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 第213章 有人開始替你疼了
晨霧未散時,林昭然已站在村口。
那些人影近了,她看清是陳阿婆佝僂的背,小啞巴娘懷裡還揣著沒涼透的炊餅,隔壁村賣豆腐的嬸子褲腳沾著泥——分明是天沒亮就摸黑趕了十裡山路來的。
粗陶碗在晨風中泛著青白,水麵上的光斑隨著她們微顫的手腕跳躍,像撒了把被揉碎的星子。
“昭然姑娘。”陳阿婆最先開口,枯瘦的手撫過碗沿,“昨夜我夢見你倚在溪邊咳,帕子上洇了好大一灘紅。”她掀開圍裙角,露出裡麵裹著的青竹管,“這是後山石縫裡的泉,我用新燒的陶碗接著,走一步護一步。”
“我也夢著了!”賣豆腐的嬸子擠過來,碗裡的水晃出細浪,漣漪撞在陶壁上發出細微的叮咚聲,像是山澗滴水落入空穀。
“您咳得氣都喘不上,我在夢裡急得直拍床板,醒了才發現枕頭都濕了。”她指腹蹭過林昭然手背,那麵板粗糙卻溫熱,帶著灶火燻烤過的乾燥氣息,“您摸摸這水,我燒了三柱香纔敢裝——說是給先生壓驚的。”
林昭然喉頭發緊。
她確實在昨夜寅時醒過一次,因著春寒侵了薄被,喉間癢得厲害,蜷在被窩裡輕咳了兩聲,怕驚醒隔壁的小桃,連帕子都沒敢取。
這些婦人們卻像守在她枕邊似的,把那點未說出口的不適,原封不動地疼進了自己夢裡。
她伸手去接陳阿婆的碗,指尖剛觸到水麵,一股溫麻感猝然從指節竄上臂彎——不是冷水的涼,倒像有團情緒順著水波漫開:那是陳阿婆夢中的慌亂,是嬸子拍床板時的心疼,是小啞巴娘攥著炊餅時的無措。
它們纏繞著水流,在她掌心燙出個淺淺的印子,彷彿血脈深處被人輕輕烙下一枚印記。
“阿昭姐手涼。”紮雙髻的小姑娘不知何時擠到她膝頭,舉著碗往她手心裡送,袖口蹭過她的手腕,留下一道暖意,“我把碗焐在胸口了,水是溫的。”
林昭然低頭,見小姑孃的粗布衫前襟濕了一片,碗裡的水正冒著若有若無的白氣,蒸騰起一絲淡淡的米漿味,混著孩童身上奶甜的體息。
她忽然想起前日替這孩子裹過凍紅的手,當時說“等天暖了就不疼了”,卻不想這“疼”早順著體溫,爬進了孩子的夢裡。
“你們……怎麼知道是我?”她聲音發顫。
“夢裡的人穿著青衫,可眉眼像您。”小啞巴娘比劃著,又急得用嘴補話,指尖輕顫如蝶翼,“前日您給我家娃喂藥,我記著您耳後那顆硃砂痣——夢裡那人也有。”她掀起林昭然的衣袖,指尖輕輕點在耳後,那觸感微涼而篤定,“您看,和我夢裡分毫不差。”
林昭然摸向耳後,那裡確實有顆極小的紅痣,連她自己都快忘了位置。
晨霧裡飄來灶房的炊煙味,混著山泉水的清冽,還有遠處柴火劈啪的輕響。
她忽然懂了程知微說的“共感”——不是她教百姓如何疼,是百姓把她的每道皺紋、每處痣,都刻進了骨血裡。
疼她,原是比呼吸更自然的事。
“昭然!”小桃舉著信筒從桑林裡跑出來,發辮上沾著柳絮,腳步踏在濕泥上發出噗嗤聲,“程大人的飛鴿傳書,血印封的!”
林昭然拆開信,裡麵掉出片帶血的碎布。
程知微的字跡比往日更急,墨痕浸著血鏽:“昨夜刑獄杖責私傳問紋的寒門生,七囚徒撲前擋棍,喊‘他問的是我們’。獄卒驚報妖術,臣查七人分屬七州,從未謀麵。”
她捏著碎布,指腹觸到乾涸的血漬——粗糙、微硬,纖維斷裂處還沾著草屑,分明來自不同郡縣的泥土。
原來那些素未謀麵的人,會因著同一聲“疼”,把後背貼在一起當盾牌。
“還有柳娘子的信!”另一個信差從溪對岸涉水而來,竹籃裡的信箋用荷葉裹著,水珠滾落時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她說江南織戶的事,要您親自看。”
林昭然展開信,柳明漪的字跡被淚水暈成一片:“織戶阿月猝死,織機上‘心問巾’竟自續紋路,是鄰村孤兒的‘我娘去哪了’。阿月死前夜曾夢此童哭,臣焚巾於溪,灰燼漂至孤兒門前,童拾灰泣曰‘聞見孃的味道了’。”
她望著信末的淚痕,想起柳明漪從前教織問紋時,總說“經線是想,緯線是念”。
此刻才明白——原來最密的織法,是人心與人心絞成的繩,斷了線,還有血在續;燒了布,還有灰在說。
待她讀完信,日頭已爬上桑樹梢。
遠處沙徑上傳來靴聲,不疾不徐,踏在碎石上發出沉穩的咯吱聲。
孫奉的身影出現在村口。
他的官靴沾著宮牆的青苔,袖中露出半卷謄抄的《起居注》——紙頁邊緣焦黃,顯是連夜偷錄後匆匆處理過的痕跡。
“沈大人今早奏請減宰輔儀仗,廢夜巡金吾。”小黃門壓低聲音,眼裡閃著光,“早朝時他說‘讓百姓的腳步聲,也能進宮門’,陛下當場準了。”
林昭然接過殘頁,見上麵新批的朱筆字:“或非妖,乃心通。”字跡比從前軟了,筆鋒像融了冰的溪水。
她想起沈硯之從前批她摺子,朱筆字冷得能紮手,現在倒像被千萬聲“疼”泡軟了——不是被她的道理,是被天下人替彼此疼的心意。
暮色漫上溪灘時,林昭然獨自走到桑林。
幾個村童正蹲在桑樹下,用“終問帛”的殘片裹著個繈褓。
老村長拄著柺杖站在一旁,低聲說:“那些問題已經有人替我們問過了。現在該輪到孩子來問新的事了。”
新生的女嬰閉著眼,小拳頭攥著半片布角,上麵還留著從前的問痕:“農稅可減?”“病了找誰?”現在那些字被洗得發白,卻裹著奶香,沾著口水印。
“阿昭姐你看!”紮雙髻的小姑娘舉著繈褓,“這布軟和,娃不哭了。”
林昭然伸手撫過布麵,指尖觸到女嬰的體溫——溫軟、微潮,帶著生命初綻的熱度。
殘帛上的問痕還在,卻被新的溫度覆蓋了——是村婦們餵奶時的體溫,是阿婆拍哄時的體溫,是所有替彼此疼的人,用血脈焐出來的溫度。
“現在,連‘疼’都不必教了。”她望著女嬰皺起的小臉,輕聲說,“因為你們,已成了彼此的骨血。”
晚風掠過桑林,帶起幾片新葉,沙沙作響如低語。
她望著葉影裡的山路,那是通向舊塾的方向。
三載前她在那裡種下第一株杏樹,教孩子們把恐懼織進布裡,把疑問寫上牆頭。
如今風中有杏花香,也有嬰兒的啼哭混著炊煙升起——那些曾經孤寂的“我該怎麼辦”,早已變成今日的“讓我來替你扛”。
她忽然笑了。
原來最深的教化,不是記住道理,而是學會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