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一百一十五·驚鴻影(11)
金丹雷劫,又被稱為登仙第一劫,前麵三境仍為凡胎,靈氣入體後隻能在經脈中暫存,渡過此劫後方可脫胎換骨,開辟丹田,將無形靈力凝作有形內丹,自此迴圈周轉,生生不息,無論是肉身強度還是靈力儲備都將天差地彆。
話雖如此,也並非人人都想結丹,畢竟不同於以往突破可以循序漸進,反複嘗試,金丹雷劫三十六道,每一道都足夠把一個開光劈得外焦裡嫩,彆說脫去凡胎,一次扛不住或許就直接下去投胎了,誰敢輕易冒險?
不過各大宗門傳承至今,經過百代的摸索總結,渡劫技巧已經相當成熟,譬如拿天材地寶淬煉肉身,主動封閉脈門以積累修為,或者提前找個僻靜的風水寶地佈置法陣,都可以大大降低風險。憑三清的底蘊,朱英回去安生閉關幾年,找個功法勤奮鍛體,再叫來一位內門長老親自看顧,結丹理應是水到渠成的事。
“理應”。
除了上古之時那群活了今天沒明天的亡命徒,世間恐怕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機緣才剛露了個麵,就迫不及待把雷劫喊來的二愣子了,難怪元嬰魔修都吃了一驚——她這會兒兩手空空,兜比臉還白,拿什麼渡劫?
“劫雷非同尋常,你這般亂來,當心粉身碎骨。”
朱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無所謂道:“那也比被瘋子擄回老巢強。”
黑袍魔修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我忘了,你們素來如此狂妄自大。”
“過獎,”朱英抬眸往天上看了看:“前輩還不走,想留下來替我扛雷劫嗎?晚輩先在此謝過了。”
翻湧的劫雲泛著鐵青色,已彙聚成無邊無際的怒海墨濤,不時傳來陣陣悶雷聲,山林中鳥獸四散奔逃,地底的迦樓羅感應到天罰之氣,掙紮得愈發瘋狂,城中嚎哭聲不絕於耳。
天雷劫內含因果之力,無論正道魔道,沾上一點都是麻煩事,黑袍人眼見劫雲籠罩成勢,強搶是行不通了,搖了搖頭,一揮手解了朱英身上的禁製,輕聲道:“但願天絕劍不會滅於今日。”
莫問驟然出鞘,劍身嗡然鳴響,好似與天頂雷聲相和,朱英足尖輕點,裙擺翻飛間淩空踩上長劍,頭也不回道:“不勞費心。”
黑袍人默然凝視她片刻,終於拂袖轉身,眨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魔修前腳剛走,寧亂離的傳音後腳便至,在朱英耳邊鬨哄哄地炸開:“祖宗,你乾的?這是什麼動靜?!”
“一時衝動,得渡個劫。”朱英邊禦劍往回飛去,邊平靜答道。
“廢話!當我沒渡過劫嗎!在這渡劫?你是瘋了還是傻了?那禿驢把你腦子鼓搗壞了?渡劫丹、護靈珠、化雷陣,你有什麼?你就敢召雷劫?”
朱英被她罵得有些汗顏:“所以說是一時衝動……寧道友放心,我心中有數,勞煩你儘快將天舟散開,為我騰塊地方。”
寧亂離正指揮著三艘尚完好的天舟迅速聚攏,將搖搖欲墜的中舟拖走,一聽她不慌不忙的語氣,簡直要瘋:“老孃纔不管你有沒有數!地下現在還埋了隻發狂的火雞,你又在天上來這一出,不把金陵炸翻天你不痛快?”
“迦樓羅交給我,你們不必管,就算渡不過天劫,我也會拉上它陪葬。”
寧亂離罵罵咧咧的話音一頓,驟然警覺:“交給你?你要乾什麼?”
長劍去勢驟停,朱英在流風馬前一個急刹,四匹靈馬察覺到她渾身宛若沸騰的狂暴靈氣,出於本能的恐懼,同時揚起了前蹄,人立嘶鳴,差點把車上的人甩下去。
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宋渡雪撐著車轅慌亂抬頭,視線隔著流風馬若隱若現的馬鬃,恰好對上了她止水般的雙眸。
雷霆威光倒映其間,也似洞庭秋月。
“作為報酬,寧道友幫我看好一個人,彆讓他亂跑。”
說罷,朱英抬手按上馬頭,取之不儘的澎湃靈氣不要錢似地灌入,無聲命令道:“回去,去安全的地方,找寧亂離。”
流風馬渾身迸出青光,長鳴一聲,拉著輦車猛地掉頭往外狂奔,宋渡雪把韁繩拽到最緊也沒用,隻能拚命把大半個身子都探出了車外,徒勞喊道:“等等,法寶、我還有護身法——朱英!!你會死的!!!”
朱英沒應聲,禦劍朝反方向疾掠而出,二人間的距離轉瞬拉開至百丈,宋渡雪的怒吼被她甩在身後,很快湮沒在了獵獵狂風中。
送走了不速之客,五艘天舟也已經整齊地退出了數裡遠,生怕跑得不夠快被波及,堆疊似重巒疊嶂的鴉青劫雲下,獨剩朱英一人佇立。
此番能否安然渡過,她的確不知,但今夜所作所為皆遵循本心,既已拚儘全力,哪怕身隕,她也問心無愧。
隻不過……
垂眸往腳下的金陵城看去,朱英才發現不久以前,與宋渡雪一同天上閒遊的地方似乎就在附近,連俯瞰城池的方向都差不多,可彈指之間,錦繡皇城已化作人間煉獄,方纔還信誓旦旦的承諾也一並變得懸而未決起來。
憑宋大公子過人的度量,能哄回來一次已經費儘工夫,這回要是再食言,估計得記恨她一輩子了。
若她此去不還,他往後會想念她嗎?
這個念頭驀地鑽進腦海,朱英尚未來得及細想,忽見天上劫雲翻滾如浪,迅速扭成了一個直徑數裡的漩渦,渦心處蔓延開一股令人膽寒的磅礴威壓,頓時眸光一凝,拋卻所有雜念,全神貫注,屏息以待。
第一道劫雷落下時,山河草木皆因之瑟瑟發顫。
刺目的雷光自九霄雲外長驅直下,悍然貫穿了天地,其光芒之盛,將城池照得亮如白晝,天空中那道渺小孤影提劍相迎,卻轉瞬被擊落百丈,直直朝地麵墜去!
“阿英!!!”
宋渡雪嗓子都喊啞了,卻覺得自己的聲音也像在千山之外,聽不分明,修長的十指死死掐著楠木車軾,心跳亂成了潰不成軍的鼓點,撞得耳膜陣陣蜂鳴。
寧亂離親自出來接人,麵色凝重地掐了個訣擋住劫雷餘波,一把將他拉回車內:“回來!你想掉下——”
話音突然一頓,她發現手掌下的肩膀正在劇烈顫抖。宋渡雪臉色慘白,雙目失神,瞳中光華忽明忽滅,好似在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又好似不在,而是陷入了某種極端可怖的幻覺。
三千年前樓蘭覆滅的景象被心魔種翻來覆去地在他腦海中重演,同樣是擅造靈脈,同樣是劫雲蔽日,同樣是萬民驚惶,朱英往城中墜落的身影與當年的樓蘭國師如出一轍,彷彿曆史重現,他幾乎能預料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地火肆虐,天雷轟鳴,繁華都城一夜之間淪為廢墟,膽敢挑戰天道的狂徒形魂俱滅。
可她分明答應過的……
宋渡雪彷彿聽不見寧亂離說話,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道:“她答應過我……會活著的。”
就連這句也不算數嗎?
天雷之威,遠看便已經足夠叫人膽寒,親身被劈則更是驚心動魄,朱英被砸得疾速墜落,莫問硬扛著天雷,劍身與雷霆撞出萬千火星,直到離地麵不過十丈時,她才陡然一翻手腕,身形淩空疾旋,一招掩日行雲流水,劍勢生生扭轉了雷光,裹挾著未散的天罰轟然向下擊落!
“轟隆!!”
瀕臨倒塌的承天門被劈裂成兩半,一道怒龍似的驚雷貫穿門樓,餘勢不止,將隆起的青石禦道也炸得粉碎,直到雷光散儘,才露出地麵一道深不見底的焦黑裂縫,長達數十丈,裂口平整如劍削斧劈。
眼看著要把金陵城掀個天翻地覆的地動戛然而止。
“快看!那上麵有人!!”
噤若寒蟬的百姓仰頭一看,就見承天門的斷壁殘垣上竟然立著一道人影,脊背筆挺如鬆,手持一把雷光流轉的長劍,正昂首凝望蒼穹,高高束起的長發迎風飛揚。
滔天雲海傾軋咆哮,那人卻避也不避,毫無懼意,比起同樣有喜怒哀樂、與凡人大差不差的散仙,更接近千百代的布衣百姓們口耳相傳中,塑在心底的金身神像。
“是、是神仙啊!”一人聲嘶力竭地呐喊:“神仙下凡了!”
立馬有人膝蓋一軟,聲淚俱下地磕頭乞求:“求神仙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吧!”
呼喊如潮水蔓延開來,很快彙聚成了一波又一波此起彼伏的聲浪:“仙尊開恩,饒過我等無知凡人!”“有救了!神仙來救我們了!”“是仙女、喂,你們看見了嗎!好像是位仙女!”“求您救救我孫兒……”
朱英淡然垂眸,目光掃過誠惶誠恐的凡人們,看見了千百張近似又不同的臉孔,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著羅綺,有人不蔽體,嘴唇開開合合,自顧自膜拜著她這尊神隻。
可她與他們,究竟又有何分彆?
劫雲深處再次響起了蠢蠢欲動的“劈啪”爆響,朱英縱身一躍,劍影劃破長空,眨眼不見了蹤影。
第二道劫雷自雲中乍現,她故技重施,將劫雷引至地麵,又是一劍不偏不倚地刺進了先前的裂縫內,劍身纏繞的轟雷頃刻爆炸,霎時間土石飛濺,承天門幾乎被夷為平地,城牆腳下炸出了一個巨大的深坑!
“……我滴個乖乖,她還真有創意。”
寧亂離守在中舟斷尾處,抱著胳膊咂舌:“用天雷劫震懾上古殘魂,算是被她找對路子了——嘶,她下手有輕重沒有,可彆把新靈脈劈散了。”
朱慕默默鬆了口氣:“隻要她一直禍水東引,避其鋒芒,很快就能過了。”
寧亂離卻笑了一聲:“做夢呢,雷劫要是這麼好糊弄,天底下的開光何必為一粒渡劫丹打破腦袋?看著吧,這才剛開始,重頭戲還沒來。”
朱慕:“重頭戲是什麼?”
“金丹雷劫分四重,每重有九道天雷,第一重鍛體,第二重洗靈,第三重淬魂,第四重煉丹。”寧亂離道:“她底子不錯,前兩重或許能過,等到第三重可就有罪受了,畢竟她神魂才受了一回衝撞,尚且不穩,想要硬扛劫雷,我看懸。”
朱菀著急地伸長了脖子:“要是扛不過會怎樣?”
“還能怎樣?”寧亂離攤了攤手:“魂飛魄散唄。”
“啊?”朱菀大吃一驚,連忙捧起已經縮回寸餘大小的指骨玉石:“羅刹大人,羅刹仙尊,你能不能幫我姐扛一下雷劫?求求你了,我知道你厲害極了,以後我天天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指骨不為所動,顯然不是什麼無理取鬨的要求都答應。
寧亂離忍不住多看了那渾然天成的指骨兩眼:“彆瞎胡鬨,不是她自己憑本事得來的法寶屬於作弊,不僅擋不住雷劫,還會招來更狠的天罰,你們現在隻能相信她了。”
可是此人劣跡斑斑,要他如何再相信?彷彿有人在宋渡雪耳邊不停呢喃,洞虛都難逃一死,她憑什麼能倖免於難?
她一定會死的,宋渡雪著了魔似地想。這個念頭不容置喙地浮上心頭,頃刻吞噬了所有憂與懼,隻剩下叫人發瘋的絕望。
“……有沒有什麼能阻止渡劫的辦法?”
寧亂離挑了挑眉,抬手往天上一指:“大公子,劫雷都落了六道了,你讓我阻止?你怎麼不讓她把結到一半的內丹散了呢?”
誰知宋渡雪竟然聽進去了,認真地扭頭問:“可以麼?隻要內丹散了,雷劫就會停麼?”
寧亂離愣了一愣,思索片刻:“理論上來說是可以,但現在結丹之勢已成,無法自然停止,除非靠外力把內丹擊碎,打落她一個境界。”
“好。你做得到麼?”
“我?”寧亂離吃了一驚,後退半步:“什麼意思?你讓我現在去把她內丹打碎?你瘋了嗎?毀丹是什麼下場,呂老頭子人就在上麵,要我帶你去看一眼嗎?她會恨死我的,我纔不乾。”
“那也比魂飛魄散強。”
宋渡雪輕聲答道,爬滿血絲的桃花眼直勾勾地望著她:“你也不能不乾。”
“需要我提醒麼,此地是金陵,你們為主,我們為客,聚靈陣乃是你們謀劃,如今釀成這般慘劇,也是你們的責任,倘若她因此喪命,便是你們害死了我宋渡雪的未婚妻,此仇三清將銘記於心。”
瀟湘倒吸了一口涼氣,意識到什麼,伸手想拉他:“等等,公子你……”
寧亂離秀眉微蹙,聲音陡然寒了三分:“你在威脅我?”
“言重了,勸告而已。”
宋渡雪甩開瀟湘,上前一步,有條不紊地數道:“聚靈大陣漏洞百出,差點令金陵城毀於一旦,還叫一個魔修混進了皇室後宮,害得貴妃險些喪命。這樁樁件件的過失已經夠難聽了,若是再加上一條開罪於三清,寧姑娘覺得,我姑父還能頂住朝野壓力,容你們繼續留在金陵麼?”
他每一句都照著痛處戳,寧亂離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你……內丹破碎,不僅會元氣大傷,還會令境界永遠停滯,一生困於原地,你知道這對修道之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嗎?你還不如讓她被雷劈死算了。”
“不行,她不能出事。”宋渡雪斬釘截鐵道:“她不能死。”
寧亂離被他氣得肝火旺,恨不能給遠在天邊的朱英傳音:這就是你要我幫你看好的人,他現在要綁架我去害你了,你趕緊渡完劫回來收拾他!
忍不住罵道:“小兔崽子,誰說她一定會死了?不被逼至絕路,怎麼悟得出鋒銳無雙的劍意?這不就是她的道嗎?你一口一個未婚妻,叫得倒歡,憑什麼到生死關頭反而不信她?”
宋渡雪眉心輕輕一顫,眼神空白了一瞬,半晌纔回過神來,露出個似悲似怒的表情,咬緊了牙關:“是,我不信她……我不敢信,我……”
話音未落,忽然沒了下文,宋渡雪又毫無防備地被人施了定身術,渾身一僵,隻剩下眼珠子能動,驚疑不定地往另一側轉去——
朱慕收回手,嚴肅地盯著他:“你說出了一些你不會說的話,我覺得這不是你。”又轉向對寧亂離道:“道友不必在意,他方纔所說皆是衝動之言,可當作耳旁風。”
寧亂離好像才注意到他,驚訝地打量了兩眼,才問:“你是……那個算命的?怎麼,你算出她能有驚無險地渡過此劫?”
“不,我算出她大禍臨頭,性命難保。”朱慕語氣平靜地回答:“但她的命理曆來如此,不是凶,就是大凶,卻仍舊平安地活到了今日。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但我知道她可以做到。”
“所以我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