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三尺莫問 > 九十七.金玉籠(2)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三尺莫問 九十七.金玉籠(2)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宋渡雪和衣躺在臥榻上,眉心微蹙,似乎睡得並不安穩。

他沒騙人,回房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躺下了,想抓緊時間養一養精神。雖然看起來還清醒,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經連續數日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過去四年裡的夢裡雖然也充滿了亂七八糟的景象,但翻來覆去也就那些,再加上宋渡雪隻是嬌氣,並不膽小,醒過來就能拋之腦後,除了長期睡不好導致宋大公子的脾氣越來越差以外,沒什麼實質上的影響。

但自從被那女魔頭施了個法術後,他的夢裡就多了個討人嫌的不速之客——朱英。

此人不僅在他夢裡賴著不走,還把千篇一律的噩夢翻出了新花樣,有些叫人魂飛魄散,有些叫人肝腸寸斷,還有一次宋渡雪醒來後都不敢回想,想起來就耳根發熱,恨不得把夢裡的自己拖出來同歸於儘,一了百了。

更令人煩躁的是,噩夢中光怪陸離的景象在現實中不會發生,朱英卻是個活生生的大姑娘,共乘一車趕路的十幾日內,朱英白天在他麵前晃,晚上在他夢裡晃,把宋渡雪折磨得身心俱疲,又拿夢裡的人沒辦法,隻好離真人遠一點,企圖眼不見心為淨。

不然還能怎樣,難道拿心魔種當藉口,逼她就範嗎?宋大公子心高氣傲得沒邊,死也乾不出這麼無恥的事。

午後不過片刻,宋渡雪方在半夢半醒間兜了一個圈,房門就被人叩響了,總管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大公子,陛下召您入宮一同用晚膳,特賜了宮轎一乘,已經在府門外候著了。”

宋渡雪沒睜眼,抬手按了按眉心,聲音尚有幾分疲憊的低啞:“……知道了。”

不管實際如何貌合神離,三清山名義上仍然與南梁皇室是姻親,無論作為南梁國教的大公子,還是皇帝本人的侄子,他既然來了金陵,早晚得進宮去拜見。

那宮轎四角墜珠,八人一抬,繡滿了五彩的圖案,跟送姑娘出閣似的,走得比爬得還慢,不過數裡的距離,要走半個多時辰,宋渡雪快煩死了,比起在大街上磨磨蹭蹭的現眼,他寧可一匹馬直接騎到奉天門去,還能早去早回。

但是帝王榮寵,不想領也得領,不僅得領,還得昧著良心感恩戴德。

也不知道她們幾個現在在哪玩,小時候隨口答應過朱菀帶她來金陵吃香的喝辣的,結果好不容易真來了,他這個主家卻完全沒心思作陪,思及此處,宋渡雪有些慚愧。

普天之下的繁華盛景,七分都在金陵,沒人指點,朱英那個不解風情的木頭樁子知道該去哪看最好的景嗎?

心念轉動間,情不自禁撩起轎簾往外望去,八抬大轎已經進了洪武門,宮城的高牆四麵圍擋,望不見秦淮河岸支起的招幌,倒是看見了個意料之外的東西。

就在宮城禦道的蟠龍浮雕前,擺著一個模樣奇怪的青銅大鼎,說是鼎,實際隻有淺淺的一拳深,就像頂了個大盤子,盤中有靜水一汪,倒映著天上密佈的濃雲。

可宋渡雪抬頭一看,天空澄澈如洗,哪有一片雲?

轎外接引的內侍太監瞧見了,笑著問:“敢問大公子,可是在看那應候鼎?”

宋渡雪道:“應候鼎?那是什麼,為何擺在此處?”禦道乃百官上朝的必經之路,兩邊都是官署,為維持宮廷威儀,向來不能有雜物擺放。

“這可是個寶貝物件,能照出十二個時辰後的天氣,是晴是雨,一照便知,”內侍太監笑嘻嘻地答道:“陛下體恤臣子們辛苦,特意把它擺在這兒,好叫大夥都能看見,該添衣還是該備傘,隻消瞧上一眼,方便得不得了。”

宋渡雪微微蹙起眉:“這是個法器?”

“哎,正是!大公子要湊近點看看麼?”內侍太監邁著小碎步,領著抬轎的朝那應候鼎走去,還一邊恭維道:“不過凡人瞧起來新鮮,大公子您是仙家人,見過的寶貝隻多不少,這個呀,保不齊還入不了您的眼呢。”

宋渡雪雖然並非修士,但粗略一看,也明白了此鼎的用法:盛水的盤子內刻著密密麻麻的銘文,盤沿外嵌了八顆渾圓的石頭,看樣子可拆卸,大概就是靈氣來源。

這法器原理並不複雜,用法也簡單得可以稱之為傻瓜,但從什麼時候起,凡人能用法器是這麼尋常的事了?

見他皺眉不語,內侍太監又笑道:“老奴記得,大公子有好些年沒來金陵了吧?這幾年城裡的新鮮事多得很,一樁跟著一樁,什麼仙器啊法器的,放在以前哪敢想?陛下肯定也很想叫您親眼看看呢。”

宋渡雪笑了笑,沒接他的話。

當今南梁的皇帝名陳晟,年號永寧,十五歲登基,至今臨朝已有二十載,始終勵精圖治,雖然其手段嚴酷,對朝臣來說或許算不上位仁主,但對南梁百姓而言,一定稱得上是位明君。

市井街頭對這位少年天子的美談津津樂道,其中最廣為流傳的莫過於他與天上的仙女相戀,引得仙女下凡終成眷屬的故事——也就是宋渡雪的姑姑,瑤華仙子宋懷珠。

其風靡程度,已經遠遠超過了曆朝曆代廣為流傳的戲曲小說人物,可與牛郎織女媲美,就連每年為貴妃慶生的瑤華節,都成了金陵城的燕儔鶯侶們最為追捧的節日,據說隻要有情人在瑤華節的燈會**同放飛一盞天燈,就能得到瑤華仙子的祝福,與心上人恩愛不移,白頭偕老。

可惜故事終究隻是故事,現實不會在最美滿的一瞬間完結,距離宋懷珠自願廢去修為,下山嫁給凡人已有十八年,瑤華仙子早已不是什麼仙子,永寧帝也與故事中的少年郎相去甚遠了。

陳晟如今三十五歲,仍是年富力強的年紀,單看相貌,其實相當溫文爾雅,眼角略垂,看誰都是一副很有耐心的模樣,和陳清晏坐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後者身上那股溫吞的書卷氣是從哪來的。

不過宋渡雪心裡門清,他這位姑父渾身上下唯一和“永寧”二字沾邊的,估計就隻有相貌了,他若真是省油的燈,滿皇宮的法器難道是路邊撿的?

“大公子來得好快,晏兒才和我說起你,”陳晟微笑著招呼道,又吩咐內侍去尚食局催促:“難得來姑父這兒做客,我命人做了你小時候最愛吃的蓮花酥,去問問好了沒。”

宋渡雪身在仙家,不算南梁的臣民,見皇帝也不必下跪,隻躬身行了個禮:“參見陛下。”

陳晟頷首:“免禮。”又忍不住感歎:“得有六七年沒見了,方纔聽晏兒說起,想到的還是那個隻有桌子高的雪娃娃,誰知一晃眼就已經長大成人了,當真是光陰似箭。過來,讓姑父仔細瞧瞧。”

宋渡雪依言上前:“陛下看上去卻沒怎麼變。”

“沒變最好,變了也隻能順其自然,”陳晟無可奈何地笑道:“盛年難再來,歲月不待人啊。”

陳清晏莞爾:“父皇春秋鼎盛,承天之佑,何須感歎年華。”

宋渡雪手掌輕叩,從多寶鐲中召出一個古樸的木盒,甫一露麵,房中便逸散開了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可知品階絕對不低:“晚輩為姑姑準備了一點薄禮,不是什麼稀世珍品,好在所用材料溫和,煉化得也純粹,可以聊表心意。”

陳晟擺手道:“你素來有心,不過禮貴親授,你姑母近些年潛心鑽研佛法,此時還在佛堂誦經,稍後便至,待她來了,你再親手交予她吧。”

幾個宮女捧著食案進來,青花瓷盤中盛開著一朵朵千層酥皮的蓮花,這種耗時耗力的精緻點心做一個就得花去半日之長,也隻有皇宮裡才能吃到,宋渡雪小時候的確喜歡,但他如今心裡壓著事,吃什麼都食不知味,純粹是糟蹋寶貝,嘗了一個就放下了筷子。

“大公子這回來金陵,準備留幾日?總該過了琳琅的生辰才能走。”

琳琅是宋懷珠的小名,除了宋渡雪的爺爺和父親,天底下隻有陳晟能如此稱呼她。

來都來了,又正好撞上瑤華節,宋渡雪就是再想走也不能拍拍屁股走人,隻得點頭應下,陳晟便笑道:“那麼正好,今年他們弄出了個新鮮玩意,準備在瑤華節拿出來試一試,可以瞧個熱鬨。”

宋渡雪眼神微動,略一思索:“莫非陛下說的是凡人也可使用的法器?不瞞陛下,如此多簡單易用的法器出現在凡間,實乃古今未有之奇事,已經很新鮮了。”

陳晟笑而不語,神神秘秘地賣關子,隻道:“到時便知。”

三人又隨意聊了些閒話,永寧帝堂堂一國之君,每日要處理的政務堆積成山,記性居然出奇的好,還記得宋渡雪小時候在皇宮裡走迷了路,結果被宮女錯當成公主,還給他紮了倆小辮子的事,跟世間所有缺德的長輩一樣,時隔十多年依然津津樂道,聽得宋渡雪七竅生煙,眼看陳清晏眼都笑彎了,隻能暗自在心底磨牙。

如此過去了一刻,尚食局的女官們來通報了三回,貴妃卻還沒露麵,等到最後才來了位年長的掌事宮女,告知他們貴妃抄寫佛經未畢,今夜就不來了。

陳清晏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陳晟神色也微微一變,半晌沒言語,方纔還歡聲笑語彷彿家常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嚇得傳話的宮女當場跪下,拚命磕頭,最後纔等來皇帝一句喜怒莫測的:“罷了,你們用過膳後再入內寺找她就是。難得入宮,豈有不見之理。”

宋渡雪點了點頭,未置一詞。

哪怕看起來再像,畢竟不是尋常百姓家,凡人最親密的夫妻兄弟父子情,一旦放進富麗堂皇的皇宮裡,總是變了味道。

晚膳排場不大,菜品卻極精緻,每個人愛吃的菜都有,顯然花了心思,但四個人的家宴少了一人,實在令人如鯁在喉,匆匆吃過,宋渡雪便和陳清晏一同告退,趁著天色還不算太晚由太監領著進入後宮。

此時暮色始合,漫天的霞光一寸寸褪去,華燈初上,三宮六院的宮女太監們來來往往,皆不敢高聲語,高聳的宮牆將天都切割成了四四方方的大小,啁哳私語都被壓在了牆根底下,聽不分明。

宋渡雪抬頭望了一眼狹窄的天空,兒時覺得這片禦花園大得找不著北,一不小心就走丟了,而今再看,才發覺如此逼仄,簡直與囚牢無異。

一旦見識過天高地迥的壯闊風光,莫說一座宮殿,哪怕所謂的海誓山盟、深情厚誼,不也是另一座囚牢麼?

領路的太監停下腳步,恭敬彎腰道:“殿下,大公子,內寺到了。”又向門口的宮女道明瞭來意,等著她入內稟報。

片刻後,寺裡出來一位尼姑,親自領著他們步入側殿,二人才終於得見,青燈古佛的寂靜佛堂內,貴妃娘娘一襲素裙,不施粉黛,綢緞般的長發隨意地綰起,跪坐在桌案後,一筆一畫地抄寫著佛經。

一意孤行下山之前,瑤華仙子已在遠離塵囂的三清山上度過將近兩百年的光陰,然而修士容顏不老,直到廢去修為做了凡人,歲月才開始在她臉上顯露。比起記憶中七年前的模樣,宋懷珠胖了些,雪白的頸項上也有了淺淺的橫紋,儘管仍舊美得不可方物,卻還是能看出,她不再年輕了。

宋渡雪上前幾步,躬身行禮:“侄兒請姑姑安。”陳清晏也轉著輪椅上前道:“兒臣請貴妃娘娘萬安。”

“嗯。”宋懷珠頭也沒抬,淡淡道:“免禮。有何事麼?”

宋渡雪便客氣地答道:“無甚要緊的事,隻是惦念姑姑身體安康,特來宮中問安。適逢姑姑生辰,備了養元丹一盒,願姑姑玉體長健,喜樂平安。”

宋懷珠點了點頭,侍立一旁的宮女上前收下木盒:“晏兒呢?”

陳清晏踟躕片刻,才道:“我……兒臣也沒什麼事,不過離京多日,有些想念母妃了,來看看您。”

“我一切安好,看過就行了。”

細毫筆寫完最後一個字,宋懷珠終於抬眸,秋水盈盈的美目掃過二人,最後停留在她七年未見的侄子身上,端詳了一陣:“還未引氣入體?”

宋渡雪麵不改色道:“侄兒生性懶散,吃不了修道的苦,爺爺對此心知肚明,恐怕打算任由我當一輩子凡夫俗子了。”

宋懷珠聽完這番胡謅,露出點說不清是什麼意味的笑,合上方纔抄完的經書,遞給身旁的宮女:“多謝你的禮物,姑姑沒什麼可拿來回禮的,就將這本親手謄寫的經書贈予你吧。”

夜色將深,宋渡雪作為一個沒缺零部件的外戚青年不方便繼續在後宮逗留,宋懷珠也沒什麼親昵話要和他們說,說來也奇怪,分明她和宋渡雪纔是血親,卻竟然還不如永寧帝熱絡。

待到二人告辭,貴妃娘娘送也沒送,仍舊留在佛堂內,寺裡的尼姑告訴他們,娘娘誠心參禪,每日至少要待到戌時才走。

宋渡雪聞言,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目光穿過幽深的庭院,見宋懷珠跪在佛像前,垂首默誦佛經,寬大的外袍拖在地上,像一隻折翼的鷺。

七年未見,一字不問三清山,不問她的父與兄,傳說中仙凡相戀的佳話啊……宋渡雪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眼神卻失了神采,手中經書被他無意識地攥出了褶皺,用儘全力,方纔壓抑住胸膛中翻滾的不甘。

哪有什麼佳話。

一個是千年萬歲的神仙,一個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修士和凡人怎可能長相廝守,身為凡人稱頌的美談,經年已過,瑤華仙子仍把下凡當作是不畏萬難的勇敢麼,還是未能渡過情劫的一樁慘敗呢?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