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江湖都以為我下了情蠱 第101章 一枚棋子 我早就告訴她了,她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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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棋子
我早就告訴她了,她不在乎……
她問的是陸歸衍,
可回答她的,卻是沈鐫聲。
他還是那般安靜地立著,風吹起他玄色的衣袂和束髮的金絲,
在崖頂蒼茫的雲海天光下,昳麗得不似真人。
金聲公子轉過頭來,
那雙剛剛恢複清亮的、剔透琉璃般的眸子,
就這麼直直地看向她的臉上。
“血脈而言,
”他冷漠地開口,
字句清晰而殘酷,
“大約,是我的兄長。”
青歸玉隻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
手上渡過去的內力一滯,
險些走岔了氣。
陸歸衍本就蒼白的臉色,又沉了幾分。隨即像是想到了什麼,
驀地轉頭看向青歸玉。
“我聽聞龍城血宴之事,天下皆知,
天機閣狻猊死前之言,已傳遍江湖。原來……此後他竟也不曾與你說得清楚。”
青歸玉被他問得一怔,不知該如何作答。
何止是不清楚,
她簡直是被矇在鼓裏,
像是隻懵懵懂懂的傻鳥一般,憑著那股少女的自負勁兒,
七年前就一頭撞進了這張血色的網裡。
陸歸衍見她神情,
便已瞭然。他搖了搖頭,
望向沈鐫聲,那眼神,便隻剩下了毫不掩飾的厭惡與輕蔑。
“他若不說,
我便須說與你知道。否則對你實在不公。”
陸歸衍的目光沉靜如水,落在那玄衣青年的身上。冷冽,混雜著厭惡與傷痛的審視。
“我四歲隨師父入穀,但也是多年前,從家父遺信中得知,當年尚有一名繈褓中的胞弟。”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沉痛。
“我隻當他早已夭亡,未曾想……”
未曾想,居然被仇人養大,授以寒毒,以備何時能謀奪冰溪洗脈訣。
沈儼這個瘋子,真是好狠的手段。
這白衣青年搖搖頭,
“沈儼自謂武學奇才,卻也不敢親身試煉那陰毒的寒髓功。於是他滅我滿門,卻獨獨留下那孩子。”
陸歸衍的眼光掃過他精心裁度的玄衣,和被山風吹得震盪繚繞的金線。
“師妹,你救他,不過是醫者仁心。可你須得明白,”他低下頭,聲音清冽而淡漠,她隻能看見玉冠結束著霜色的寒發,
“他是沈儼養大的走狗,是天機閣的人,哪裡還有我雪山派的一點風骨?”
這指斥極重,可她身側的沈鐫聲,卻依舊靜靜地立著,甚至連眉梢都未曾動一下,彷彿陸歸衍說的,是另一個人。
白衣青年擡起頭,麵色孤寂而清寒,好似挾著雪山二十載的冰雪與冤魂。
“認賊作父,骨血裡都是詭計,真是不配活著。”
無妄劍連帶劍鞘一齊,發出清銳的嗡鳴。
“他如今,是死是活,都與你我無關。”陸歸衍的聲音清淡,轉向她,帶著安撫的意味,“師妹,你不必再為他費心。這筆血債,我雪山派自會與天機閣算清。”
他站起身來,向前一步,將她推到後側旁邊,無妄劍上寒光流轉,那股空靈而決絕的劍意,再度瀰漫開來。
“沈閣主。”陸歸衍冷冷道,“你既已承認,想必也知曉,你我之間,唯有生死。你今日,是想為你父親,再取冰溪訣?還是在此處,與我做個了斷麼?”
青歸玉心裡一虛,下意識地便要開口。
沈鐫聲且不說,她可真是要來找小師兄的冰溪訣的。
但如何說得出口?她怕沈鐫聲默認。他若默認,今日此地,便是不死不休的絕境。
也怕他辯解。他若辯解,以他那天機謀主的口才,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心裡頭正把這荒唐的命運罵了個狗血淋頭,
沈鐫聲卻先有了動作。
他緩緩上前一步,離得二人三尺之距。山巔的風極大,將他衣上繁複的暗紋吹得如水波般徘徊延連。
冇有看陸歸衍,一雙眉目隻是靜靜地,甚至稱得上是溫柔地,凝注在青歸玉的臉上。
“青姑娘,”他開了口,聲音被山風颳的散了些,卻依舊清潤悅耳,“你不必為難。”
金聲公子微微一笑,那笑容裡竟看不出半分被揭穿斥責的狼狽,反而帶著點兒超然的通透。
“陸兄所言,句句是實。”他隨口承認,隨即話鋒一轉,
“我父親心機深沉,手段酷烈,我自幼被他付之寒釘玄冰,用以試煉寒髓功,確是事實。”
“雪山派的血海深仇,陸兄一身擔之,清正孤高,令人敬佩。沈鐫聲不過是沈儼手中一柄見不得光的刀,是雪山門楣上的汙跡,更是事實。”
這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條理清晰,隻是用最平靜的語調,將自己那具早已腐爛的內裡,剖截開來。
陸歸衍臉色更加沉凝了些許,無妄劍鋏鳴更甚,“何苦呢?天機閣主?此時此刻,還要逞你那點口才?”
“嗯。”沈鐫聲搖了搖頭,那雙眼睛又回到了青歸玉身上,隨手撩撥起纏繞的弦絲。
“我隻是在想,青姑娘這樣好的人,當初為何要救我這般一個……不堪肮臟的東西。”
他話說得輕,像是在自言自語,
青歸玉卻真正難過了。
一個剛出生的嬰孩,又如何能在那場血洗中活下來?
她想起了七年前,藥廬裡那個渾身是血,奄奄一息,卻固執地不肯活下去的少年。
可是,連那場相遇,都是一個美麗的謀局。
——說來也是,一個藥王穀戰亂的孤女,怎麼會那樣巧?在自家的門前階上,撿得到天機閣的少主?
這是沈儼置為肘後的一枚棋子,是精心打磨了十幾年,用以開啟“冰溪洗脈訣”這件雪山秘寶的,活生生的鑰匙。
她卻不管不顧地,用那剛學成的金針秘術,擅自在其中插了一腳。
而那個少年,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卻依舊在她麵前,偽裝了那副羞赧無辜,甚至為情所困的模樣。
從一開始,便帶著滿身的謊言與劇毒,安靜沉默地,等著她靠近。
她也說不出話來,一時忽然自己眼睛也有些熱氣。
隻得怔怔地看著沈鐫聲,看著他臉上血色儘褪,清亮的眼眸裡,有什麼東西,正在迅速地崩毀。
沈鐫聲也自瞧著她,瞧著那震驚,恍然,因為陸歸衍的話而動搖,最後再眼睜睜地看著她眼中一閃而過,對自己這個“仇人之子”的憐憫。
他忽然輕輕地笑了一下。
那笑聲很輕,卻像一片鋒利的冰棱,劃過這劍拔弩張的空氣。
“我早就告訴她了。”
青歸玉被他這一下弄得一愣,正要開口。
卻見他猛地擡起眼,那張臉上,血色散儘,眼眶卻燒得通紅。
“我告訴她,我什麼都冇有。連這名字都是偷來的。她曉得的,我是個隻會算計的瘋子。”
他死死地盯著她,
“我什麼都冇有,她不在乎。”
這四個字,被他咬得極重,帶著血腥氣,和一種殘忍的自嘲。
“你看,”他忽然伸出金絲繚繞的手,顫抖著,指向自己的心口,
“她不在乎我是誰,也不在乎我從哪裡來。更不在乎我這身皮囊底下,到底藏著個什麼東西。”
眼中那點清亮的光,此刻儘數被洶湧的痛楚與絕望所淹冇,淚水奪眶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她隻在乎我快死了。”
這玄衣青年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他將她狠狠地朝這邊一拽,自己便站到了懸崖邊上。
崖風灌入他的衣袖,玄衣鼓盪,金線翻飛,整個人都好似一縷將要被狂風撕碎的暮雲,卻用儘最後的力氣,死死地裹挾著這唯一的憑依。
“我本來就不該活著,”他低著頭,“早就應該死了。”
“在雪山,在那寒潭,在哪一處,都該死了。”
“但她救了我,”沈鐫聲驀地扭回頭,有水珠流墮,
“她救過我,”他重複一遍,揚起頭,金絲盤旋,在山風中切割出細微的銳聲,盈著淚水的眼睛中忽然翻湧起亮色,“兩次。”
是了,兩次。
一次在藥王穀,用半條命,換他茍延殘喘。
一次在寒潭底,用自己的安危,換他重見光明。
將這兩次活命的機會,視作自己在這世間僅有,攥在手心裡頭的隱秘歡喜。可如今,連這份隱秘的歡喜,都要被冠上“陰謀”與“算計”的名頭,被闃然打破。
青歸玉被他看得心口一窒,
陸歸衍臉色冰冷,無妄長劍靜默地震顫,劍光滌盪,漾出森寒的氣機。
金聲公子卻忽然朝著她,露出一個極其淺淡,卻又豔麗到令人心驚的笑容。
“想要我的命,可以。”
他朝她走近一步,停在無妄劍那鋒刃之前,
“我早也想通了。青姑娘從寒潭出來的時候,我便想通了。她想要拿我去救誰,也成。”
沈鐫聲柔軟地說,
“拿去換你師兄的命,整肅渝州城的安危,想法子壓得這天下太平,都成。”
他伸出手,將那隻纏繞著金絲,修長而冰冷的手,迎向在她麵前。
青歸玉呆呆地看著他,
這條漂亮的毒蛇,她在心裡哀歎一聲。
他又打算將自己的血肉骨頭都拆散,挑揀出最美麗、最無害、最能引她憐惜的那幾塊,拚湊起來,捧到她麵前。
而那些猙獰、痛苦、不堪的部分,都被他藏在了這身精心裁度的玄衣之下,任其腐爛,也不肯讓她窺見一點。
這人但凡覺得要被拋棄,便要在這生死的邊緣線上,來回地試探。
“首先,”
她說,先抓著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將他往後拉了拉,“離懸崖遠一點。”
掉下去就真正麻煩了,神仙難救。
“然後,”青歸玉深吸一口氣,開始試圖厘清這團亂麻,想得有點煩躁,乾脆破罐子破摔地說了出來。
“第一,”她伸出一根手指,表情嚴肅,“你和你……我師兄……”她被這稱呼繞得有些舌頭打結,最後隻得含糊地道,“是沈儼造的孽,不是我的。”
“第二,”又伸出第二根手指,“我救你,是因為我想救。和你是不是他弟弟,沒關係。就算你是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猴子,隻要倒在我藥廬門口,快死了,我瞧著順眼,我也救。聽明白了麼?”
“第三,”伸出第三根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陸歸衍,“我與小師兄,是同門,是過命的交情。他有難,我不能不管。這和你,也沒關係。你彆多想。”
“最後。”
她說到這裡,心虛地要死,隻想怎麼談起那冰溪洗脈訣,“先將我師兄的傷稍作穩定。”
“至於你,”青歸玉朝沈鐫聲點點頭,真正犯了難,“我們先回去,這麼些破事,我需要先與你談一談。”
她什麼都冇說,這玄衣的青年卻好似被“我們”二字所激勵,臉上那股決絕的死氣瞬間消散,臉色一時浸上潮紅,朝她急迫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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