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12章 問字落金階
紫宸殿的鎏金獸首香爐飄著沉水香,晨光透過十二扇朱漆欞窗,在金磚地上切出明暗相間的格子,光影邊緣如刀裁般銳利。
林昭然站在文官佇列最前端,足底傳來金磚的微涼,靴底與地麵相觸時發出清越的叩響,像一粒石子投入死水。
她能聽見身後同僚此起彼伏的喉結滾動聲——那是恐懼在喉間滑動的聲響,連廊下值更的小黃門都屏了呼吸,鼻息輕得幾乎融進香爐裡嫋嫋升騰的青煙。
“林大人!”
禮部左侍郎的尖嗓像根銀針,紮破滿殿沉鬱,刺得人耳膜發顫。
林昭然抬眼,見那位銀須垂胸的老學士正扶著禦案起身,袍角帶起的風掀動了案頭未批的參本,紙頁窸窣如枯葉翻飛。
“私學無根,銅牌無權,爾等何德何能,妄議國之大典?”
她早料到這一著。
昨夜孫奉送來的錦盒還在偏殿,襯裡的茶水字在燭火下灼得她睡不著——那些參本裡寫的“淆亂禮法”“動搖國本”,此刻全化作老學士顫抖的銀須,在晨風中晃成一片刀光,寒意順著脊梁爬上來。
“臣有一人。”林昭然向前半步,靴底與金磚相叩的清響撞碎了殿中死寂,餘音在梁柱間回蕩,驚得簷角銅鈴輕顫。
她望著禦座上的皇帝,見對方瞳孔微微收縮,似有微光在眼底掠過。
“目不能視,身非士族,然其所問,勝過萬卷經義。可否代民奏對?”
丹墀下傳來玄色朝服摩擦的窸窣,如墨雲低湧。
林昭然餘光瞥見沈硯之垂在身側的手,指節微微蜷起——像從前在經筵上,他聽到離經叛道之語時的慣常動作。
那指尖的微顫,她認得,是驚,也是動。
“準。”皇帝的聲音比預想中快了半拍,尾音輕顫,像風拂過琴絃。
林昭然心頭一鬆,轉身對階下候著的程知微頷首。
那小吏立刻貓腰退下,不多時,廊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布履輕踏金磚,一聲聲,如心跳逼近。
滿朝嘩然。
盲女著月白襦裙,發間隻插一支竹簪,被程知微引著,一步一頓,卻走得極穩。
她的指尖輕輕拂過廊柱,指腹摩挲著木紋的起伏,像在丈量陽光的溫度,又像在辨認這宮殿的骨骼。
直到站定在殿心,才對著禦座方向福了福身,裙裾如雪綻開:“民女阿阮,見過陛下。”
“荒唐!”禮部尚書拍案而起,案上茶盞跳起來,潑濕了半卷《郊祀儀注》,墨跡在紙上暈開,如黑雲壓城。
“女子不得乾政,盲者焉能奏對?當我朝金階是繡坊後巷麼?”他要喚左右,卻見沈硯之已扶著玉圭起身,玄色大袖一振,如墨雲漫過丹墀,袖風帶起一縷穿堂風,吹得火盆火星四濺。
“《禮》曰‘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沈硯之的聲音沉如古鐘,目光卻落在阿阮袖中露出的半卷素帛上,其上密佈凸點,形若星圖,正是林昭然所授“觸讀紋”,可指尖辨義。
“未言‘皆不得言’。此問,準奏。”
林昭然望著他挺直的脊背,沈硯之玄袖一振,那一瞬,她恍惚看見經筵窗外飄進的梅花,落在他肩頭——就像昨夜孫奉說的,沈府那株老梅,今年開得分外盛,落瓣混著雪,白得晃眼。
阿阮聽見沈硯之的聲音,嘴角極輕地翹了翹,如春風拂過冰麵。
她抬手,身後的柳明漪展開一卷素帛,帛麵凹凸如星圖,正是林昭然教的觸讀紋。
“臣非來求官,”盲女的聲音清泠如泉,帶著山澗晨露的涼意,“隻為代三百盲童問一句:若我們不識字,便不該有思想嗎?”
殿內連燭芯爆響都聽得見,劈啪一聲,火星躍起,像一顆心在跳。
林昭然看見最前排的起居郎握著筆,手背上青筋直跳——他在記起居注,這一句,怕要刻進史書裡。
“放肆!”禮部尚書又要發作,卻被沈硯之掃來的眼風壓了回去,那目光如刀,無聲卻凜冽。
阿阮繼續說著,指尖撫過觸讀譜,指腹摩挲著凸點,如撫琴絃:“臣以心記策問,以針代筆,昨夜得一題:‘若火焚儘書,問藏於何處?’”
殿內寂靜如淵,忽而一陣穿堂風起,吹得火盆火星四濺。
就在這刹那,柳明漪動了——她倏然上前,將一束繡線投入殿中火盆。
林昭然認得那線——是溶水絲,經了阿阮的汗,又染過墨。
絲線遇火,先是騰起一縷青煙,接著金紅的字跡像被火舌舔出來,在灰燼裡明明滅滅:“答在天下”。
“這……”老學士們全圍到火盆前,有人伸出手指去碰那字跡,被餘溫燙得縮回手,指尖泛紅。
林昭然眼角餘光瞥見孫奉,那小黃門正不動聲色地從袖中摸出半片染了茶漬的襯紙——正是錦盒裡的那方。
他昨夜整理錦盒時,曾悄悄剪下角落,低語:“這話該燒給天看。”此刻,紙落火中,暗紅的字跡隨著火星竄起來:“有教無類”。
“天示!天示啊!”最年長的翰林學士踉蹌兩步扶住龍柱,鬍子抖得像秋風裡的蘆葦,“此乃天意許私學!”
林昭然望著火盆裡跳動的字跡,袖中《民問錄》的邊角硌著腕骨。
那冊子封皮是阿阮用觸讀紋織的,此刻正隨著她的心跳一下下撞著麵板——該拿出來了,她想。
可皇帝突然開口,聲音裡帶著她從未聽過的震顫:“阿阮,你方纔說‘答在天下’,這天下……”
“在每雙想識字的手裡。”阿阮摸索著轉向林昭然的方向,指尖微動,像在捕捉風中的訊息,“在每個敢提問的心裡。”
殿外突然起風,吹得簷角銅鈴叮當,聲聲入耳,如天問回響。
林昭然望著阿阮被風掀起的裙角,想起第一次見她時——那盲女蹲在繡坊後巷,指尖摸著牆上模糊的碑刻,嘴裡念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聲音輕,卻像鑿子,一下下刻進石頭裡。
“林卿。”皇帝的聲音將她拉回殿中。
她抬頭,見禦案上的《民問錄》被風吹開一頁,正是阿阮寫的那句:“我非不識字,是無人許我問。”墨跡在光下泛著微藍,像未熄的火。
“臣在。”她按住袖中微微發燙的瓦當——那是柳明漪用熔儘字跡的絲灰,塑成的一方小小瓦當,說是“火裡重生的第一塊磚”。
它並不熱,但她覺得它在燒——像一顆埋進土裡的火種。
“把你懷裡的冊子,呈上來。”皇帝說。
林昭然應了,卻不急著動。
她望著丹墀下的沈硯之,見對方正凝視著火盆裡未熄的字跡,喉結動了動,像是要說話。
而阿阮還站在殿心,月白裙裾沾了些火盆的灰燼,像落了層細雪。
執炬人的光,到底燒起來了。
她想。
林昭然將《民問錄》捧至禦前時,指節因用力微微發白。
冊頁封皮的觸讀紋在掌心起伏,像阿阮昨夜縫上去的心跳——她特意選了溶水絲,沾了盲童們的汗,此刻正隨著體溫洇出極淡的青痕,像破土的草芽。
“臣啟陛下,”她的聲音比想象中穩,“此錄非策論,是民聲。”
程知微早候在丹墀下,見她遞出冊子,立刻從懷中抽出一疊抄本。
素紙邊緣還帶著墨香,他貓腰穿過朝服的間隙,將副本分發給首排的諫官、翰林,動作輕得像怕驚碎了紙頁。
老學士們接過時,袖口的珊瑚墜子撞在案角,發出細碎的響——這是百年大朝會頭一遭,草民的答卷與《九經正義》同列金階。
沈硯之的玄色大袖掃過案幾,帶起一陣風。
林昭然餘光瞥見他指尖停在《民問錄》某頁,那裡壓著個歪斜的紅泥印——是阿阮帶著盲童們按的手印,掌心的紋路裡還沾著靛藍染缸的漬。
首輔喉結動了動,突然將隨身的紫檀匣推至禦案前。
匣蓋開啟,露出半方殘玉,正是當年他主持編纂《禮典》時崩裂的鎮紙。
“臣之信在此,”他的聲音低了些,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鐘,“然民之信,在彼。”
皇帝的目光在玉匣與《民問錄》間遊移。
林昭然看見他指節抵著下頷,那是他幼時在經筵上聽不明白時的慣常動作——原來九五之尊,也還留著當年的影子。
殿外的陽光突然轉了角度,斜斜切在阿阮的月白襴衫上。
林昭然眯起眼,這才發現領襯處暗繡著細密的金線,光影交錯間,“執炬”二字若隱若現,如火種藏於布紋。
“昨夜朕翻《真題錄》,”皇帝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舊書頁,“最後一頁被燭火燒了個洞。焦痕邊緣的字,倒像個‘問’。”他伸手撫過阿阮的衣領,金線在指腹下硌出淺紅的印,“今日盲女舉火成字,倒應了。”
滿殿寂靜裡,林昭然聽見自己的心跳。
她想起昨夜在破廟,阿阮摸著她的筆杆說:“若字能燒,問能燒麼?”此刻答案就懸在金階上,懸在皇帝遲遲未落的朱筆間。
“火能焚紙,不能焚問。”皇帝突然笑了,眼角的細紋裡浮著點水光,“此策……準行。”
朱筆落下的瞬間,林昭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腳底升起來,順著脊梁骨往上竄——不是熱,是癢,像春草要頂開凍土。
程知微在她身側輕輕抖了抖,她這才發現那小吏的手背全是汗,把抄本的邊角都洇皺了。
退朝時,丹墀下的銅鶴香爐還飄著沉水香。
林昭然扶住阿阮的手肘,盲女的手指在她腕上輕輕一扣,是她們約定的“成了”的暗號。
“阿阮姐的襴衫,”她輕聲說,“那兩個字,是柳姐繡的?”
“是阿阮摸黑繡的,”盲女歪頭笑,聲音裡帶著星光,“線是孫公公從尚衣局順的,說要‘燒不毀的光’。”
身後傳來木屐碾過金磚的輕響。
林昭然回頭,見沈硯之立在龍柱陰影裡,手中捏著半頁殘紙,墨跡已經褪得發灰,隻“道在問處”四字還清晰。
他仰頭望瞭望藏書樓的梁架,突然踮腳將紙頁壓在檀木橫梁下。
孫奉不知何時湊過去,袖子裡滑出個繡著星火紋的香囊,也塞進了梁隙。
“沈相?”林昭然開口,又覺得多餘。
首輔轉身時,玄色大袖帶起的風捲走了幾片簷角的殘雪,落在他肩頭,像當年經筵上飄進的梅花。
出得宮門,雪粒撲在臉上,林昭然扶著阿阮緩步而行。
銅鈴聲漸遠,身後朱牆如碑。
轉過金水橋時,忽見柳明漪立在老槐下,懷中藍布裹得嚴實,像護著一團未熄的火。
“昭然,新襴衫。”柳明漪迎上來,聲音輕如耳語。
林昭然接過,指尖觸到襯裡的凸紋,輕輕摩挲——是阿阮用金線繡的盲文,摸著像“問者不熄,燈自長明”。
“瓦當埋在破廟後牆第三塊磚下,”柳明漪壓低聲音,“典磚藏在城西老井,火種……”她瞥了眼遠處追跑的孩童,那孩子舉著半頁燒剩的《民問錄》,正喊:“我娘說,這灰也能寫字!”
林昭然望著那孩子跑遠,灰黑的紙頁在風裡一翻,露出背麵歪歪扭扭的字——是哪個盲童用針挑的觸讀紋。
她忽然笑出聲,又迅速抬手掩住嘴——可淚水已落了下來,砸在藍布包裹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遠處傳來稚嫩的誦讀聲,混著賣糖人的鑼響,漸漸近了:“人——之——初——”
她抬頭,陽光正灑在城南方向。
林昭然摸了摸袖中那方瓦當,它靜靜躺著,不燙,也不重,卻像一顆埋進春天的種子。
她轉身,朝著城南走去。
身後宮牆高聳,簷鈴輕響,彷彿有人在風中低語:
“問吧,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