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164章 她寫的字,長進了土裡
林昭然的指尖還抵著窗欞,簷角滴落的雨珠恰好砸在她手背上,涼意順著血脈往上爬,倒讓燒退後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那水珠滑過麵板時帶著微顫的觸感,像極了幼時南荒夏夜貼在額前的露葉——清冽、短暫,卻能喚醒沉睡的知覺。
柳明漪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輕輕裹住她:“蜀中的藥丸混進了百戶的湯藥,滇西有三十七戶把講錄抄本縫進了棺布,嶺南更絕——村學先生把刻著字的碑背當蒙書,孩子們讀得比《三字經》還熟。”她說話時,袖口繡孃的並蒂蓮蹭過案角青瓷碗沿,發出細微的窸窣聲,如同蠶食桑葉。
她閉了閉眼,睫毛上還凝著燒後的薄汗,濕漉漉地黏在下眼瞼,一睜一合間刮出些微癢意。
南荒的風裹著山嵐鑽進窗縫,吹得她額前碎發亂顫,發絲掃過顴骨,帶起一陣麻酥的刺癢。
窗外竹影搖曳,在泥地上劃出無數歪斜筆畫,彷彿大地正悄悄練習寫字。
“有沒有人……念錯了?”話出口時,喉間像刮過粗糲的砂紙,她這纔想起昨夜咳得太狠,連藥碗都打翻了半盞。
舌尖舔到唇裂處,一絲鐵鏽味滲出,是血,也是執念。
柳明漪的手在藥碗沿上頓了頓。
青瓷與指節相碰的輕響裡,她聽見繡娘帶著繭子的指尖擦過衣襟的窸窣:“蜀地有個蒙童,把‘民為邦本’念成了‘民為幫本’。先生要糾正,那孩子急得直哭,說阿爹挑擔時總說‘幫襯幫襯’,民就是要互相幫著才成個本。”
林昭然突然笑了。
燒得泛青的唇角咧開,帶出一絲未擦淨的血漬,倒像紅梅破了霜。
笑聲很輕,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氣流,撞上屋梁又反彈回來,在空蕩的屋裡打著旋兒。
她撐著窗沿要起身,木框邊緣粗糙的裂紋硌進掌心,卻讓她覺得踏實。
柳明漪忙去扶,卻被她輕輕推開。
牆角炭筆還沾著前日寫板書的墨,她撿起來,轉身在斑駁的土牆上畫了道橫——“邦”字的大框,又添了兩筆斜撇:“幫,是手相扶。”炭灰簌簌落在粗布衫上,拂之不去,如同那些深埋民間的言語。
她的聲音卻亮得像山澗破冰:“民要相幫,纔是根本。這錯,錯得比原句更暖。”
牆皮剝落的聲響裡,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起初模糊,繼而踏碎積水,越來越近。
“誰在外麵?”林昭然筆尖一頓。
柳明漪望向門外:“雨還沒停,不該有人來……”
話音未落,程知微的青衫角先掃進門檻,發帶鬆著,顯然是從驛站一路跑過來的。
他靴底濺起的泥點飛上裙裾,濕冷的氣息隨之彌漫開來。
他手裡攥著半卷被雨水泡得發皺的塘報,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滴,在地麵洇出深色斑痕。
“巴蜀的字磚屋被拆了。”
林昭然的炭筆在“幫”字尾端頓住。
“官差帶著人去燒磚,”程知微抹了把臉上的水,塘報展開時發出脆響,“可那磚是用摻了墨的泥燒的,火一烤,字反而亮得像金線。老人們跪在火邊哭,說兒子剛認了‘父’字,孫子剛會寫‘田’,這一燒,往後誰教誰?”他突然笑了,眼尾的細紋裡還沾著雨珠:“我讓人把《千字文》拆了,每塊磚隻燒一個字。匠戶蓋房時隨機砌進去,這牆縫裡、台階下、房梁間——哪塊磚不是先生?”
“燒得完磚,燒不儘地基。”林昭然輕聲接了後半句。
程知微一怔,隨即點頭,塘報在他手裡被攥得更緊,指節泛白:“學生正是這個意思。”
片刻寂靜。
屋內隻剩炭末落地的簌簌聲,和遠處狗吠撕開雨幕的一角。
柳明漪正欲收拾藥丸殘屑,忽聽門邊一聲輕響,“銅魚符碰著陶罐”。
回頭一看,孫奉已站在陰影裡。
他腰間的銅魚符碰著陶罐,發出清響,像是某種暗語敲在人心上。
“荊楚的‘藥典丸’成了。”他掀開陶罐上的粗布,上百粒深褐色藥丸滾著落在案上,每粒都裹著半根細竹簽,“官府派了‘清腹吏’查流民的肚子,我讓醫者把竹簽磨成粉,摻進苦藥裡。患者得嚼碎了吞,字就跟著藥汁進了心。”
“他們驗的是毒,不是字。”孫奉冷笑,“隻要我們不說這是‘學’,他們就看不見‘文’。”
“有個盲童,”孫奉的聲音突然低了些,指尖撫過一粒藥丸的紋路,那動作溫柔得不像出自一個慣走黑道的密使,“天天讓阿孃喂藥,說夢裡看見字像星星,一顆一顆落進他手心裡。”
林昭然伸手去碰那粒藥丸。
粗糲的藥殼硌著指腹,溫熱的觸感中夾雜著一絲草木焦香。
她突然想起當年在南荒學堂,孩子們用樹枝在地上寫字,泥土也是粗糲的,卻能長出苗來——原來文字與根須一樣,不怕踩踏,隻怕無土。
“守吏把‘思過所’圍了。”柳明漪突然插話。
她不知何時已站到門口,繡著並蒂蓮的帕子攥成一團,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前後都設了路障,說是怕我等‘傳播妖言’。”
林昭然的目光掃過窗外。
兩個持戈的差役正往院門口搬石墩,槍尖上的紅纓被雨打濕,蔫頭耷腦地垂著,像熄滅的火焰。
她轉身看向牆角的草木灰——這是她前日裡讓柳明漪跟村婦們要來的,說是要擦桌子。
其實她早已將鬆煙墨調入灰漿,又加了山礬汁液,那是南荒婦人用來染布的秘方,遇雨則顯。
“明漪,”她輕聲道,“把灶膛裡的炭末篩細,和著灰調點漿糊。”
三日後的晨課,林昭然站在院中央。
她手裡的講稿是新抄的《勸學篇》,墨跡未乾,還帶著鬆煙的苦香,吸入鼻腔時微微刺痛,卻令人清醒。
天光初透,晨霧未散,草葉尖懸著露珠,每一顆都映著她挺直的身影。
“今日教你們認‘地’字。”她舉起講稿,聲音清亮得像敲開的冰,“地者,載萬物而不言。”
話音未落,她忽然抬手,將整卷講稿撕作兩半,再撕,再撕——鬆煙墨寫的字散作雪片,飄向泥地。
她劃亮火折,一點幽焰舔上紙角。
火蛇遊走,黑蝶飛舞,灰燼裹著星火,乘風而去,落入牆隙、瓦壟、苔蘚之下,還有那棵老槐裸露的根須間。
訊息像藤蔓攀過千山,先是驛馬馱著塘報送入黔州,再由商旅口耳相傳,七日不到,竟穿雲渡江,落在京師禮察使的案頭。
沈硯之正翻著那份泛潮的密報。
“磚塾”“藥典”“地書”幾個字刺得他眼疼,他捏著紙頁的指節發白,卻沒像往日那樣摔在地上。
他想起幼時隨母避亂嶺南,曾靠半冊殘書識字活命。
那書皮早已黴爛,內頁卻被人用針線密密縫進衣領——讀之即師。
燭火下,《講錄》與《災異冊》並列,他喃喃:“若百姓心中皆有此書,縱列為災異,亦是國脈所係。”
殿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地書”二字上投下一片金斑。
“傳我口諭。”他突然開口。
跪在階下的禮察使猛地抬頭,見首輔大人正望著南方,眉目間的冷硬像春雪遇了暖,“南荒講錄,不許毀。民間若有傳抄,隻作‘天降文兆’記,錄之,勿論。”
“大人?”幕僚的聲音帶著顫。
沈硯之沒回頭。
他想起昨夜在欽天監,親手將《講錄》抄本塞進“災異冊”最底層。
燭火映著“讀之即師”四個字,他袖中滑落的紙頁上,“民為邦本”的“邦”字被他偷偷改成了“幫”,墨跡未乾,還帶著墨香。
“火若燒進土裡,”他輕聲道,“拔草便是傷根。”
南荒的夜來得早。
林昭然倚在案前,麵前攤著新傳回的《講錄》殘頁。
燭芯爆了個花,照亮她帕子上一點淡紅——是方纔咳的時候沒忍住。
藥氣氤氳,柳明漪端著藥進來,見她正用炭筆校勘,字跡比往日更潦草,卻帶著股狠勁。
“阿昭,歇了吧。”柳明漪的聲音帶著哭腔。
屋裡隻剩炭筆沙沙聲,和窗外蟲鳴。
半晌,林昭然輕輕說:“我不能停。那些字……已經在土裡醒來了。”
她指著殘頁上一個被蟲蛀的洞:“這裡該是‘學’字。”說著,竟又低頭寫起來,炭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像極了山風掠過草葉——那些埋在土裡的字,就要發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