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奔流 第13章 入城前夜
那封飽含著激情、憧憬與隱秘情感的信，被林瀚章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貼身的口袋裡，像懷揣著一團溫暖的火種。然而，現實的步伐卻不容他過多地沉湎於個人情緒。和平解放的狂喜之後，是更加緊張、具體且不容有絲毫差錯的入城準備工作。上級的命令一道緊似一道，細節要求具體到了極點，所有人都明白，這最後臨門一腳的「戰鬥」，其重要性絲毫不亞於真刀真槍的攻城。
入城時間，最終確定了！就在明天清晨！
訊息像電流一樣瞬間傳遍了田村及其周邊所有駐地。剛剛平複下去的興奮情緒再次被點燃，但這一次，興奮中摻雜了更多嚴肅、緊張甚至近乎神聖的使命感。
入城前夜，整個營地燈火通明，氣氛卻與往日截然不同。沒有喧嘩，沒有嬉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著的、沸騰般的寂靜。在各連隊駐地的場院上、在借用的老鄉家堂屋裡，甚至就在寒冷的露天，所有單位都在進行最後一次，也是最為嚴厲、最為細致的入城紀律教育。
林瀚章所在的連隊，全體戰士整齊列隊站在冰冷的場院裡，鴉雀無聲。鄭懷遠站在隊伍前，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甚至可以說是嚴厲。他手裡拿著的不是講話稿，而是一份剛剛下發、墨跡未乾的《入城守則》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補充規定。旁邊掛著一盞格外明亮的汽燈，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也將每個戰士臉上緊張而認真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同誌們！」鄭懷遠的聲音洪亮，穿透寒冷的夜色，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坎上，「明天！我們就要進城了！進入北平！這是一座千年古都，是**和黨中央都非常關心、要求我們必須完整保護好的曆史文化名城！這不是一般的勝利進城，這是一場考試！一場對我們人民解放軍是不是真正的仁義之師、文明之師的考試！城裡的老百姓、國內外的眼睛，都看著我們！」
他揮舞著手裡的檔案，語氣斬釘截鐵：「所以，紀律！紀律高於一切！必須做到秋毫無犯！什麼叫秋毫無犯？就是一根草、一根針線，都不能拿老百姓的！愛護城市的一草一木！不準損壞任何建築物、文物古跡！對市民要和氣，買賣要公平，不準嚇唬小孩子，不準盯著大姑娘看！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多問，不準蠻乾！」
他開始逐條宣讀那些細致到近乎苛刻的規定：
「——不準私自進入民宅，即使下雨下雪，沒有命令，也得在街上站著！」
「——不準使用老百姓的廁所，各連隊必須自備簡易馬桶，及時清理！」
「——不準私自購買物品，所需物資由後勤統一采購分配！」
「——遇到外僑，要保持禮貌，不卑不亢！」
「——一切繳獲要歸公，不準私藏任何戰利品！」
「——說話要和氣，不準大聲喧嘩，更不準罵人打人！」
每念一條，他都停頓一下，目光如電般掃過全場，確保每個人都聽進了心裡。戰士們聽得屏息凝神，許多人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彷彿在接受一項無比神聖的使命。他們知道，這不僅僅是一紙規定，更代表著人民軍隊的本質和榮譽。
「都聽清楚了沒有？！」鄭懷遠厲聲問道。
「聽清楚了！」戰士們爆發出整齊劃一、雷鳴般的回應。
「能不能做到？！」
「能！！！」聲音震耳欲聾，充滿了決心。
紀律教育結束後，另一個重要的程式開始了——整理軍容。
回到營房，每個人都在油燈或燭光下，開始極其認真地整理自己的軍裝。沒有新的軍服發下來，大家穿的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打著補丁、沾著泥土的舊軍裝。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拿出最高的標準來對待。
林瀚章打來一盆冷水，仔仔細細地擦拭著軍裝上的汙漬，儘管有些油漬早已深入纖維，難以完全清除。他認真地扣好每一個風紀扣，紮緊腰帶，綁腿打得緊繃而整齊，甚至找來一點燒剩的木炭，把自己的舊布鞋鞋邊儘量塗黑。他還向老鄉借了半盆熱水，認真地颳了鬍子，洗淨了臉和脖子。鏡子是沒有的，大家就互相檢查，互相整理。
「嘿，你這釦子沒扣好！」
「你的綁腿有點鬆了，重打！」
「帽子，帽子戴正！歪歪扭扭像什麼樣子！」
山藥蛋尤其興奮，把自己的軍裝扯了又扯，恨不得能把上麵的褶皺全部撫平。他拿著那頂同樣舊的軍帽，反複調整著角度，問林瀚章：「林教員，你看俺這樣行不？像不像個要進城的兵？」
林瀚章看著他認真的樣子，笑著幫他正了正帽簷：「像！非常精神！咱們代表的是整個解放軍，就得有最好的樣子！」
這一刻，沒有人在意衣著的破舊，大家在乎的是整潔，是精神麵貌，是一種對即將進入的城市和那裡的人民的尊重。一種集體的榮譽感和責任感，在默默的整理軍容中，升華到了繁體。
看著大家整理得差不多了，情緒也基本穩定下來，林瀚章深吸一口氣，從貼身口袋裡拿出了那封珍貴的信。他找到了連部的通訊員——一個機靈的小夥子，正準備去營部送檔案。
「小劉，」林瀚章把信遞給他，語氣帶著懇切，「麻煩你個事。這封信……如果有可能，想辦法幫我寄出去。是寄往後方醫院的，收信人姓周，是位護士同誌。具體地址……我也不太清楚，可能需要打聽一下……」
通訊員小劉接過信，看到信封上工整的字跡和「同誌親啟」的字樣，立刻明白了什麼，鄭重地點點頭：「林教員，你放心！我明天去營部就想辦法打聽！一定儘力幫你送到！咱們現在條件好了，通郵應該會慢慢恢複的！」
林瀚章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儘在不言中。將信交出去，彷彿也交付了一份沉甸甸的期盼。
夜深了，大部分戰士懷著激動又緊張的心情，強迫自己入睡，為明天積蓄精力。林瀚章和山藥蛋被安排在了午夜的一班崗哨。駐地外圍，臨近田野的土坡上，寒風依舊刺骨。
兩人持槍而立，警惕地注視著黑暗中的一切動靜，但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被遠方所吸引。
此時的北平城，與往日似乎有了一些不同。城內不再是一片死寂的漆黑，依稀能看到一些零星的燈火，甚至偶爾還能聽到一兩聲模糊的汽車喇叭聲，彷彿這座城市也在不安又期待地躁動著，等待著明天的到來。
「林教員，」山藥蛋小聲開口，打破了沉默，聲音裡充滿了抑製不住的嚮往和好奇，「你說……城裡頭，是不是到處都是電燈？一拉線，啪，就亮了，比咱這油燈亮堂一百倍？那樓，是不是都特彆高，一眼望不到頂？還有那馬路，是不是又平又寬，能並排跑好幾輛大汽車？」
他的問題天真而質樸，卻代表了這些來自農村的戰士們對現代城市最直接的想象。
林瀚章望著那片閃爍著微弱光亮的巨大輪廓，笑了笑。他其實也沒在大城市長期生活過，但他的知識和見識讓他能勾勒出更具體的畫麵。
「也許吧，」他輕聲回答，目光深邃，「電燈會有的，高樓也會有的，平坦的馬路也會有的。但是山藥蛋，」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深沉而有力，「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那啥最重要？」山藥蛋不解地問。
「最重要的是，」林瀚章緩緩說道，像是在對山藥蛋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那裡，北平，從明天起，將不再是被反動派盤踞的古城。它將成為新中國的心臟，成為我們建設一個嶄新國家的。我們進去，不是去享受的，是去當家作主，是去用我們的雙手，讓它變得更好，讓全中國的老百姓，以後都能過上城裡人、甚至比城裡人更好的日子。」
山藥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雖然不能完全理解「」和「建設」的全部含義，但他能感受到林瀚章話語中的那份沉重和希望。他不再追問，隻是更加出神地望著遠處的燈火，眼中閃爍著憧憬的光芒。
夜色深沉，寒氣愈重。但兩顆年輕的心，卻因為對未來的無限想象而變得火熱。
古老的城市在黑暗中靜靜沉睡，又彷彿在屏息等待。等待明天清晨，那支紀律嚴明、充滿理想的軍隊，邁著堅定的步伐，為它帶來真正的新生。
入城前夜，平靜之下，湧動著曆史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