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京城都以為他們是死對頭 第16章 世子亮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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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亮鋒芒
穆淮清抵達幽州那日,恰逢沈君屹率兵返回殷都。
景州的吏部調令來得很快。
聽聞沈時宴親自接待了新上任的官員,禮節周全得挑不出半點錯處。
不過數日,幽州便收到了殷都來的信函。
穆淮清拆開錦囊,兩幅畫卷徐徐展開。
一幅畫著沈君屹跪地請罪的滑稽模樣,另一幅則是他獨佇深院的寂寥身影。
穆淮清啞然失笑,彷彿嗅到作畫人筆尖的促狹笑意。
他本打定主意要冷落那個不告而彆的人,可目光觸及畫中孤影,心尖那點怨氣便如春雪消融。
提筆時,竟不自覺將幽州瑣事儘數道來——食不知味的膳食,輾轉難眠的長夜…
還有那個荒誕的夢:少年時的沈君屹追著他,非要塞來一隻醜陋的青蛙,嚇得他整宿不敢閤眼…
筆鋒漸轉,竟開始細數某人的“罪狀”,最後還煞有介事地判了個“重刑”,勒令對方好好思量如何賠罪。
“送去殷都。”他將信箋封好遞給雲舒,眼角還噙著未散的笑意。
案前,關山月正與莫少卿翻閱景州官員冊錄。
灰袍道人髮髻一絲不茍,木簪橫貫,倒真有幾分世外高人的氣度。
若非穆淮清當年親赴道觀,關山月怕真要修道成仙了。
“吏部派杜中亭來景州,這不是當眾打世子的臉麼?”莫少卿冷笑,“誰不知道那老匹夫曾是侯爺門生,如今倒來給世子當頂頭上司。”
關山月執筆輕點糕餅,酥屑簌簌落下:“唐庚這步棋走的妙啊。他替二皇子揣摩聖意多年,最懂如何踩著陛下心思落子。陛下留世子守景州卻不予實權,與當年卸掉老侯爺兵權卻留了爵位一個道理。唐庚把杜中亭擡了身份搬過來,打的就是沈家的臉,陛下可以給沈家體麵,但決計不會讓沈家在一方獨大。”
穆淮清將木匣哢嗒合上。
窗外暮色漸濃,映得他眉目格外深邃:“陛下既知沈君屹投了太子,反而更要防著他。在君王眼裡,鋒芒太盛本就是罪。”
“若選了二皇子,隻怕處境更糟。”關山月拂去冊上碎屑,“天家父子尚且互相猜忌,何況臣子?”
雲舒望向穆淮清,他下意識覺得穆淮清會在這裡說點什麼。
但穆淮清冇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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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風捲著寒意掠過幽州城頭,穆淮清裹緊了身上的大氅,指尖凍得發紅,卻仍執筆在燈下勾畫城牆的加固圖紙。
油燈搖曳,燃儘又續,案上堆疊的紙稿一日比一日高。
好在有關山月坐鎮,練兵之事便交由他與雲卷、雲舒操持,省去了許多繁瑣。
沈君屹的信來得極勤,字裡行間儘是關切。
他曾問穆淮清:“你為何總是這樣慌張?”
穆淮清站在城樓上遠眺,蒼茫天地間,幽州如孤舟浮於瀚海。
他時刻盯著邊境動向,遼部雖暫時沉寂於奢靡享樂,可狼終究是狼,終有一日會再露獠牙。
殷都的信一封接一封,沈君屹漸漸被穆淮清的絮叨牽動心神。
那些信裡冇有小心翼翼的安慰,隻有瑣碎的抱怨。
幽州的飯菜不合胃口,事務繁雜讓他疲憊不堪,連風寒時喝的苦藥也要大書特書,末了還要翻舊賬:“十五歲那年你踹我下水的事,我可還記著!”
最後必以一句“你給我好好活著,好好想想怎麼賠我”收尾。
沈君屹從未見過這樣的穆淮清,矯情又賴皮,彷彿要訛他一輩子。
可偏偏就是這些瑣碎的抱怨,讓他漸漸從景州兵變的陰霾裡走了出來。
原來被人依賴,也是一種救贖。
三個月後,杜中亭暴斃的訊息傳至幽州。
彼時淩虛樓剛建成不久。
穆淮清與關山月、李可等人登樓遠望。
樓高百尺,可俯瞰邊境蒼茫草原,遼人的鐵騎在那裡虎視眈眈。
“死因是什麼?”關山月問。
路生是李可引薦的人,在幽州有千裡耳的美稱,是誇讚他能知道千裡之內的各種訊息,雖然這千裡過於誇大,但訊息靈通是真的。
他出身寒微,但人生的精。
往上能和官府宅院裡的人攀上話,往下能和流氓土匪嘮上家常,路過幽州的流民乞丐都聽過他的名號,都願意找到他賣點訊息換幾枚銅錢。
“明麵上報給殷都的死因未可知,但據我所查,杜中亭在景州夜夜笙歌,最後…”
路生瞥了眼穆淮清的神色,見對方神色淡淡,才繼續道:“最後死在了床笫之間。”
李可捋須不語,關山月微微皺眉。
穆淮清的白衣被朔風掀起,獵獵作響,襯得他身形愈發單薄。
雲舒心頭一緊,不動聲色地靠近幾步,生怕他被風捲走似的。
眾人沉默地隨他下樓。
穆淮清心中思緒翻湧。
杜中亭此人,他並非全然陌生。
當年此人叛出侯府投靠唐庚,曾奉唐庚之命前來拉攏穆靈均。穆淮清見過他幾麵,也聽父親屢次提過,此人雖非君子,卻也絕非縱慾無度之輩。
最重要的是,這些年他跟著唐庚平步青雲,也不曾聽說他納姬妾,殷都也從未有過他風流的傳言。
穆淮清覺得就算沈時宴容不下他,也不能用這種辦法讓他死。
太侮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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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殷都兩封書信同時送至。
穆淮清指尖微頓,目光在父親與沈君屹的信封間遊移一瞬,終是先拆了沈君屹那封。
信中詳述了沈時宴呈遞的奏報——杜中亭確係宿醉暴斃,隻隱去了夜夜笙歌的荒唐事。
而後筆鋒一轉,提及太子近況。
“宮闈之中,劍戟森然。”沈君屹的字跡比往日凝重,“近日心神不寧,似見風雨欲來。唯念君遠在幽州,暫避漩渦,方得稍安。”
信末附了幅小畫:梅影橫斜間,白衣人執簫而立。
那眉眼輪廓,分明是照著穆淮清的模樣細細描摹的。
他冷峻的唇角不覺軟化,指腹輕輕撫過墨痕。
待展開父親的信箋,笑意倏然凝結。
穆靈均言明太子已掌控錦衣衛與三部,字字如警鐘:“大亂將至,汝當自保。”
“哐當——”
凜風撞開窗欞,案上紙頁如驚鳥四散。
穆淮清伸手去關窗,冷風卻搶先糾纏他的衣袖,恍然間竟似回到那年玲瓏坊大雪紛飛裡,他亦是這般徒勞地想要抓住些什麼。
他突然很想見沈君屹。
筆鋒懸在信紙上方,墨汁墜成黑痣。
他想勸父親急流勇退,卻知他必不肯抽身。
欲安撫沈君屹,反被更深的憂慮壓得難以落筆。
最終隻得望著滿紙空白,任穿堂風將未言之語吹散在暮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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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如刀,割過景州斑駁的城牆。
沈時宴一襲青衣裹著墨黑大氅,獨自沿著城牆緩步而行。
修長的手指撫過磚石間暗褐色的痕跡——那是戰後特意保留的血跡。
沈泰的血早已褪成模糊的印記,再濃烈的鮮血也經不住歲月風霜的消磨。
他的腳步在一處破損的牆垛前停駐。
這個被刀劍劈開的缺口周圍,飛濺的血跡早已乾涸發黑。秦風就是在這裡身首異處的。
沈時宴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寒風吹散了他撥出的白霧。
“主子,回吧,天寒。”聶青低聲提醒。
沈時宴微微頷首,轉身沿著熟悉的石階緩步而下。
袖中的信箋還似乎帶著沈君屹的體溫,朝堂動盪正合他意——亂局之中,景州才能贏得喘息之機。
景州一戰他受了太多,他不會讓沈君屹也陷入到那樣的境地裡,更不會讓穆淮清再次成為沈君屹的救命稻草。
“齊連那邊如何了?”沈時宴目光落在台階的積雪上。
聶青恭敬答道:“已得太傅信任,安插至禦前。連二公子都不知他是我們的人。”
“辦得好!”沈時宴眼中閃過一絲鋒芒,“幫我修書一封給吏部的唐庚,就說景州不能一日無主,要他儘早派人來景州。”
聶青不解:“這…主子,屬下不明白。杜中亭死了,隻要冇有新的太守到任,主子在景州才能獨大,為何還要寫信讓他派人過來?”
“隻要唐庚回信,就讓人上奏彈劾,把杜中亭背信棄義,到景州又全無政績隻知夜夜笙歌的事捅到禦前。”沈時宴在城下駐足,他的目光放在一個守備軍通紅的臉上。
聶青這才明白,沈時宴這是故意要讓陛下知道唐庚耍的把戲,後麵唐庚若是再塞人來,陛下就得權衡一二了。
他走向那個侷促的士兵,溫潤如玉的手搭在對方肩上:“我記得你,交換人質時是你扶我出城的。”
“世子…”
他一開口就說錯話了。
又連忙改口,他匍匐在地,冇來由的緊張:“大人,小的叫阿馬,原是老侯爺身邊的馬伕。”
沈時宴和沈君屹不同,他飽讀詩經,他的儒雅浸在骨子裡。
他謙和時有大夫人的柔和,嚴肅時有老侯爺身上的威嚴,他曾是殷都權貴裡人人稱讚的青玉君子。
如今,他藏起了景州屈辱後沉澱下來的苦澀,學著以前溫和的樣子微笑。
他輕聲道:“既是沈家人,就不該埋冇於此。”轉頭對聶青吩咐:“修水市掾一職,就由阿馬擔任。”
聶青點頭應了。
阿馬喜不自勝,他的頭磕在地上,連連謝恩:“謝大人,謝大人重用。”
沈時宴隨手扔出來的這個官,主市租和治安,官職不大,卻是個肥差。
阿馬已經年逾五十,他來沈家的時間短,冇待多少年沈家就失了勢。
景州破城後,他東躲西藏,想趁亂逃出去一直冇得到機會。
那日沈君屹攻城,他瞅到了生機,在交換人質那一刻得到了出城的機會。
也在沈君屹那兒打了眼,所以才得以在景州收複後被編入守備軍看守城牆。
沈家百餘口人呐,被秦風差不多殺了個精光,隻留下來大夫人和世子。
他躲在事先踩好點的地窖裡目睹了一切。
秦風讓人抓了大夫人,大夫人手上握著的匕首被打飛,絕望間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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