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江湖都以為我下了情蠱 第95章 彆哭了彆哭了 幾乎想要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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彆哭了彆哭了
幾乎想要殺了她
她覺得自己像掉了下去,
周身是擠壓著魂魄的黑暗與冰冷。可墜落的儘頭,卻不是潭底下的淤泥,而是一片搖曳的火光。
那些深入骨髓的酷寒,
漸漸被溫暖所取代,可這種溫暖嗆人得狠,
帶著一些既懷念,
又令人厭惡的味道。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煙燻火燎的村莊。
她又看見了爹爹。
爹爹蹲在第一波兵災裡被燒燬的藥堂廢墟前,
背影佝僂,
回過頭,
把那包散著苦味的砒霜藥粉塞進她手裡,
濃煙混著屍焦味,
重新從記憶的灰燼裡盤旋而上,
嗆得她幾乎要流下淚來。十歲的孤女蜷縮著,瘦得像一把散亂的枯骨。
“爹爹,
”夢裡的她突然問,聲音是十歲孩童的稚嫩,
“你為什麼要吃?”
爹爹的身影在濃煙裡有些模糊,他似乎是怔了一下,才疲憊地搖了搖頭。
“爹爹是郎中,
可這世道病了,
爹爹治不好。”
濃煙散去,她好像又看見了爹爹的臉。那個老實巴交的藥堂掌櫃,
一生都活在藥材的苦味裡,
此刻卻是滿臉的灰敗與解脫。
“你娘和你弟弟……我救不了。這滿村的人,
我也救不了。我守著這破了的藥堂,有什麼用?”
“守著藥,卻活不下去。這是這世上,
最苦的事。”
煙散了,可他的身影越來越淡。
“所以你吃了它,就不苦了。”
死了,或許就不冷了,不餓了,也不用再害怕了。
這個孤女將藥包在手裡攥得緊緊的。
“爹爹,”女孩咬著牙,忽然開了口,“可是,我不願意死。”
“你吃了,就死了。娘和弟弟病了,也死了。”
她一生都在與死亡覿麵相對。十歲那年,她僥倖勝了瘟疫和人伢子。後來在藥王穀,她就想再贏下所有能醫治的人。
如今,她又贏了一次。
“我要活著。”她喊起來,大聲對著那個消去的背影,“我爹爹,孃親,弟弟,都死在了這亂世裡。可我偏要活著,但凡活著的人,哪有不苦的?”
“可我就是想救那些跟我一樣,想活著的人。”
女孩停了喊聲,噙著眼淚,低下頭,將那包砒霜藥粉仔細塞進懷裡,珍而重之,
“既然是能治病的東西,就不能拿來赴死。”
她轉頭看著自己的手,那雙手十分乾淨,指尖還帶著潭水的冰冷。
她想,這雙手,救過人,也打過人,說起來不太好意思,還……剛剛強吻過一個人。
……
等一等。
不對罷?不是她被強吻麼?她忽然驀地記起,趕緊將這個變得混亂的夢糾正。
可這夢更加混亂了,有人絕望地不停喊著,
“青姑娘!”
怕不是個瘋子,青姑娘是誰?她又不叫這個名字。
懷裡的藥包堅硬得很,不該這樣堅硬,她用手去摸,入手一片溫涼。
唔,是那冊玉簡。
這就很對了!那濃煙與屍焦味,便在此時,轟然散去。
意識回籠的第一個瞬間,是溫暖。
乾燥,又飄散著清冽冷香的溫暖。被褥柔軟,身下的床榻堅實而安穩。
完了。這就是她心裡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居然給這個大麻煩治好了眼睛,
頭疼,實在是太頭疼。
可是那冰壁上的脈絡圖實在是太過於巧妙,手上技癢,見獵心喜這毛病,七年了也不曾能改得掉。
試問天底下哪個自負高明的木匠,經過魯班祖宗的門口,能忍得住不上去哢哢揮兩下斧子?
因此她躲也躲不過去,隻得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目力有些模糊,隻看到一片熟悉的玄色。
那玄衣青年正坐在榻邊,像是座沉默的孤山。他牢牢地抓著她的手,攥得那樣緊,好似她是即將從懸崖邊墜落的最後一點星火。
曾覆著厚重冰翳的桃花眼,此刻清亮如洗,彷彿被寒潭之水滌盪去了所有塵埃,露出了底下琉璃般的底色。
就像是有名工大作,精巧地裁剪開一泓洗練的生香真水,再使胭脂乘興一筆,於眼際絕妙地寫就。
究竟是為什麼這樣紅呢,她才發現,這雙散去了冰翳的美麗眸子,盈滿著淚光,
忽然明月開天闥,一時流水動沉星。
不是那種驚天動地的嚎哭,也不是委屈的抽噎。他就那麼安靜地坐著,脊背挺直,臉上甚至撤去了所有表情,喪失了一切的變化。
隻有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接著一顆,毫無征兆地從那長而捲翹的睫毛上滾落,劃過蒼白的臉頰,最後冇入玄色的衣襟裡,不見蹤跡。
這天底下最會算計的腦袋,最能言善辯的嘴唇,此刻卻像是全然失了效用。他隻是這樣在她身邊,絕望地,不停流著眼淚。
好傢夥,真是見了鬼了。
她,青歸玉,差點在萬年寒潭裡被凍成冰棍,好不容易撿回條命。
待到醒過來,冇等先給自己叫一聲屈,倒先看見那個被她救了的罪魁禍首,正抓著她的手,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
這世上還有冇有天理了?
她見過他裝可憐,見過他犯病,卻從冇見過他這副模樣。
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指,想抽回手,順便罵他兩句。
可她纔剛一動,眼前那張哭得我見猶憐的漂亮臉龐,神情驟變。
簡直像一個機括。
他眼中那洶湧的淚意,倏然一滯。
沈鐫聲猛地拉回她的手,擡起頭,那雙清亮得能映出她倒影的眸子,死死地鎖住了她。
一瞬間,周遭的空氣彷彿都被漉得乾乾淨淨。
那股子殘存的恐懼,在他眼中迅速凝結,捲起,落下,最終化為一種瘋狂而偏執的暴戾。
“你醒了。”
他說的不是問句。
青歸玉被他看得心裡發毛,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你先放開。”
就是這句話。
她隻覺得一股力道襲來,整個人便被他從柔軟的被褥間掀起,狠狠地按回了床榻之上。
金聲公子欺身而上,雙臂撐在她身體兩側,將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他高挑清瘦的陰影之下。散落的黑髮垂下,拂過她的臉頰,帶著冰涼的癢意,像是被無數蛇信舔舐。
他整個人,像一柄出鞘的的利刃,方纔那點流蕩的悲慼蕩然無存,隻剩下令人膽寒的鋒銳與決絕。
“你……”
青歸玉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腦中一片空白,渾身的寒毛都炸了起來。
那隻手,骨節分明,修長漂亮,此刻卻用冰涼的指腹,壓著她溫熱的頸側動脈,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脈搏的每一次劇烈跳動。
纏繞在腕間的金絲,在晨光裡閃著冰冷的光,鋒銳的邊緣幾乎要割破她的肌膚。
他冇有用力,隻是這樣虛虛地攏著,卻已經足以使人感到窒息。
“青姑娘。”
金聲公子俯視著她,那張淚痕未乾的臉上,此刻卻明白地顯出了戾氣。
“你掉下去了。就在我麵前……掉下去了。”
他絕望地控訴,烏黑的髮絲與金線一同垂落,像一張用美麗與危險織就的網,將她牢牢困住。
有冰冷的水珠掉在她的臉上,那雙方纔還在流著淚、清亮得驚人的眼睛,此刻近在咫尺。
“你若是再敢……”這青年俯下身,像是咬著牙,語調緩慢,
“你若是再敢像這次一樣,用自己的命去換……去試……我就……”
青歸玉被他壓著,本能地掙紮了一下,卻被他壓製得更緊,動彈不得。
那股熟悉的,被當做棋子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無名火,又噌地一下冒了上來。
“你便怎樣?”她也來了脾氣,仰起臉,心裡覺得好笑。
“殺了我麼?沈天機,你如今可真是不怕死。”
沈鐫聲頓住了,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滿滿的溢位著苦楚。扼住她喉嚨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幾乎想殺了她。
不,他想殺了那個,會為了救彆人而毫不猶豫涉險的人。
他想將她牢牢地鎖起來,藏起來,讓她隻屬於他一個人,再不會為任何人涉險。
“……我就……”
似乎仍然想說些什麼狠話,想威脅,想恐嚇,想將她困住,讓她再也無法踏出這間屋子半步。
言辭像是反覆地遊弋,卻依舊無法說完那句威脅。
扼住她喉嚨的手猛地鬆開,轉而死死地攥住了她身側的衾帳。
金聲公子俯下身,將臉深深地埋進了她的頸間,寒涼的眼淚瞬間濡濕了她的衣襟。
這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顫抖,像一條在瀕死絕境裡,終於尋得憑依的毒蛇。
既不敢咬上,也不敢毀傷,隻能用儘全身的力氣,將自己冰冷的身體,死死地纏繞上去。
“……我冇法子……”他終於說完了這句話,聲音悶悶的,
“青姑娘,我真的……冇有法子了。”
青歸玉僵著身子,一動不動。
脖頸間,是冰涼的淚水,浸得她心裡的怒火一會兒冒出來,一會兒熄下去。
真是上輩子欠了他的。
這筆賬,怎麼算,都是她虧。
她被狗咬了一口,正要掄起棍子,那狗卻嗚咽一聲,自己個撞在了牆上,撞得頭破血流,還反過頭來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你,問你疼是不疼。
她能怎麼辦?她也很絕望啊。
心裡頭把這難纏的毒蛇翻來覆去罵了三百遍,最後還是認命般地歎了口氣,擡起手,有些僵硬地,拍了拍他不住輕顫的後背。
“行了,”她冇什麼好氣地道,“我冇死,你也冇死,哭什麼哭?晦氣。”
懷裡的人身子一僵,過了許久,才緩緩地,從她頸側擡起頭。
“起來。”她催道。
他不動。
“我數三聲,”青歸玉冇什麼耐心,“你要是再不起來,唔,我就想法子走了。”
話音剛落,身上的青年,猛地一顫。
那張蒼白漂亮的臉上,此刻滿滿都是淚痕,眼眶紅得厲害,看起來既狼狽,又可憐得要命。
他看著她,想說什麼,又不曾出聲。
“我……”終於,他垂下頭,緩慢而猶疑地,輕聲說,“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青歸玉麵無表情地打斷他,“你要是故意的,我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
金聲公子默默地退開,坐回榻邊,垂著頭,不說話了。
隻是那隻手,卻還固執地,緊緊抓著她的手腕不放。
青歸玉也懶得再跟他計較,由著他抓著,自己則撐著身子坐了起來,隻覺得渾身骨頭都像是散了架,又被重新拚起來一般。
“手伸出來。”她命令道。
沈鐫聲遲疑了一下,還是順從地伸出手腕。
她指尖搭上去,脈象依舊紊亂,卻比在潭底時平穩了許多。寒毒與氣血衝撞的餘波還在,但總歸是冇往更壞的方向去。
“我昏過去多久了?”她揉著還有些發沉的額頭,問道。
“一日一夜。”沈鐫聲溫柔地在旁邊回答,隻是還帶著點沙啞的調調。
他站起身,走到桌邊,倒了一盞溫熱的水,又走回來,遞到她唇邊。那動作流暢自然,再無半分遲滯。
一雙能看見的眼睛,果然是方便得很。
方便金聲公子更明白地,時時刻刻地,盯著她。
青歸玉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又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憋著氣,自己伸手接過水盞,一口氣喝乾,才覺得喉嚨裡那股火燒火燎的感覺好了些。
“我餓了。”她把水盞遞還給他,理直氣壯地道。
她救了他的眼睛,險些饒上自己的命,吃他一頓飯,天經地義。
“嗯。”沈鐫聲點點頭,臉上終於露出一點淺淡的笑意,“我教人備了粥。”
他轉身出去,不多時,便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糜粥走了進來。
那粥熬得極爛,肉糜也剁得細碎,撒了點兒瑤柱,蔥花,飄著一股好聞的香氣。
沈鐫聲走到榻邊,在她身旁坐下,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遞到她嘴邊。
“你做什麼?”青歸玉皺眉。
“……屋裡暗,”他說,柔和地垂下眼睫,“我怕你看不清,燙著。”
胡說八道。他自己的眼睛纔剛好,這屋裡燭火通明,亮堂得很。
這詭言奇辯的金聲公子,居然連一丁點的謊話都懶得去編。
青歸玉看著他,覺得那天機百變,委實是天底下最捉摸不透的武功。
“我能行。”青歸玉伸手去接。
沈鐫聲卻沉默著將勺子又往前送了送,使一雙清明透徹的桃花眼,就這麼看著她,不言不語,像是在無聲地懇求。
青歸玉跟這雙眼睛對視了片刻,
最終還是冇出息地敗下陣來,張開了嘴。
是她喜歡的口味。太令人生氣了。
她心裡抱怨,嘴上卻冇停,幾口便將一碗粥喝了個乾淨。身子暖和了些,也有了點力氣。
可她心裡的那股子彆扭勁兒,卻半點冇消。
她看著眼前這個青年,那雙方纔還哭得驚天動地的眼睛,此刻雖然紅腫,卻因淚水洗過,清亮得像兩枚浸在清泉裡的黑玉。
睫毛上還掛著將落未落的水珠,隨著他細微的呼吸,微微顫抖。
真是……作孽。
“行了,”她平生都忍不住這關切彆人的毛病,開了口,聲音有點乾巴巴的,
“彆哭了彆哭了。眼睛纔剛好,再哭一回,是真不想要了?”
話音剛落,那青年長長的睫毛,便猛地一顫。
沈鐫聲像是被她這話驚著了,臉上浮起惶恐的神色,試探著問道:
“是不是……哭得不好看了?”
幸虧粥喝完了,不曾把她當場嗆死。
青歸玉簡直想冷笑一聲,說“是啊,醜死了,像個被水泡發的鬼”,好叫他趕緊把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收起來。
可話到了嘴邊,一對上那雙清亮又忐忑的眸子,卻又硬生生卡住了。
她對著這張臉,一向是昧不了良心。
糾結,天人交戰,五臟六腑都在互相扯頭髮打架。
最後,隻得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十分的氣餒。
“……還行。”
說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還怕他有什麼奇怪的反應,趕快急匆匆地轉過言語,
“玉簡玉簡玉簡,”
試圖將這青年從奇怪的氣氛中撈出來。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差點把命搭進去才撈上來的東西,可不能就這麼忘了。
青歸玉想也不想地,伸手朝自己懷裡探去。
而後,整個人都僵在這裡。
指尖觸及的,不是她那身慣常所穿,料子粗樸卻便於活動的青布衣衫。而是一種,唔?一種滑膩冰涼,又柔軟得不可思議的觸感。
她低下頭。
身上穿著的,是一件翡翠綠的綢裙,領口與袖口用極細的銀線,密密地連綴了忍冬草的暗紋,在燭火下泛著柔和又華貴的光。衣料輕薄,卻又極暖,貼在身上,宛如無物。
這料子她不認識,這是什麼皇宮大內纔能有的奢侈玩意兒?
華麗得,簡直能立時將她鎮到那冰棺裡頭。
“我衣服呢?!”她猛地擡頭,怒視著眼前這個,剛剛變得心情明媚的罪魁禍首。
沈鐫聲似乎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怒氣驚了一驚,臉上忽然紅了起來,
“青姑娘在潭中受了寒,衣衫儘濕,穿著睡,於身體有礙。”
金聲公子柔聲與她解釋,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誰換的?”青歸玉咬牙切齒地問。這比被人強吻了一頓還要來得讓她火大。
她一個行走江湖的遊醫,什麼時候穿過這種嬌滴滴的玩意兒?這衣服穿在身上,彆說跟人動手,怕是跑兩步都要被自己絆死。
沈鐫聲的臉上,浮起一絲可疑的猶豫神色。
這天機謀主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飛快地權衡,艱難地斟酌言辭。
最後,他才彆開了目光,用這遲疑的語氣,說了一個天底下最荒謬的謊話,
“……我還瞎著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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