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紅塵劫 第4章 北境寒村
蠻騎裹挾著血腥與冰渣的腥風倉惶退去,隻留下滿地狼藉和刺鼻的尿臊氣。雲溪村的劫後死寂,比冬日的酷寒更令人窒息。破碎的籬笆歪斜著,如同被打斷了脊梁的傷兵。幾間茅屋被縱火點燃,黑煙混著未燃儘的茅草灰燼,在凜冽的北風裡打著旋,嗆人的焦糊味混著血腥,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溪霞蜷縮在老葛婆家土炕的角落,身上裹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方纔蠻兵刀鋒劈下的冰冷觸感彷彿還貼在頸側麵板上,體內那股驟然爆發又悄然隱去的暖流,此刻像退潮後的淺灘,隻餘下空蕩蕩的虛弱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茫然。她抬起手,反複看著自己纖細蒼白的手指,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擋下刀鋒前,握住那個叫栓子的小男孩滾燙手心時,那種奇異的「看見」和暖流湧動的感覺。她做了什麼?那光……是什麼?沒人能給她答案。老葛婆和其他村民看她的眼神,除了劫後餘生的慶幸,更添了一層敬畏,甚至……畏懼,彷彿她不是那個從小在村裡采藥、沉默寡言的阿霞,而是某個突然降臨的、無法理解的存在。這種疏離感,比寒潭的冰水更讓她感到刺骨的冷。
短暫的混亂後,生存的重壓再次碾碎了恐懼。村子如同被剝光了皮肉的骨架,暴露在風雪之中。幾間被焚毀的茅屋隻剩下焦黑的框架,寒風吹過空洞的門窗,發出嗚嗚的哀鳴。覆雪的屋頂塌陷下來,融化的雪水混著草灰,在地麵上蜿蜒出汙濁的溪流。往日還算有些生氣的曬藥場,此刻一片狼藉。晾曬草藥的竹匾被踩得稀爛,精心收集的雪蓮、止血草、枯黃的防風根莖,或被馬蹄踐踏入泥濘,或被蠻兵搶掠時胡亂丟棄,散落在汙雪和灰燼中,珍貴的藥性被徹底糟蹋。空氣裡彌漫著苦澀的焦糊味、血腥氣、以及那些未被完全毀掉的草藥散發出的、徒勞的、更加濃鬱的苦澀藥香。這香氣不再是希望,而是一種無聲的控訴,控訴著這無情的掠奪。
「天殺的蠻子啊……」老葛婆佝僂著腰,在曬場的廢墟裡徒勞地翻找,試圖從泥濘裡摳出幾根還算完整的草藥根莖。她的手指凍得通紅,布滿裂口和老繭,在冰冷的泥水裡摸索,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牽扯著臉上的愁苦更深一分。「這點家底……全完了……開春前的嚼穀,拿什麼換啊……」她渾濁的眼裡沒有淚,隻有一片乾涸的絕望。
溪霞默默走過去,蹲下身,也學著老葛婆的樣子,在冰冷的泥濘裡摸索。指尖觸碰到一根濕冷、沾滿泥汙的草莖,她本能地撚起。就在指尖接觸的刹那,一種微弱的資訊順著指尖傳遞上來——這株草藥殘餘的藥性、被寒氣侵染的程度……如同模糊的意念。她不知道這是什麼能力,隻是覺得似乎能「感覺」到。她小心翼翼地將那根還算完整的草莖放在一邊。老葛婆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麼,隻是那目光裡的複雜,讓溪霞的心又沉下去幾分。
劫難後的村子,傷病如同瘟疫般蔓延。恐懼的後遺症在每個人的身體和精神上刻下更深的傷痕。溪霞住的老葛婆家,再次成了臨時的「醫所」,隻不過這一次,擠滿了真正需要救治的人。
咳嗽聲日夜不停,撕心裂肺。老葛婆的丈夫老葛頭蜷縮在炕尾,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咳得臉色發紫,最後喉嚨裡發出破風箱似的嘶鳴,嘴角滲出帶血絲的泡沫。他的喘息沉重得像在拉一座石磨,整個胸腔發出令人心悸的呼嚕聲。
屋角,斷了一條腿的王獵戶靠牆坐著。他腿上那潦草捆紮的破布被解開,露出傷口。那不是整齊的刀傷,更像被什麼猛獸的利爪撕開了皮肉,深可見骨。傷口邊緣的皮肉翻卷著,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灰敗色,滲出的不是鮮紅的血,而是混濁發黃的膿液,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腐臭。傷口周圍腫脹得發亮,麵板繃緊,透著不祥的青紫色,顯然是寒毒入骨,已然惡化。
最揪心的是栓子。蠻兵退去後,他的高燒非但未退,反而變本加厲。小小的身體在薄薄的破絮裡劇烈地顫抖著,牙關緊咬,發出咯咯的聲響,偶爾無意識地驚厥。小臉燒得通紅,嘴唇乾裂起皮,呼吸急促而淺薄,彷彿隨時都會窒息過去。老葛婆徹夜守在一旁,用冰冷的布巾一遍遍擦拭他的額頭和脖頸,但收效甚微,布巾很快就被烤得溫熱。
屋內的空氣汙濁不堪,混雜著膿血的腥臭、病人撥出的濁氣、草藥苦澀的餘味以及爐火燃燒的煙火氣。絕望如同濃稠的墨汁,一點點洇開,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幾乎要將殘存的生氣徹底淹沒。
救治村民
溪霞縮在炕沿,看著這一切。她身體裡那股暖流在緩慢地恢複、流轉,抵禦著周遭的寒意和這令人窒息的氛圍。她感到一種強烈的、源自本心的不安和躁動。那些痛苦的聲音、那些潰爛的傷口、那孩子滾燙的體溫和瀕危的喘息,都像無形的針,細細密密地紮在她心上。她不懂醫術,不諳世事,但那具身體深處沉睡的草木仙靈本源,與這些病痛、這些瀕死的生命,彷彿存在著某種奇異的共鳴。
老葛頭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咳得蜷縮成一團,臉色由紫轉灰,眼看就要背過氣去。老葛婆撲過去,徒勞地拍著他的背,眼淚終於滾落下來:「老頭子!挺住啊!你走了我可怎麼活……」
就在這絕望彌漫的繁體,溪霞的身體像被無形的線牽動著,站了起來。她沒有說話,臉上依舊帶著初生般的茫然,腳步卻堅定地穿過狹窄的空間,走到了老葛頭身邊。
在老葛婆驚愕的目光中,她伸出手,沒有去拍背,也沒有試圖喂水,而是將自己的掌心,輕輕地、帶著一絲試探和猶豫,覆在了老葛頭劇烈起伏、如同破風箱般鳴響的胸口。
掌心溫熱。
就在肌膚相觸的刹那,溪霞的意識猛地被拉入一片混沌的「視野」。
她「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種更深層、更直接的感知,穿透皮肉骨血,直抵臟腑——老葛頭的胸腔裡,肺葉如同兩片被濃煙和粘稠膠質糊住的破布,每一次擴張都艱難無比,細小的支氣管被堵塞得嚴嚴實實,裡麵充滿了黃綠色的、令人窒息的膿液。一股狂暴灼熱的病氣在其中橫衝直撞,吞噬著所剩無幾的生機!
同時,一股熟悉的熱流,彷彿在她體內那個被遺忘的角落蘇醒、響應著這病痛的召喚,不受控製地、洶湧地順著她的手臂經絡奔流,彙聚於覆在老人胸口的掌心!
掌心下的麵板,瞬間變得灼熱!彷彿有一團無形的、溫暖柔和的光,透過皮肉,直接照射進那被病魔肆虐的胸腔深處!
老葛頭身體猛地一僵!那撕心裂肺的咳嗽戛然而止!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他渾濁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喉嚨深處發出「咕嚕」一聲怪響,隨即,一股帶著濃烈腥臭的黃綠色膿痰,被他猛地咳了出來,噴濺在炕沿!
「嗬……嗬……」咳出這口堵死人的濃痰,老葛頭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那沉重的、如同拉鋸般的喘息聲,竟然奇跡般地減弱了大半!臉上可怕的灰紫色迅速褪去,雖然依舊蒼白病弱,但那股瀕死的窒息感消失了!
「老頭子!」老葛婆撲過去,抱住丈夫,喜極而泣。
溪霞的手還覆在老人胸口,掌心傳來的「視野」中,那兩片「破布」雖然依舊傷痕累累,但那些堵塞的膠質被衝開了不少,狂暴的病氣似乎也被那溫暖的光碟機散了一部分,至少,老人能喘上氣了。她緩緩收回手,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除了微微發紅發熱,並無異樣。但剛才那清晰的「看見」和暖流的湧動,絕非錯覺。
屋角,王獵戶和栓子的家人,以及所有目睹這一幕的村民,全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盯著溪霞,充滿了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膜拜的希冀。
溪霞抬起頭,琉璃色的眸子掃過王獵戶那腫脹發亮、散發著腐臭的斷腿傷口,又落在栓子滾燙的小臉上。她沒有猶豫,走了過去。
她蹲在王獵戶身前,無視那傷口散發的惡臭,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觸碰了一下傷口邊緣腫脹的麵板。指尖傳來的資訊讓她微微一顫:寒毒如同無數冰冷的毒蟲,已經鑽進骨頭,啃噬著骨髓,膿液是它們的巢穴,腐敗正在蔓延。暖流再次響應,順著指尖滲出,如同最純淨的暖泉,小心翼翼地衝刷著那冰冷的寒毒巢穴。
王獵戶身體猛地一震,發出一聲低沉的、分不清是痛苦還是解脫的呻吟。他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從傷口處滲透進去,彷彿凍僵的肢體被泡進了溫水中,那鑽心刺骨的、日夜折磨他的寒痛,竟然真的……減輕了!雖然傷口依舊猙獰,但那股要命的、彷彿要將靈魂都凍結的冰冷麻木感,正在被暖意驅散。
溪霞收回手,沒有停留,又來到栓子身邊。她摸了摸孩子滾燙的額頭,那驚人的熱度讓她指尖一縮。她學著老葛婆的樣子,用濕布巾擦拭著孩子的臉,然後,再次伸出手掌,輕輕覆在栓子瘦小的、急促起伏的胸口。
溫暖的光流再次湧現,探入孩子體內。她「看」到狂亂的火在血脈中燃燒,灼燒著神經,堵塞著心智的清明。暖流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團肆虐的病火,如同溫柔的溪水試圖澆滅野火。
栓子劇烈顫抖的身體,在溪霞手掌的安撫下,漸漸平息下來。急促的呼吸慢慢變得悠長、平穩。雖然依舊燒得滾燙,但那種隨時會斷氣的驚厥感消失了。他緊咬的牙關鬆開,小臉依舊通紅,卻奇異地顯出一絲安寧,沉沉睡去,發出均勻而輕微的鼾聲。
土屋內,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隻有爐火燃燒的劈啪聲,老葛頭略顯平穩的喘息,王獵戶壓抑的呻吟,以及栓子沉睡的鼾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站在炕沿邊的少女身上。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舊棉襖,身形依舊單薄,臉色蒼白,眼神中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茫然。但在所有村民眼中,她的周身彷彿籠罩著一層無形的、令人心安的光暈。
「阿霞……」老葛婆聲音顫抖,帶著哭腔,卻不再是絕望,而是難以置信的感激和一種近乎信仰的敬畏,「你…你是菩薩派來救苦救難的仙童嗎?」
溪霞被這目光看得有些無措,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搖了搖頭。她不是仙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她隻是……本能地這麼做了。體內那股暖流隨著三次使用,再次變得微弱下去,一種深沉的疲憊感湧了上來。她隻想找個角落安靜地待著。
夜幕降臨,風雪呼嘯依舊。
老葛婆家擁擠的土炕上,病痛雖然未能根除,卻因溪霞的出手而暫時被壓製,得以喘息。老葛頭不再咳得撕心裂肺,王獵戶在暖意的包裹下昏沉睡去,栓子也睡得安穩。老葛婆守在火塘邊,添著柴火,火光在她疲憊而帶著一絲欣慰的臉上跳躍,不時看向角落裡蜷縮著的溪霞。
溪霞靠在冰冷的土牆上,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她確實很累,體內的暖流像耗儘了力氣,蟄伏不動。然而,在她毫無察覺的時候,異象悄然發生。
她那頭銀紫色的長發,發梢在昏暗的光線下,竟自發地流淌出極其微弱的光暈。那光極淡,如同夏日夜晚最不起眼的螢火,又像是溪水在月光下泛起的粼粼微光。淡金色的光塵如同有生命般,在發絲間緩慢地流動、明滅,如同呼吸的節奏,時隱時現。
這光芒太微弱了,在昏闇跳動的爐火映照下,幾乎難以察覺。靠近她身邊的一個婦人無意中瞥見,驚疑地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花了眼。再定睛看去,那微光又似乎消失了,隻有少女沉睡時恬靜的側臉。婦人搖搖頭,隻當是自己太過疲累產生的幻覺。
溪霞對此一無所知。她的意識沉入了混沌的深處。身體深處那被遺忘的仙靈本源,在今日數次回應凡塵病痛、耗儘了力量後,如同疲憊的螢火,終於不再強行壓抑自身那來自九天霞光的微弱本質,在沉靜的夜色裡,無意識地、悄然地流淌出來,試圖連線那遙不可及的、故鄉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