……”他提筆蘸墨,筆尖懸在紙上遊移,“當以‘廣納賢才’為名,‘有教無類’為實。”
**日頭爬過廟頂,瓦當在她掌心曬得發燙。
三個時辰後,紫宸殿外的漢白玉階上,林昭然攥著袖中瓦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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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三刻,日頭毒,瓦當真的燙起來,像塊燒紅的炭——**她知道,那是她掌心的汗與心跳蒸出的熱,是“瓦當會燙”這句話在血脈裡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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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頭望了眼殿門,朱漆門縫裡漏出沈硯之的聲音:“臣之信,已儘於此。”
“林大人。”身後傳來小宦官的尖嗓,“陛下召。”
她轉身時,瞥見東角門處閃過道青袍身影——是禮部左侍郎,昨日還在罵私學“亂綱常”的那位。
他的目光掃過她,又迅速垂下去,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腰帶,露出點慌。
林昭然踏進殿門的刹那,袖中瓦當突然灼得生疼。
她想起方纔程知微在偏殿壓低的聲音:“孫奉替沈相更衣時,用茶水拭了袖口。襯裡的字顯出來那刻,沈相的手指抖得厲害。”
“後來呢?”
“他把《試點章程》裡‘限五品以上監試’劃了,改作‘監試官須經資格試認證’。”
紫宸殿內,沈硯之正跪在禦前,紫檀匣開著,露出半卷泛黃的《資格試章程》。
皇帝的目光在匣上停了停,又轉向她:“林卿,你說私學可興,可這天下的規矩……”
“規矩是活人定的。”林昭然聽見自己的聲音,像破廟裡那口老鐘,撞一下,餘響就往人心縫裡鑽,“陛下請看這《民問錄》——”她捧出阿阮連夜編的冊子,“裡頭有盲女用觸讀紋寫的策論,有繡娘在機杼旁記的時評,有寒門子在牛棚裡抄的經義。他們不是不識字,是從前無人許他們問。”
阿阮點頭:“那我來編一本《民問錄》,把他們的聲音織進去。”
皇帝翻開冊子,指尖停在那句“我非不識字,是無人許我問”上。
殿內突然靜得能聽見沈硯之的呼吸,他站在丹墀下,目光掃過冊頁,又落在她襴衫的暗紋上——那裡隱約可見“執炬”二字,是柳明漪用溶水絲繡的,沾了她的汗,正慢慢暈開。
“若試點不成,誰擔其過?”皇帝突然問。
沈硯之向前半步,玄色朝服在地上拖出半道墨痕:“臣。”
林昭然望著他挺直的脊背,想起昨夜程知微說的另件事——沈府的老梅樹下落了層殘瓣,是孫奉掃的,他邊掃邊嘀咕:“當年雪夜跪在祠堂的小公子,到底沒把‘有教無類’忘乾淨。”
退朝時已近黃昏,林昭然在廊下遇見禮部左侍郎。
他抱著一摞《科舉則例》,見她過來,腳步頓了頓,又加快往裡走。
她瞥見他懷裡的冊子邊角——是新印的,墨跡未乾,“監試官須經資格試認證”幾個字,被朱筆圈了又圈。
“林大人。”
她轉身,是孫奉。
這小黃門手裡捧著個錦盒,盒蓋開著,露出半方染了茶漬的襯裡——**正是他早先悄悄剪下的一角,茶水顯字,紅如未冷之火**。
“沈相說,這襴衫你收著。”他壓低聲音,“方纔殿上,大學士們的參本都壓在禦案底下,明日大朝會……”
林昭然接過錦盒,襯裡的字跡在夕陽下泛著淡紅,像團沒燒儘的火。
她摸出袖中瓦當,貼在襯紙上,燙得手一縮。
遠處傳來暮鼓,她望著紫宸殿的飛簷,聽見自己心裡有個聲音在響——
明日大朝會,總有人要問:“私學無根,銅牌無權,憑什麼改千年規矩?”
而她早備好了答案,在《民問錄》的觸讀紋裡,在繡孃的溶水絲裡,在沈硯之改了又改的章程裡。
執炬人要等的光,從來不是誰給的,是自己燒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