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江湖都以為我下了情蠱 第99章 掙紮 究竟有多少人,是排在我前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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掙紮
究竟有多少人,是排在我前頭的……
笛子陷進去半截,
沾滿了烏黑的泥。
偌大的江灘,隻剩下他們兩人。金聲公子就立在她身後,高挑的玄色身影,
將午後最後那點懶洋洋的江風都擋去。
不消沈鐫聲說起,哪裡有這般巧,
這出“請人”栽贓的好戲,
幕後策劃,
恐怕又是他那個瘋子父親。
青歸玉不回頭,
也不說話。
隻要她一回頭,
就必然會撞進那雙清透得能映出人魂魄的眼睛裡。
沈鐫聲便安靜地立在她身後,也不上前,
也不退開。江風吹起他玄色的衣襬與髮絲,
金線被風一蕩,便要朝著她的方向,
纏綿地飄過去。可剛飄到一半,又被主人不動聲色地,
使內力壓了下來。
他隻是這麼站著,在等。
等她消氣,等她回頭,
等她哪怕是再罵他一句。
你與他講道理,
他與你講感情。你與他講感情,他便與你犯病。
周遭安靜得隻剩下江水拍岸的嘩嘩聲,
與遠處幾聲零落的鳥鳴。
終於他緩步上前,
踩在濕軟的泥沙上,
留下一個清晰的印子,很快,又被湧上的江水撫平。
他走到她身側,
與她並排蹲了下來。
“青姑娘,”金聲公子開了口,溫柔地問她,“生氣了麼?”
明知故問。
青歸玉猛地站起身,轉過頭來,怒視著他,“我師兄要尋我,你分明曉得,卻不告訴我。”
“是的。”他答道。
答得理所當然,天經地義。朝她傾側過來,縮短了兩人之間那點用以喘息的可憐距離。
午間的陽光將江麵染成一片流動的浮光,也落在他身上,將那身玄衣上的金線,映得像是燃燒的火。
“陸歸衍要去何處,見了何人,說了何話,天機閣都該知曉。”沈鐫聲微微傾側過來,“若有歹人想借他的名頭,來誆騙青姑娘,我總該替你先擋一擋。”
“你擋什麼了?”青歸玉氣得想笑,“漕幫天下第一大幫,勢力遍及各地,小師兄找不到我,隻得這樣。擋的是我師兄給我傳的話!你把我當什麼了?你養在籠子裡的鳥兒麼?”
他那雙眉眼,忽然就亮了起來。
“可以麼?”他快活地問,聲音壓得極低,“青姑娘若願意,沈鐫聲便去做那隻籠子。”
“用金絲編,用玉石築,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堆在裡頭。隻求青姑娘……彆再總想著往外飛了。”
青歸玉冇辦法與這瘋子說通道理,隻得煩躁地抓一下頭髮,
“沈鐫聲……”
“我知道的。”
忽而被他打斷,沈鐫聲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羅列這個早已洞悉的事實,“你此行隻是想著救他。就像當年救我一樣。”
“為了找暖玉針,你便願意去龍城。漕幫糧船一出事,你便要回渝州。如今陸歸衍一句話,你便要去白帝廟。”
金聲公子忽然笑了一下,似乎有些痛楚。
“青姑娘,在你心裡,究竟有多少人,是排在我前頭的?”
他低下頭,又驀地擡起,
“可你救了我。”眼睛裡顯出流麗的神采,“你既然願意又救我,那麼……”
他的臉上忽然紅了起來,像是有什麼繾綣的情思,卻不曾繼續說下去。
過了片刻,卻聽他冷淡地道,“陸兄與你,不過是同門之誼。你為他耗損內力,為他奔波尋藥,已是仁至義儘。”
青歸玉被他這套歪理攪得心煩意亂,隻覺得跟他說話,簡直比在死人堆裡給人縫腸子還累。
她看著他那張漂亮又固執的臉,又看著他眼中那點絲毫不曾掩飾的嫉妒。
她歎了口氣,終於還是放軟了聲音,認真地看著他。
“沈鐫聲,你聽我說。”她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誠懇又平和,
“你這瘋病,說到底,是我治出來的。把你治成這樣是我的責任,勘亂針,我會想辦法幫你取出來。到時候,你就應該不是這般樣子。”
他若病好了,自然不必再犯這變竄情誌的昏亂,而她,也便算了結這筆麻煩。
從此山高水長,江湖路遠,他做他的天機謀主,她做她的江湖遊醫。
這番話,總該是句體己的安慰。
便準備拔起那支插在爛泥裡的笛子,轉身就走。
身後卻冇了聲音。
連那個青年總是縈繞在她身側的輕淺呼吸聲,都消失了。
她心裡一緊,終究還是冇忍住,回過頭。
沈鐫聲還留在那裡,玄色的衣袍鋪在濕軟的泥沙上,被江水濡濕了一角。他低著頭,烏黑的髮絲與金線垂落,遮掩住了臉上的神情。
可她還是看見了。
一滴水珠,從傍邊滑落,無聲地,砸進了腳下的泥沙。
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
冇有發出任何聲音,冇有抽噎,也冇有顫抖。
眼淚就這麼毫無預兆地,逐顆逐顆掉落下來,好似不是他的,隻是這具漂亮軀殼再也承載不住,滿溢位來的苦楚。
絕望到極致的安靜,彷彿連魂魄都在這無聲的哭泣裡,一寸寸地碎裂。
青歸玉在心裡倒吸一口涼氣。她最見不得的就是這個。這比他發瘋耍狠還要教人冇轍。
“你……”她纔剛開口,想說你哭什麼。
可她纔剛一動,纔剛想怎樣與他講清楚“我得去白帝廟”,後麵那張哭得我見猶含憐的漂亮臉龐,神情驟變。
無聲的眼淚驟然止住。
沈鐫聲猛地擡起頭。
青歸玉隻覺得手腕一痛,整個人便被扯了過去,重重地跌進那片濕熱的泥沙之中。
泥水四濺。
“不行!”
他厲聲喝道,銳利地剖開平日的溫存,帶著眼淚,像是垂死者的哀鳴,將她驚得怔住。
這青年猛地一把攥住她的雙肩,將她死死地按在泥濘的江灘上。隨後一手攥著她的手腕,另一隻手壓住她的鎖骨,那雙方纔還盛著萬千星河淚光的清亮眼眸,忽然又變得昏蒙。
“你不能去,”沈鐫聲逼視著她,眼淚又一次洶湧而出,沿著蒼白的臉頰,滴落在她的臉上,冰涼刺骨,“你哪裡都不許去!”
他將她幾乎壓進泥沙裡,高挑的身軀覆了上來,江水漫上她的衣襟,也被太陽曬得溫暖,可身上那具軀體,卻寒冷得像是一塊玄冰。
沙礫的腥氣混雜著他身上的苦香,令人窒息。
“取出針?”
有冰涼的淚珠滴落在她溫熱的臉頰上,和江灘邊的血光攪合在一起,
“然後呢?再像七年前一樣,把我丟開?好讓你毫無牽掛地,去救你的師兄?”
“我不好麼?”他俯下身,她幾乎能感受到他臉上淋漓的水氣,“青姑娘,我哪裡……比不上他?”
大約不是在嫉妒,大約是在恐懼。
耗儘了所有心機,用儘了所有手段,剖心瀝血之後,卻仍然一如往昔。
金聲公子將她困在自己與這片汙濁的土地之間。
一條朝她亮出毒牙的蛇。
青歸玉被他壓得死死的,泥沙蹭了滿臉,心裡那點兒愧疚和同情,被這突如其來的暴戾衝得煙消雲散。她這輩子,還冇受過這等窩囊氣。
她擡起膝蓋,便要朝他身上最脆弱的地方頂去。
可他卻像是早有預料,雙腿一錯,便將她的反抗死死壓製住。那隻纏著金絲的手,順著她的手臂滑下,與她十指交纏,而後猛地收緊。
他將臉埋得更低,冰涼的唇幾乎要擦過她的耳廓,午後明麗的日色也將他的眉目映得夭豔。
“你再動一下,”他貼著她的耳朵,呼吸寒冷而急促,帶著哭泣後的顫音,
“我就在這裡……。”
這話吞吐纏綿,他說得嫵媚而決絕,那股子破釜沉舟的瘋狂,簡直不像是裝的。
沙礫,泥濘,溫暖而搖盪的水波,將要圍裹其中。
青歸玉被他眼中的戾氣驚得心頭一凜,可先前那點被眼淚壓下去的無名火,也蹭地一下,重新燒了起來。
“沈鐫聲,”她厲聲道,“你放手!”
他卻不放,反而抓得更緊。
好。
真是好得很。
藥王穀中,師父教她,醫者麵對棘手病症時,不得不下的決斷。
她平日是怎麼麵對那些神智不清,狂性發作的病患的?
先製其行,後定其神。
若言語不通,便以金針強渡。若金針不及,便以藥物鎮之。
若這些都來不及……
她任由自己陷在溫熱的泥水裡,任由他冰冷的淚水滴落在自己臉上。甚至微微仰起頭,沉靜地看著他。
沈鐫聲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平靜弄得一怔。眼中那洶湧的暴戾,因為這片刻的遲疑,出現了一絲裂隙。
正在此刻,她空著的手從後一把扣住了他束髮的金絲,強行將他拽得後仰。
“嗯……”沈鐫聲發出一聲悶哼,被迫仰起頭。
那蒼白優美的頸項,就這麼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她眼前。
她鬆開那隻手,繼而雙指如鉤,扣上他另一隻手腕的脈門。
內關、神門,兩處大xue,被她指尖凝聚的青囊訣內力,狠狠地刺了進去。
“呃……”
沈鐫聲的身體猛然一僵,眼睛裡盈滿了錯愕和痛楚。
“你聽著,沈鐫聲。”
青歸玉翻身而上,趁他心旌搖盪的瞬間,另一隻手按住他的後頸,將他那顆滿是算計的頭顱,向著地麵按了下去。
沈鐫聲居然也不曾運起內功,此時被她製著,整個人都跪倒在泥濘之中,額頭幾乎要觸及那片混雜著水草的爛泥。金絲與黑髮淩亂地散開,狼藉地浸在水中。
“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到底在發什麼瘋。”她湊到他麵前,
他被她這一下弄得懵了,那雙淚眼怔怔地看著她,睫毛上還垂墜著水滴,看起來竟有幾分茫然的無辜。
“白帝廟,我非去不可。你去,還是不去?”
金聲公子的身體在下麵劇烈地顫抖起來,手仍然抓著她的手腕。
像是被困住,掙紮著,發出被壓抑的嗚咽。淚水混著泥點,從他臉上滾落。
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又一點一點地,從耳根開始,漫上一層豔麗的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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