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覆 第一卷:狹路相逢 · 冰封下的星火 (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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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逾頃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宿舍的。
意識回籠時,他已經站在淋浴噴頭下,冰冷的水柱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凍得他麵板泛起一層雞皮疙瘩。他需要這種物理上的刺痛來確認自己還活著,需要這冷水衝刷掉從公司帶回來的、那種粘稠的恥辱感和冰冷。
閉上眼,代承霽那張冰冷的臉,那句淬著寒意的“看著我,站上你夢寐以求的舞台”,就在黑暗中無限放大,反複回響。
為什麼?
憑什麼?
十年的堅持,換來的就是被故人如此輕蔑地踩在腳下?
他關掉水,機械地擦乾身體,套上乾淨的t恤和運動褲。宿舍裡安靜得可怕,窗外城市的霓虹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他走到書桌前,那麵牆上還貼著“聲頃限界”演唱會的倒計時便利貼,鮮紅的數字“3”像是一個巨大的嘲諷。他伸手,想要把它們全部撕掉,指尖卻在觸碰到的那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
身體裡那股強撐著的勁兒,徹底泄了。
他頹然滑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冰冷的牆壁,將臉深深埋進膝蓋。
冷水澡帶來的清醒,反而讓記憶更加凶猛地反撲。不是公司大堂裡那個冷酷的代承霽,而是更早之前,那個被他小心翼翼封存在心底,不敢輕易觸碰的——他的小承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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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夏天,悶熱而冗長。蟬鳴聒噪得像是要把天空撕開一道口子。
江逾頃抱著他那把舊的木吉他,坐在老居民樓後院那棵巨大的梧桐樹下,試圖將腦海裡盤旋的破碎旋律拚湊起來。琴絃摩擦著指尖,帶來微微的刺痛。
“逾頃哥哥!”
一個清亮又帶著點急切的聲音響起。
江逾頃擡頭,看見代承霽抱著一個半舊的鐵皮盒子,像隻小炮彈一樣從樓道裡衝出來,額前的碎發被汗濡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他比江逾頃小兩歲,身形還沒完全長開,纖細得像一株亟待陽光雨露的小白楊。
“跑那麼急做什麼?”江逾頃放下吉他,語氣裡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縱容。
代承霽在他身邊坐下,獻寶似的把鐵皮盒子遞過來,眼睛亮晶晶的:“我給你帶了綠豆冰!再不吃要化掉了!”
盒子裡躺著兩根已經有些融化的綠豆冰棍,黏糊糊的糖水滴在生鏽的盒底。那是當時他們能享受到的最好甜品。
江逾頃拿起一根,咬了一口,冰涼的甜意瞬間驅散了夏日的煩躁。
“好聽嗎?”代承霽歪著頭,看著他剛剛撥弄的琴絃。
“亂七八糟的,還不成調。”江逾頃搖搖頭,有些沮喪。創作是條孤獨又艱難的路,尤其是在他這樣一個無人支援、甚至被視作不務正業的家庭裡。
“我覺得很好聽!”代承霽卻斬釘截鐵地說,語氣裡是全然的信任和崇拜,“逾頃哥哥,你以後一定會成為大歌星的!比電視上那些都厲害!”
江逾頃看著他被綠豆冰染綠了一點的嘴角,忍不住笑了,伸手用拇指替他擦掉:“你就知道哄我。”
“我說真的!”代承霽急了,抓住他的手腕,眼神認真得燙人,“到時候,你開演唱會,我一定要坐在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誰都不準跟我搶!”
少年的誓言,熾熱又天真,帶著不顧一切的真摯。
江逾頃心裡那點陰霾被這眼神驅散了。他反手握住代承霽微涼的手,點了點頭:“好。到時候,我唱的第一首歌,一定是你沒聽過的,隻給你一個人聽。”
那是他貧瘠青春裡,唯一敢做的,關於未來的夢。而夢裡,永遠有代承霽的位置。
然而,美好的泡沫總是易碎。
家裡的氣氛越來越壓抑。父母無休止的爭吵從緊閉的房門縫隙裡漏出來,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江逾頃的呼吸。摔砸東西的聲音,母親壓抑的哭泣,父親暴躁的低吼……構成了一曲令人絕望的交響樂。
他成了這場戰爭中多餘的累贅,是雙方互相攻擊時擲向對方的武器,也是失敗婚姻留下的、急於擺脫的包袱。
“跟你爸過去!看見你就煩!”
“滾!老子沒你這樣的兒子!”
那些尖銳的話語,像刀子一樣,將他本就敏感自卑的心,割得鮮血淋漓。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隻有在代承霽身邊,才能獲得片刻的喘息。可就連這喘息,也帶著沉重的負罪感。他覺得自己像一塊肮臟的抹布,不配玷汙代承霽那份純粹的乾淨。
離開的念頭,像藤蔓一樣瘋狂滋生。
終於,在那個同樣悶熱的傍晚,一場激烈的爭吵和一隻砸碎在他腳邊的花瓶之後,一切走到了儘頭。母親拖著行李箱決絕離開的背影,父親摔門而去後空蕩冰冷的家,讓他明白,這裡再也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
他必須走。
收拾行李隻用了十分鐘。一個破舊的揹包,塞了幾件換洗衣服,和他視若生命的寫歌筆記本。最後,他看了一眼這個充滿爭吵和壓抑的房間,沒有絲毫留戀。
夜色初降,華燈初上。
他背著包,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像一個遊魂。不知不覺,竟走到了代承霽家樓下。
那扇熟悉的窗戶亮著溫暖的燈光。他幾乎能想象出,代承霽此刻可能正趴在書桌前寫作業,或者聽著他偷偷塞給他的p3裡的歌。
他上去能說什麼?
說他像個垃圾一樣被父母拋棄了?
說他要去流浪,前途未卜?
說他……不配再做他的朋友?
巨大的羞恥感和自卑感像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站在那棵梧桐樹下,仰頭看著那扇窗,手擡起無數次,卻始終沒有勇氣去敲響那扇門。
他給不了承諾,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告彆都給不起。
最終,在夜色徹底籠罩城市時,他像一個小偷,悄無聲息地轉身,融入了熙攘的人流。
沒有回頭。
他以為時間會衝淡一切,包括他留在那個少年心中的痕跡。
他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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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
地板上,手機的震動將江逾頃從冰冷的回憶裡拽回現實。
他擡起頭,臉上一片冰涼的濕意,不知道是未乾的水珠,還是彆的什麼。
電話是周姐打來的。
他深吸一口氣,抹了把臉,接通。
“逾頃……”周姐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你……還好嗎?”
江逾頃張了張嘴,喉嚨乾澀發緊,沒能立刻發出聲音。
“公司這邊……唉,”周姐歎了口氣,“木已成舟,我們改變不了什麼。但是,《天籟之戰》那個綜藝,你必須得上。這是公司給你的補償,也是……一個機會。”
江逾頃閉上眼,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
機會?和搶走他夢想的人,同台競技的機會嗎?
“節目組那邊已經官宣了嘉賓名單,你和……代承霽,都在上麵。”周姐的聲音帶著無奈,“輿論已經起來了,你需要露麵,需要穩住粉絲……”
後麵的話,江逾頃已經聽不清了。
《天籟之戰》。代承霽。
命運像是一個惡劣的玩笑,剛剛給了他最沉重的一擊,又迫不及待地將他推向那個始作俑者。
他結束通話電話,房間裡重新陷入死寂。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勾勒出這個世界的繁華與冷漠。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樓下川流不息的車燈,像一條條沒有溫度的光河。
十年前,他選擇了不告而彆,以為能逃離過去。
十年後,過去化身利刃,追至眼前,逼他麵對。
他看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雙曾經充滿熱愛和執著的眼睛裡,此刻隻剩下一片荒蕪的疲憊,和一絲被逼到絕境後,悄然燃起的、微弱的火苗。
代承霽要他看著。
那他,就看下去。
看看這場由“不告而彆”引發的風暴,最終會將他們卷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