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63章 我們不是火,是火種
窗紙被夜風吹得簌簌響時,柳明漪正用濕帕子擦拭林昭然額角的汗。
帕子才換過第三回,掌心便又觸到灼人的熱度——這燒從入秋起就沒退過,大夫說傷了肺,可阿昭偏要在病中校訂講稿,咳得整宿整宿睡不著。
民......民智如川......
低啞的呢喃突然從床榻傳來。
柳明漪手一抖,帕子掉進銅盆,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繡著並蒂蓮的袖口。
她俯身湊近,見林昭然睫毛劇烈顫動,蒼白的唇瓣開合,疏則潤,堵則潰......《問政七疏》第三疏......
阿昭?柳明漪輕喚,指尖懸在她發間不敢落。
林昭然的眼仍閉著,冷汗順著鬢角滑進衣領,聲音卻清晰起來,像是在課堂上對學生講書:其一疏,廢學田壟斷;其二疏,許女子應童試;其三......
第三疏論官學私學並軌。柳明漪喉頭發緊。
這些疏稿她跟著謄抄過三遍,每回阿昭咳得說不出話時,都是她捧著藥碗在旁記。
可此刻病中之人竟能一字不差背出全文,尾音裹著細碎的咳,卻比平日更有力度。
記......記下來。林昭然突然睜眼。
她的瞳孔因高熱蒙著層水霧,卻在觸及柳明漪的瞬間驟然清明,錯一個字,就少一個人醒。
銅燭台的光映著她眼尾的紅,柳明漪這才發現,枕頭上不知何時洇了片淡紅——是咳出來的血,混著汗濕的帕子,像朵開敗的石榴花。
她抓起案頭的狼毫,硯台裡的墨早乾了,便蘸著溫水研開,手腕懸在紙上方時,手仍在抖:我記,阿昭你慢慢說。
一更梆子響過,二更漏聲沉了。
林昭然的聲音漸弱,卻像抽絲般不斷,從到新學十二策蒙童識字法匠戶算學要訣。
柳明漪的指尖磨出了泡,硯台添了三次墨,窗紙由黑轉青時,最後一筆是為終章落下,她才驚覺自己跪了整整七個時辰。
成了。林昭然望著案上厚厚的稿紙,嘴角扯出個極淡的笑。
她抬手想去摸,卻被柳明漪按住:你手涼,彆碰。
明漪,取我那方青竹匣。
青竹匣裡是三卷未拆的蜀錦。
林昭然盯著錦緞上的雲紋,聲音輕得像歎息:一路藏進藥丸——滇南的藥商走茶馬古道,藥罐最安全。
二路繡進棺布——白事時誰會翻死人的衣裳?
三路刻在碑背——子孫掃墓,總要看的。她咳了兩聲,將錦緞分彆遞給三個候在門外的漢子,書若在廟堂,便能燒;若在人心......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滿室殘稿,燒的是火。
漢子們躬身退下時,程知微的影子已映在門框上。
他手裡攥著卷皺巴巴的驛路圖,墨點密密麻麻標滿了紅圈:朝廷要下斷驛令,三日後廢所有私驛,統歸官管。
林昭然撐著床頭坐起,咳得肩頭直顫:你早料到了。
所以先一步傳了火種令程知微展開圖,竹片磨出的字令符在案上排成一列,七日內,各地書驛互換令符。
持令者可食宿、換馬、傳書,不限身份。他指尖點過最西頭的標記,今早收到信,已有商旅持令過了劍門關,說此非路引,是問道
林昭然望著那些竹片,忽然笑了:問道
這時孫奉的信鴿撲棱棱撞進窗來。
柳明漪解下腿上的竹筒,展開字條時,眼尾的淚還未乾就又笑了:巴蜀的陶窯燒成了!
字磚刻著《童蒙須知》,砌進牆裡做房基。
官府要拆,百姓堵著門哭,說拆屋即拆心。
有小娃趴在牆上摸字,他爹說這是林先生寫的
林先生。林昭然重複這三個字,喉間又湧上腥甜。
她抓起案頭的止水短刃,刀鋒劃過指尖的瞬間,柳明漪驚撥出聲,卻見她在講錄首頁寫下此書無主,讀之即師八個血字。
拆了。她將講錄遞給柳明漪,每頁分贈一人。
帶它走,你就是傳燈人。
深夜的南荒小院裡,十個身影背著包袱陸續出發。
柳明漪攥著最後一頁,見林昭然倚在門框上,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就要燃儘的燭。
阿昭,你......
我走不動了。林昭然笑著搖頭,可他們走得動。
千裡外的京城,沈硯之將密報摔在案上時,墨汁濺臟了新抄的《講錄》片段。《南荒講錄》入蜀、入滇、入嶺南,民間稱血書真經幕僚的聲音發顫,大人,該下剿令了。
沈硯之盯著案角未燼的殘頁——那是他前日夜裡燒《新學議略》時,被風卷出來的半張。錯的字,也是問的腳印幾個字被煙熏得發黃,卻比任何硃批都刺眼。
他伸手去翻講錄抄本,首頁的血字還帶著暗褐的光澤。
指尖撫過讀之即師,忽然想起南荒學堂的那麵牆——當年他去查禁私學,看見牆上歪歪扭扭的字,墨跡未乾,還滴著水。
傳下去......他的聲音輕得像歎息,但彆說是我說的。
幕僚愣在原地,見他袖中滑落一頁紙,撿起來看時,手都抖了——竟是他親筆抄的《童蒙識字歌》,字跡工整得不像出自首輔之手,倒像個初習小楷的學童。
窗外,雨不知何時停了。
一道微光穿透雲層,正照在讀之即師四個字上。
林昭然是在次日午後燒退的。
她倚著窗,聽簷角的雨珠滴進青石板,每一聲都像極了當年南荒學堂的晨鐘。
柳明漪端著藥碗進來時,見她望著遠處山梁,眼底的光比以往更亮。
阿昭,該喝藥了。
林昭然轉過臉,嘴角還沾著未擦淨的血漬,卻笑得像春寒裡第一朵開的梅:明漪,你聽。
柳明漪側耳,山風裹著若有若無的讀書聲飄來——是人之初,性本善一而十,十而百,是無數個她從未聽過的、清亮的、帶著鄉音的聲音。
他們醒了。林昭然輕聲說。
柳明漪望著她泛著青灰的臉,突然不敢問明日如何。
她把藥碗遞過去,聽見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孫奉派來的信差。
阿昭,她低聲道,有人從蜀中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