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京城都以為他們是死對頭 第18章 淩虛聽雪
-
淩虛聽雪
人散儘後,穆淮清獨往後院賞雪。
廳堂裡熏暖過甚,竟叫人平白生出幾分虛妄的底氣,彷彿外間嚴寒不過爾爾。
穆淮清暗笑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念頭最是害人。
他推卻了雲卷遞來的大氅,連手爐也未攜,便這般冒失地踏入風雪之中。
雪勢正酣,壓得柿樹枝椏岌岌可危。
穆淮清立於朔風之中,廣袖攏著手,目光憐惜地流連在那顫巍巍的枝頭。
忽聞身後腳步聲漸近,他卻不回頭,隻含著笑輕喚:“雲舒?”
那腳步聲驀地一滯,繼而急促起來。
穆淮清尚未來得及轉身,忽覺眼前一黑,一隻溫熱的手掌已覆上雙目,另一隻手則擒住他的腕子。
他當即曲肘相擊,來人卻借勢帶著他旋身一轉,衣袂翻飛間,招式已化於無形。
“何方高人?”穆淮清氣息未亂。
迴應他的唯有風雪簌簌。
遊廊風歇,穆淮清鼻尖忽掠過一縷熟悉的氣息。
他心下瞭然,唇角微揚:“沈君屹?”
耳畔傳來溫熱的吐息:“答錯了。”
那聲音裡噙著笑,“你還有兩次機會。”
“沈二?沈臨風!”
“仍是不對。身後人低笑出聲,“最後一試。”
“臨風…”穆淮清猛然扯下眼前手掌,回首正撞進沈君屹含笑的眼眸。
那笑意灼灼,竟似將三冬積雪都融作春水。
沈君屹拿起方纔糾纏間到手的玉簫,卻故意舉高了不還。
穆淮清展顏來奪,他偏又擡腕避開。“你怎的到幽州來了?”
沈君屹眉梢輕挑:“你猜?”
穆淮清斂袖負手,目光複又落回那株積雪壓枝的柿樹:“我不喜猜人心思。”
見他這般模樣,沈君屹終於收起戲謔。
將玉簫遞還時指尖似有若無地擦過他掌心:“相思成疾,唯有幽州這味良藥可醫。”
這般露骨的情話聽得穆淮清耳根發燙。
正待開口,忽見廊柱後探出個小腦袋。
小六子攥著灰毛糰子怯生生道:“穆大人,我想尋雲卷…”
話未說完,懷裡的小五突然“吱”地叫了一聲,那雙黑豆似的眼睛竟顯出幾分靈性。
穆淮清莞爾:“去吧。”
小六子如蒙大赦,一溜煙跑了。
原來沈君屹早先恐嚇過,若敢帶著鼠弟驚擾穆大人,定要叫它命喪靴底。
穆淮清轉身朝前走去,沈君屹跟在他身後,穆淮清白色衣袂一晃,轉進了書房。
那抹白在轉角消失的時候,沈君屹加快了腳步。
遠在殷都的時候見不著那是冇法子的事,如今人就在他跟前,他不想讓穆淮清離開他的視線。
竹簾蕩下時沈君屹接著了,他跟著進了門,又輕輕將門合上。
穆淮清在桌案那一頭盯著他瞧。
那雙鳳眸藏著揣摩的情緒,好像他們之間有很遠的距離。
沈君屹繞過大半張桌子走向他,在穆淮清開口之際將他攬進懷裡。
那一夜開始,他不允許他離他那麼遠。
距離隻是暫時不得已而為之,心裡邊的距離,是他忌諱的。
他近乎呢喃道:“穆大人最近怎麼樣?吃的可香?睡的可好?”
“都好。”穆淮清輕輕答。
沈君屹握住他的雙肩,垂首仔仔細細盯著他瞧,“那怎麼還是瘦?”
他握住那雙魂牽夢縈的手說:“我從殷都一路奔馳而來,路上除了小六子鬨著要休息我就冇想停…”
他翻看穆淮清的手心,那條疤是穆淮清愛他的證據。
那晚景州城上他奔他而來,撲進他的懷裡,他便知道,他們心裡都有彼此。
“你該謹慎…”穆淮清忍不住苛責他,“吏部那邊盯著你,你冒冒失失前來,被他們胡亂安個什麼罪名,你苦心經營的前程就冇了。”
沈君屹細細摩挲著他的手掌,感受彼此相握的溫度,“我跟陛下說了,來景州看看兄長,陛下允了。”
“真是我的好弟弟。”穆淮清笑著占他便宜。
“冇敢在陛下麵前提老爹…”沈君屹的笑向來肆意,從不掩飾他的愉悅。
但此刻他的笑裡藏著悲涼,“兄長讓我在陛下麵前謹言慎行,尤其不能提老爹。有時候我覺得,我在求著他讓我給他賣命。”
天下是趙家的,註定這天下賢能都隻能給趙氏賣命。
“來日…”穆淮清側過身。
窗外風雪盛,吹進不少進屋子裡,他想替沈臨風擋一擋。“太子繼位,你要學會收斂鋒芒,萬不能讓自己落到和老侯爺一樣的境地。”
沈君屹擡起手臂,不肯讓寒風吹著他。
門扉被人催動。
是雲舒的聲音:“主子,先生讓我來傳,給侯爺收拾了一間廂房,備下了熱水,讓侯爺洗洗風邪,再去前廳一敘。”
穆淮清答:“知道了。”
又看著沈君屹一身的仆仆風塵,覺得是自己大意了,“去罷。”
沈君屹出了門,隨著雲舒往廂房走去。
穆淮清給沈君屹準備的上次他落在他這裡的衣裳。
沈君屹一身爽利地出現在廳堂時,穆淮清擡眸的眼睛亮了亮。
莫少卿現在隻喝茶,被案上嫋嫋茶霧擋了些許病態,讓人看不真切他的虛實。
他笑著看沈君屹問:“可是殷都有什麼事?”
沈君屹搖頭,“在信中聽明亭說您老身體抱恙,年前不得空,就一直計劃著年後過來一趟看看先生。”
隻是看先生,這個理由連穆淮清也不信。
莫少卿問:“冇在景州落腳麼?”
景州有沈時宴,沈君屹該先去景州拜見兄長纔是。
沈君屹望向穆淮清,說:“先來拜見先生,回城經過景州再去拜見兄長也不遲。”
莫少卿懶得跟他深究這些,隻說:“你去景州拜見老侯爺時,幫我順道上三炷香。”
沈君屹恭敬地頷首。
-
聽聞沈君屹翌日便要啟程,穆淮清不顧風雪正盛,執意引他登臨淩虛樓。
樓下小六子正鬨得歡騰。
雲卷帶他領略幽州繁華,采買了不少新奇玩意兒。待聽得要將他留在幽州,這孩子竟將滿手零嘴玩意一股腦兒塞回雲卷懷中。
“還你!都還你!”小六子跺著腳,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倔強,“我隻要跟著主子。幽州再好,與我何乾?”
穆淮清與沈君屹沿木階徐行,雲舒與路生在前引路。
聽得這番童言,穆淮清側目道:“何苦逗弄孩子?”
沈君屹目光流連於簷下精雕細琢的纏枝紋,淡淡道:“帶他來,本就是要留在幽州的。”
登頂時,朔風挾雪撲麵而來,吹得衣袂翻飛。
一個時辰前,雲舒命人清掃的積雪自這百尺高樓傾瀉而下,如雷轟鳴,驚得李可險些跌坐在地。
這位曆經滄桑的老臣,至今難忘當年遼人鐵騎踏破幽州的慘狀。
那些身披重甲、隻露雙目的騎兵,馬蹄聲震得青石板路都在顫抖。
正因如此,李可力諫穆淮清操練重甲騎兵,未雨綢繆。
穆淮清攏緊狐裘大氅,示意侍從退下。
唯獨小六子賴著不走,嘴裡還嘟囔著:“我纔不要…”
“其二呢?”穆淮清望向遠方蒼茫雪色。
沈君屹忽而展顏,眼角漾起細紋:“其二,留他在你身邊作個眼線。”
他故意提高聲調,“好叫我知道穆大人是否按時用膳、準時就寢。”
小六子聞言,嘴撅得能掛油瓶。
沈君屹俯身誘道:“若辦得好,往後出征都帶著你,封你個將軍噹噹。”
這話正中小傢夥下懷。
那年景州之戰,他作為先鋒自地道潛入,可是立下大功,吹噓了整整三個月。
小六子這才勉為其難應下,下樓時還不忘回頭嚷嚷:“雲卷!把蜜餞還我!”
待腳步聲漸遠,淩虛樓上唯餘風雪嗚咽。
穆淮清腰間懸著雁青刀,特意將那支玉簫也係在一旁。
沈君屹為他擋去風雪,兩人並肩立於淩虛樓巔,眺望幽州千裡雪色。
在鉛灰色的雪幕中,沈君屹目光落在那枚綴於穆淮清眼下的淚痣上。
景州城那一夜的溫存驀然浮上心頭,他輕聲道:“想聽你吹一曲。”
“想聽便要說實話。”穆淮清指尖撫過簫身。
“你對我…”話音戛然而止,耳尖泛起薄紅。
自那夜後,那些未儘之言化作信箋裡的纏綿墨痕,融進每一筆相思。
“幼時便動了心。”沈君屹執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掌心下的心跳震如擂鼓,“許是孽緣。少時見你生得俊,總想惹你生氣。”
穆淮清忽然想起什麼:“你那時總忘帶書…”
“如今才發覺?”沈君屹佯裝驚訝,眼底卻盈滿笑意,“本想看你出醜,誰知你倒背如流。”
他望著穆淮清伸出欄杆接雪的纖長手指,雪花甫觸肌膚便化作晶瑩水珠。
“後來江畔尋玉…”沈君屹聲音低了下去,“見一位白衣仙子臨風而立,簫聲清越,便又想捉弄。”
他至今記得那襲白影如何墜入寒江,記得自己躍入水中時刺骨的冷。
穆淮清輕歎:“那日落水後,我的胃寒之症再未痊癒。”
沈君屹沉默。
當年聽聞尚書公子病重,甚至驚動了太醫。他偷了母親的沉香,在佛堂跪到天明。
“我向菩薩許願…”風雪模糊了他的嗓音,“隻要你平安,萬千業障儘加我身。”
穆淮清驀然擡眸。
他原以為景州城賭約才贏得這顆心,卻不知早在多年前,沈君屹已將他們命數繫於佛前青燈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