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你彆太嘴硬 046
死一般的沉寂過後,紀時願從對麵持續變速的喘息聲中聽出壓抑的煩躁,以及一種不可置信的荒唐感,像在質問她是不是瘋了。
她裝作毫無察覺,繼續往下說:“既然你已經看到了檔案,那就順手簽下你的大名,從此我們一拍兩散,各自——”
“安好”這兩個字她實在說不出口,改口道:*“各過各的。”
沈確看向自己因用力而泛白明顯的指尖,等到耳邊的嗡鳴聲響起,驀地鬆開,摁下極速跳動的太陽穴,“你是認真的?”
再次開口時的嗓音像高燒病人,嘶啞難聽,飄到紀時願耳朵裡,她那根緊繃的心絃有了小幅度的鬆動,卻在他下一句話蹦出後立刻回歸原有狀態。
“因為南意?”
還沒聽到她的回複,沈確就已經認定了這個答案。
南意、南意、又是南意……
他千防萬防,防住了那姓周的,卻算漏了她。
紀時願沒料到,都到這節骨眼上了,他不去自己身上找原因,依舊選擇把罪歸咎到彆人頭上。
不過非要說起來,她之所以會下定決心離婚,確實和南意帶點關係。
三天前,她從南意公寓的大床上醒來,懵了近五分鐘才反應過來。
南意端著一杯蜂蜜水進來,將杯子送到她嘴邊,閉口不提她昨晚的失態,隻問她今天想去哪兒。
紀時願反問:“你今天不用去劇組?”
“今天沒有我的戲份。”
她哦了聲,腦子裡跳出很多平時常去的地方,比如甜品店、美甲店、射擊館、商場……但又好像都不是她真正想去的。
南意看穿她的糾結,引導性地問了句:“你平時喜歡什麼活動?K歌、跳舞,或者購物?”
紀時願思忖了會,眼睛一亮,“我想去溜冰。”
這是她從未嘗試過的事,實戰比想象中的困難很多,換上滑冰鞋後,即便踩在平地,她的身體重心依舊搖搖擺擺的。
趕在她摔倒前,南意一左一右牽住她的手,四條手臂環成一個封閉的圓圈。
紀時願心裡霎時升起平穩著陸的安全感,也從南意滾燙的掌心中得到了源源不斷的力量,驅散沈確這些天帶給她的煩悶情緒。
後來她們還去了寵物店。
葉雲錦對貓毛、狗毛嚴重過敏,她在世的那段時間,東山墅見不到任何寵物,因此那天是紀時願第一次撫摸貓咪柔軟蓬鬆的毛發。
回程的路上,南意又問她心情有沒有好些。
紀時願笑眼彎彎,“這應該是我迄今為止過過的最自在的一天。”
紀家大小姐的光鮮身份,看似給了她很多選擇和最大限度的容錯率,實際上她的每條路早在她出生時,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就像十一歲前,她活在葉雲錦為她打造的精緻囚籠中,成為了一隻觀賞性極佳的金絲雀。
十一歲後,她主動走進沈確編織的天羅地網中,後來不管她怎樣張開雙臂撲騰,總能精準地被他逮回。
一想起沈確,她的心臟就像居無定所的流浪漢,也像輕飄飄的羽毛,漫無邊際地飄蕩著。
“我會的東西很多,有射擊、騎馬、拳擊,甚至還會賽車,但這些都是沈確教給我的,包括一些心理博弈學說。那時候我還小,我以為他是真心想讓我變得更優秀,才會教我這些,實際上他隻是想讓我變得和他一樣殘忍、冷漠、唯利是圖,也是為了讓我徹底困囿於他的掌控之下。”
她扯了扯唇,笑得心臟一抽抽地疼,看向南意後問:“他是不是很壞?”
南意沒有出聲。
“可我還是喜歡上了這麼一個壞到無可救藥的人,又總是很沒出息把情感寄托在他身上。”
“這不是沒有出息,而是你喜歡一個人的方式,隻是有個問題——”南意將她垂落的碎發彆在耳後,溫聲細語地接上,“時願,你應該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能治癒你的是睡覺,是美食,是動物或者金錢,但絕不會是另一個人類。”
就是這樣一句話,讓她如夢初醒。
紀時願收斂思緒,一字一頓地說:“我今天會提出離婚,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而是認真思考過的決定,所以你也不要把我倆走進死衚衕的失敗婚姻和感情,全都賴在彆人身上,發展到今天,我有問題,你更有錯。”
突如其來的沉默,反反複複擠壓著沈確的神經,他想起吵架那天她最後說的話,她說她喜歡他,不是兄妹之間的喜歡,而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慕。
可既然喜歡,又為什麼要提出離婚?
人的情感不像數學題,不管是簡單還是複雜,都沒有固定答案,對於一個感情本就稀薄的人而言,解題步驟隻會難上加難,再多的理智都無濟於事。
沒有邏輯,不得章法,隻折磨得人頭痛欲裂。
沈確閉了閉眼,“所以你現在不喜歡我了,對嗎?”
他語速很輕很慢,充滿一種不確定的試探,紀時願還從中讀取到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不安和茫然。
她的聲音也輕下來,“問題就出在我喜歡你。”
“如果我和你隻是貌合神離的夫妻,興許還能湊合過一輩子,但是沈確,我喜歡你啊,也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喜歡你……可當我抱著歡喜的感情一步步地靠近你,你又會怎麼做呢?你不僅給不了任何我想要的,甚至還會用你的自以為是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我,你根本就不懂尊重人,更彆提用愛來回饋我的情緒。”
“當然還有一點,是我最不能接受的,”她嚥了咽口水,壓下快要蔓延到嗓子眼的酸澀,“喜歡上你這事本身,有時候不僅給不了我任何底氣,你間歇性的殘忍和無情,甚至會讓我在彆人麵前感到羞愧。”
“沈確,你聽明白了嗎?對你的喜歡,偶然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很糟糕的人。”
“你說的對,我一直很天真,我的思想也非常簡單,好就是好,對就是對,但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比以前二十多年加起來的都要多,到最後腦子裡頻繁出現的隻有三個問題:憑什麼隻有我陷在患得患失的情緒裡?我的感情是什麼廉價的東西嗎?繼續自欺欺人地和你保持以前這種相處模式真的好嗎?”
說完,紀時願再次捕捉到了對麵急促難捱的喘息聲。
風水輪流轉。
終於輪到她開始遊刃有餘地在他心上亂踩,可惜這並非她真正想要的勝利,她心裡非但沒能獲取到一絲快感,反而像注了檸檬水一般,沉甸甸的,酸得牙齦都脹痛不已。
紀時願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胸前的紐扣,許久纔等來沈確的回複,很堅定的一句:“我是不會簽字的。”
答案在紀時願意料之中,畢竟他這人做事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旦下定主意,就決絕到不留給自己任何回頭或反悔的機會。
在婚姻這事上也不會例外——從他決定跟她結婚那天起,他多半就沒想過離婚。
“我們說好的,我有隨時叫停這段婚姻的權利,”紀時願故意把話說重,“你要是不肯簽,也行,到時候我們法院見,把事情鬨得越大越好,好讓那些平時就看我們不順眼的人,再好好看波精彩絕倫的熱鬨。”
這通電話不了了之。
紀時願心口有氣堵得慌,半天都泄不出去,跑去騷擾占卜師:【大師,你覺得我適合結婚嗎?】
流浪水芹:【你適合隨心所欲地活/微笑】
紀時願:【那看來我閃婚後又離婚,是對的咯?】
流浪水芹:【你做什麼都是對的/微笑】
紀時願:【你現在說話好像AI啊。】
流浪水芹:【我隻想像隻會說漂亮話的AI一樣,為你提供最好的情緒價值/委屈】
“……”
紀時願:【AI可不會向我收費/微笑】
紀時願:【既然你已經和AI沒差了,那我還不如……】
流浪水芹:【紀小姐,剛才的問題請您再問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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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沈確再次打來電話,紀時願遲疑數秒,接起。
入耳就是一聲“小五”。
低沉性感,卻不勾人,隻讓人覺得心臟像被螞蟻啃噬過,又麻又癢,相當不舒服。
紀時願極低地嗯了聲,“你改變主意了?”
沈確避而不答,“上次是我情緒激動了,今天我們再好好聊聊。”
紀時願臉上瞬間寫滿了“不聽不聽,王八念經”的抗拒,“再聊,就能聊出一個兩全法嗎?你還不如直接跟我打一架。”
她也是篤定沈確不會動手,纔敢撂下這麼一句狠話。
沈確沉默了會,“我現在就在南意公寓樓樓下,你不下來,我就不走。”
沈三這是在威脅她?紀時願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心說,你愛待多久就待多久,最好跟車一起變成化石。
她猛地掐斷電話。
南意下戲回來,看見樓前停了輛勞斯萊斯,車燈沒開,安靜蟄伏在濃重的夜色裡。
她以為是莊俞欽,就上前敲了敲駕駛室車窗玻璃,隔了幾秒,車窗才降下,露出一張意料之外的臉。
“沈公子是來找紀小姐的?”
沈確沒有說話,黑眸盛滿了不耐。
現在倒是連裝都懶得裝一下了,南意在心裡笑到不行,旁敲側擊道:“時願現在最想聽到的隻有一句話,要是沈公子沒準備好開口,可以直接離開,不然你說再多,都不會改變她的決定。”
沈確眯了眯眼,終於出聲:“什麼話?”
道歉?看她的表情,又好像不是,那能是什麼?
南意挑明:“承認你對她的感情。”
沈確心臟一震,“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南意笑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道理不假,但像沈公子這麼迷的,也是相當少見。”
一個用冷漠包裹腐爛心臟的人,還總是自大到以為能看透其他所有人的心。
一被戳穿心思,就躲進龜殼裡,用逃避粉飾太平。
說實話,有點可憐。
南意還想說什麼,聽見身後腳步聲傳來,稍頓後扭頭,看見紀時願朝他們走來,臉色很臭,片刻卡在台階上不動了。
南意上樓後,紀時願才主動拉進用沈確的距離,她借著微弱的路燈,看清他消瘦不少的臉,眼睛裹著濃重的霧,沉沉的,壓得人透不過氣。
紀時願拉了拉後座車門,毫無反應。
沈確說:“坐副駕駛。”
紀時願差點被氣笑。
現在是他在求她好好跟他聊一聊,那他有什麼資格用趾高氣昂的語氣命令她?
她態度堅定到冷硬,“你要是誠心想跟我聊就開啟後座,不然在我倆正式離婚前,我都不會再和你多說一句話。”
五秒的死寂後,紀時願拉開車門。
一上車,她就聽見鎖扣落下的聲響,和那晚他帶她離開Ash後的情形如出一轍,隻是這次她心裡沒有升起任何不安和無措,畢竟現在處在上風的人是她。
“你想聊什麼?”紀時願率先打破沉默。
“怎麼樣才能讓你收回離婚協議。”
兩個人在後視鏡裡對上視線,眼神都很黯,片刻她輕聲回:“你明明知道。”
沈確忽然想起南意剛才說的那些,“我不知道。”
一聲比一聲響亮,“從來沒有人教過我,我怎麼可能知道?”
他和她是不一樣的。
她唾手可得的愛,卻是他耗費整個童年都沒能得到的東西,也因在人格塑造期不曾擁有過它,他才會長成現在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又怎麼能做到理解愛本身,再輕而易舉地將愛宣之於口?
而這間接導致了他們看待問題的角度和解決問題的方式完全不一樣。
他看似無所畏懼,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實則在麵對自己從未經曆過、或是沒有十足把握可以完好應對的事情上,隻會選擇逃避或冷處理。
而她呢,一開始也會逃避,但到最後還是會直麵問題的根本,尤其是在感情上,說白了,就是因為她不懼怕失去,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主動到讓他毫無招架之力。
這聲落下後,紀時願對他不識情愛的埋怨和責怪,瞬間消失殆儘。
她無力地張了張嘴,吐出一句:“那你想要我教你嗎?”
沉默讓沈確的態度變得模糊不清。
“不管你想不想,我都沒有自信教會你,”紀時願唇角勾起一道嘲弄的笑,“你用了十幾年,都沒能將我變成第二個你,那我又得用多少年,才能重塑你腐爛的心?你當我膽小也好,至少就這件事,我賭不起,我的人生也不可能一直圍繞著你打轉。”
沈確忽然無力地輕笑了聲,“所以你現在纔想迫不及待地擺脫我?”
紀時願咬了咬唇,不承認也不否認,態度比他剛才還要模糊不清。
“你要是沒彆的話說,今天就聊到這兒吧,回去後記得把離婚協議簽了。”
沈確一聲不吭。
紀時願等得有些不耐煩,催促道:“你把鎖開啟。”
沒一會兒,鎖扣解開,隻是她還沒來得及開啟車門,忽然撲過來一道黑影,拽住她手腕。
他的唇比想象中的涼太多,像貼著一片薄冰,激得她渾身一顫,一時忘了推開他。
等到他的舌頭攪弄越來越厲害,她才狠狠咬了下去,血腥味很快在兩人的唇齒間彌漫開。
本就不含任何曖昧色彩的氣氛瞬間凝滯,緊接著被響亮的巴掌聲撕開一道口子,沉悶、煩躁、酸澀全都跑了進去。
沈確愣了愣,徹底鬆開了對她的鉗製,沉黯的眼眸遲鈍地鎖向她。
比起他罕見的失控,她顯得如此平靜。
側麵應證了此刻被**操控的人隻有他。
而這讓他成為了最滑稽的小醜。
漸漸的,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化成雲煙,一絲一縷地從他身體裡飄出,轉瞬被黑夜儘數吞噬。
紀時願平順好呼吸後說:“毋庸置疑,你是我前二十年裡的人生導師,卻不是一個好導師,你教給我手段是掌控、掠奪,是肆意地發泄,也是踩著彆人屍體過的殘忍和蠻橫。”
沈確的心理建設還未完全成型,先被她這句摧垮到隻剩下殘渣,他不過腦地回了句:“那你覺得誰是你的好導師?南意嗎?”
紀時願沒有直接回答,繼續自己剛才的話題,“一直以來,我都很依賴你,所以我經常妄想能從你身上得到同等的情感回饋,但這種做法本身就是錯的。”
畸形的佔有慾和掌控欲不僅能摧垮他的人格,也能將她的獨立人格抹殺,淪落為他的專屬掛件。
她吸了吸鼻子,“就像南意說的,情感寄托可以是圖書、寵物、花草、音樂,但絕不能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非要說起來,你剛才說的不算錯,我現在確實想要擺脫你,不管是身體還是心靈,原因也很簡單——”
說著,她忽然感受到不合時宜的輕鬆,“沈確,現在的我,已經不需要你了。”
關門聲不輕不重地響起,將沈確神遊的意誌砸了個粉碎。
許久,他才將身體轉了回去,雙目空洞地望著前方沉沉的夜色。
如果她剛才說的那些話,隻是為了將他虛妄的自尊和熨帖的假麵踩碎,那他就不會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偏偏他心裡再清楚不過,她說的全是對的,用帶著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代價,真誠又坦蕩地剖析開他們之間這段扭曲的關係。
不知道是第幾次,沈確又想起了五歲時的她,純潔如一張白紙。
然後是十一歲的她,滿眼寫著對新奇事物的期待。
不到三年,她就學會了一切離經叛道的手段,用來激怒試圖將她打造成大家閨秀的葉雲錦。
十八歲,和他發生關係,再一腳踹開了他,留下似是而非的一句“沈確,你可以恨我,但絕不能討厭我”,攪得他整整四年心神不寧。
沈確定了定神,再次把記憶往回倒,想看看自己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麼。
說到底也隻有一件事:激起她被葉雲錦百般壓抑的**,以此敲開她身上所有離經叛道的口子,將她塑造成一個有思想的反叛者,好拉著她在這個肮臟虛偽的世界裡陪他一起墮落。
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她的反叛不僅可以用來對付葉雲錦,還能是他這個老師。
時隔多年,他的私慾就像一個迴旋鏢,兜兜轉轉後還是反噬到了自己頭上。
也是,他早該明白的,從一開始紀時願就是他“理所當然”世界裡的另類與變數,也是一隻關不住的鳥,是脫離一切教條主義的禁令。
什麼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一次,他終於深刻地認識到了。
【作者有話說】
“能冶愈你的,是睡覺,是美食,是動物或者金錢,但絕不會是另一個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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