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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帷 第165章 風不來,我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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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然的帕子又洇開一片淡紅時,窗紙正被夜風吹得簌簌響,像有無數細小的手在輕輕叩打。

她攥著帕子的手發顫,指節泛白,炭筆尖在《講錄》殘頁上拖出一道歪斜的痕——這已是第三日了,咳起來像有人攥著肺葉往死裡絞,每一次喘息都帶著鐵鏽般的腥氣,在喉間翻滾。

可新傳回的殘頁裡,“有教無類”的“類”字被蟲蛀去半形,墨線斷裂如枯枝;“因材施教”的“施”字又被水漬暈成一團,像淚痕浸透舊信,她若不校勘,後世怕連個完整的字都尋不著。

“阿昭。”柳明漪端著藥碗進來,青瓷碗沿還凝著水珠,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

藥氣苦澀地彌漫在空氣裡,混著林昭然咳出的血腥味,沉甸甸壓在胸口。

“程先生方纔來說,這月西進的學子又折了三個。秦嶺道上的守軍現在連孩童的書包都要翻,前兒個有個小娃藏了半頁《三字經》在襪筒裡,當場就被抽了二十鞭子。”

炭筆“啪”地斷在林昭然指間,木屑飛濺,落於案頭如碎雪。

她抬頭時,燭火在眼底晃出一星銳光,映得瞳孔深處燃著不肯熄的火:“他們查的是‘字物’,可字從來不在紙上。”她掀開床頭箱底的藍布包袱,抖出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衣襟內側密密麻麻縫著細繡,針腳歪歪扭扭,卻一筆不亂,正是去年她被押解流放時,柳明漪連夜在衣裡繡下的《勸學詩》。

指尖撫過那些細線,觸感微凸,像觸控一段埋藏的心跳。

“還記得我這件‘字衣’麼?”她聲音輕,卻字字清晰,“現在要造‘字人’。”

柳明漪的手頓在藥碗上,熱氣撲在臉上,濕漉漉地燙。

“你是說……把字縫在人身上?”

“縫在衣裡、發辮、鞋底。”林昭然從案頭抽出半卷新抄的《童蒙須知》,墨跡未乾,黑得發亮,像初凝的血。

她咳嗽著,卻笑得眼睛發亮:“我選了最淺白的幾則,‘凡為人子弟,須先知禮義’、‘讀書須用意,一字值千金’,這些話連不識字的婦人都能念。”她將青衫遞過去,布料粗糙地擦過掌心,“學子們上路不帶書、不傳話,他們自己就是書。”

當夜,草屋裡的燈熬到雞叫。

油儘芯枯,火苗忽明忽暗,投下兩人搖晃的身影。

林昭然伏在案上寫,寫幾個字便捂嘴咳半天,唇邊滲出血絲,滴在紙上化作暗紅斑點,像春夜裡悄然綻放的花。

柳明漪坐在矮凳上繡,銀針在粗布上穿進穿出,發出細微的“嗤嗤”聲,像春蠶吐絲,又像雨落瓦簷。

她們的手都在抖,可針線與筆跡卻始終未偏。

天快亮時,十件青衫整整齊齊疊在床沿,每件的衣領內側都有一道藏青繡線,近看是“學而時習之”;發辮裡編著三股暗結,解開便是“敏而好學”;鞋底用麻線納出歪歪扭扭的“學”字——遠看是普通針腳,近瞧才知是字,踩在地上,步步生文。

“明日辰時出發。”林昭然將最後一件青衫遞給柳明漪,手指沾了血,在布角洇出個暗紅的點,溫熱黏膩,“告訴孩子們,彆害怕查。他們身上的字,比紙更難燒。”

第二日清晨,十名少年立在草屋前。

霧氣如紗,裹著晨露的涼意貼在麵板上。

最小的那個才十三歲,攥著衣角的手直抖,指節發白。

林昭然卻摸了摸他發辮上的暗結,指尖觸到那細細的結扣,微硬而實在。

“你發裡編的是‘敏而好學’,記著,等過了秦嶺,拆了發辮,把線燒在磚塾的灶裡。”少年重重點頭,眼尾還掛著淚,可脊梁挺得筆直,像一株初生的竹。

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晨霧裡,林昭然扶著門框喘氣,胸口起伏如風箱。

冷意從腳底漫上來,草蓆的紋路硌著足心。

程知微不知何時站在身後,懷裡抱著卷泛黃的輿圖,紙頁邊緣捲曲,帶著舊年的塵土氣息。

“我推演過秦嶺道的關卡,守軍每月十五換防,換防前夜查得最鬆。”他展開輿圖,炭筆在“鷹嘴崖”處畫了個圈,墨點暈開如血。

“孫奉聯絡了驛道的挑夫,茶棚的婢女,渡口的船工——凡見衣有粗線紋、發帶暗結、鞋底異痕的,便供食宿,不問姓名。”他指尖點在“學”字紋上,聲音低沉,“昨日有個挑夫說,他小時給東家放牛,鞋底納過‘耕’字,一看這紋路就親切。”

林昭然望著輿圖上密密麻麻的標記,突然笑出聲,笑聲虛弱卻清亮:“我們不是逃,是把書穿在身上走。”

七日後,晨霧尚未散儘,程知微踏著濕泥衝進草屋,手中半頁焦紙猶帶灶灰,邊緣蜷曲發黑。

“首批‘字人’到了!他們在磚塾的灶裡燒了線,先生把灰和進泥裡,砌了麵牆——牆裡全是字。”他聲音發顫,平日冷靜如刀的人眼眶通紅,“那牆摸著粗糲,可孩子們摸一下就說,這是‘學’字的形狀。”

林昭然接過那半頁紙,殘字上還留著燒過的焦痕,指尖撫過,粗糙如砂石,又溫熱似心跳。

她撫過焦痕,像在撫一個活物:“字活了。”

可活物生長總要有代價。

就在眾人尚沉浸於喜悅之際,門軸“吱呀”一聲輕響——孫奉是在半夜摸進來的,身上沾著露水,寒氣隨他一同湧入屋內。

他壓低聲音:“朝廷要派靜言使來南荒,專查你是不是‘假病真謀’。”他蹲在火塘邊烤手,火星子劈啪炸在他臉上,映出忽明忽暗的陰影,“柳娘子說,得讓靜言使看看南荒的‘病’在哪兒。”

第二日,村頭的老槐樹下聚了群孩童。

柳明漪蹲在地上,裙擺沾了泥土,教他們唱新學的童謠:“小娃問,啥是自由?風說自由是繞山走,雲說自由是漫天遊。小娃問,為啥要問?星說不問不知天多高,月說不問不知夜多長……”孩子們的童聲清亮,像山澗裡的泉,叮咚流淌,很快引來了守吏。

“住嘴!”守吏揮著鞭子衝過來,皮鞭破空之聲刺耳。

“官爺,娃娃唱歌也犯律?”賣茶的老婦拄著柺杖湊過來,木杖點地,發出篤篤聲,“我家小孫女兒就愛聽這調子,您要禁了,她該哭了。”

“就是就是。”挑擔的漢子跟著起鬨,扁擔壓著肩頭,汗味混著泥土氣息,“我們莊稼人不懂啥大道理,就圖個娃娃樂嗬。”

守吏舉著鞭子的手懸在半空,漲紅了臉,最終悻悻而去。

林昭然倚在窗後看著這一幕,嘴角勾出個極淡的笑——他們要查的是“言”,可南荒的“亂”早不在言裡了。

三日後,當南荒的星子映在草蓆上時,千裡之外,京師內閣值房的燭火仍未熄滅。

沈硯之放下奏本,指節抵著眉心——那句“童謠即問”,竟比刑部卷宗更刺眼。

靜言使的官轎進了村。

林昭然躺在草蓆上,聽著那頂藍呢小轎一路往“思過所”來,沿途都是孩子們的童謠:“小娃問,啥是自由……”靜言使掀簾的瞬間,她恰好又咳起來,帕子上的血比往日更豔,溫熱地貼在唇邊。

“林公子這病……”靜言使皺著眉。

“拖了半年了。”柳明漪抹著淚,指尖冰涼,“大夫說熬不過今冬。”

靜言使沒再說話,轉身時,窗外又飄進童聲:“為啥要問?星說不問不知天多高……”他的官靴在泥地上頓了頓,最終隻在奏本上寫:“南荒之亂,不在言,在心。”

林昭然是在子夜摸到自己脈搏的。

那跳動急促而微弱,彷彿春汛期的山溪,在石縫間奔突,眼看就要撕裂河床。

她沒有點燈,隻憑著記憶拉開床頭暗格,取出那柄“止水短刃”——程知微曾說,這是死士斷喉的利器,如今卻要用來開啟新生之路。

刃口劃破指尖,血珠滾落宣紙。

她不再強求工整,隻沿著早已熟記於心的路徑,一筆一畫描下南荒通往漢中的三十七驛。

每畫一處,便咳一陣,血跡與墨痕交錯,如同荊棘叢生的道路。

“阿昭!”柳明漪舉著油燈衝進來,火光搖曳中,隻見紙上蜿蜒如血脈,點點殷紅似星辰。

“這是心脈圖。”林昭然喘息著,將圖紙捲起封入蠟丸,“若我倒下,請交給一個……不識字的人。”

“為何?”

“因為書會被燒,字會被刪,唯有不懂文字的人,才真正看得見它。”

次日,草屋裡來了個盲童。

十四五歲的模樣,手裡柱著根竹杖,摸索著坐在草蓆前:“先生,我阿爹說您這兒能教字。”

林昭然握住他的手,暖意從掌心傳來,還帶著草葉的清香,她把蠟丸塞進他掌心:“帶它走,你就是路。”

“我知道。”盲童打斷她,笑得露出白牙,“像埋種子那樣,埋進土裡。”

林昭然笑了,笑得又咳起來。

血珠濺在盲童的衣角上,像朵開得太豔的花。

當夜,沈硯之在值房獨對《講錄》。

燭火映著“教育之光,不在廟堂,在破屋陋巷之間”,他突然合卷,指節抵著額角——這句子像根刺,紮得他心裡發疼。

次日早朝,“南荒清剿案”的摺子遞上來時,他盯著那抹朱紅看了很久,最終隻說:“再觀三月。”退朝後,他命人取來那本手抄《講錄》,封皮還是他親手糊的,墨跡早乾了,“民為邦本”的“邦”字被他改成“幫”,倒像是原本就該如此。

他把《講錄》輕輕放進奏匣,隨日常公文一同送入宮中。

沒有署名,沒有批語,像一場無聲的投遞。

南荒的夜越來越冷了。

林昭然臥在草蓆上,呼吸輕得像片羽毛,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細碎的雜音,像風穿過枯草。

柳明漪跪在她腳邊,攥著空藥罐的手直抖——最後一劑藥昨日就熬完了,村頭的米缸也見了底,隻剩半升糙米,熬成米湯怕是都不夠。

“阿昭,我去借……”

林昭然搖頭,伸手摸了摸柳明漪的發頂,手涼得像冰,可眼睛亮著,望著窗外的星空:“看,那些字……”

柳明漪抬頭。

夜空裡沒有字,隻有星子一閃一閃,像極了去年春天,她在林昭然衣裡繡的《勸學詩》,每一針都是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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