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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湖逸事 庸碌而困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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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庸碌而困頓的

將話題拉回十三年前之後,敘述者並沒有就此趁著氣氛開始追溯往昔的打算,而是緩緩擡眼看向了成香五。

“聽了這些東西後,你的想法有所改變嗎?”她問。

“沒有。”成香五回答,看顧晚秋皺起的眉頭,她猜對方或許是希望自己回答得慢一點的。

但沒辦法,沒有就是沒有,作假在情緒上總是行不通的,真心又不是態度這種展示給彆人看的東西。

“…這樣。”顧晚秋又看向若有所思的戴安娜,“你理解了我所說的話後,想做的事情還是沒有改變嗎?”

“沒有哦。”戴安娜歪了歪腦袋,“那種事情哪是說兩句話就能變的。”

“我知道了。”顧晚秋點頭,看向小弗,“你,算了。”

“什麼意思?”小弗不滿地問。

顧晚秋沒有解釋,而是看向了高爾森,“那麼,你現在願意和我走嗎?”

“…謝謝你還願意來問我。”高爾森說著笑了,她沉默了一段時間用來猶豫,隨即擡頭,直視對方的雙眼說道,“也謝謝你曾經對我的保護,但現在還有能做的事,請讓我再試試看吧,”

連續收到三份拒絕信,顧晚秋的反應是——

“我明白了。”她麵不改色地點了點頭,“那麼既然如此,我希望委托你們為我做一些事。”

話音落下,小閻從她身後遞過去一個黑色公文包,動作和她本人一樣悄無聲息。

“首先是戴女士。”顧晚秋從包裡取出了一紙文書,聘用書下蓋著紅色公章,“我希望委托你調查半年前白白有限公司發生的事件始末。”

戴安娜起身,相當正式地雙手接過那薄薄的一層紙,表情豐富到精彩,“居然委托安娜親,不過半年前的事情我倒是知道一些。”

說著她回到沙發上坐下,從風衣內袋摸出自己的手機,“半年前我拍到她們公司的頂層來了輛直升機,有人死了。”

碎裂一角的手機螢幕麵向眾人亮起,不算清晰的畫質圖片框著一處承載了直升機的天台,看高度正是白家的那一棟,停擺的四葉螺旋槳下,有蓋著白布的人形鼓起躺在擔架上被擡進機艙。

攝影視角更高,顯然是無人機。

“當時我還以為自己被追是因為這張照片泄露死者肖像權,但若真如你所言,那老頭反而是希望我帶著這張照片活下去。”戴安娜收回手機若有所思,“但這件事確實沒被報道,死的人到底是誰呢?市長大人委托我的原因與這死人有關嗎?白家和工會的人決裂與之相關嗎?”

每多出一個問題她嘴角的笑容就更充沛一分,到了最後一個問號之後,她擁有的燃料已然足夠她去燒掉一些她看不順眼很久的東西。

“如果你認為有關,就去找出關聯性。”顧晚秋說,“我掌握的情報不夠充分,但近半年期間白浪濤開始多次往返於礦區,並減少與外界,尤其是與我的溝通。”

“嗯…”戴安娜壓抑著好奇抿嘴,“我們沒辦法直接去她們家的地盤看看嗎?”

“路已經封了,白浪濤坐的直升機。”顧晚秋說。

白白有限公司大樓那平平的天台是森湖市內唯一的合法商用私人飛機起降區。

“現在她是以什麼名義進出的?”小弗問,“她現在可不是那塊地的主人了。”

“出現事故的那處礦井自三十年前就不再作為開采區,但那塊區域一直作為生態保護區存在,環保工程執行人還是白浪濤,掌控權也一直在她手裡。”顧晚秋說。

“我會好好利用它的。”戴安娜笑著晃了晃手裡的白紙黑字,“感謝您的信任市長大人,委托我接下了,您就等著聽驚天大訊息吧!”

說完她起身,帶上自己的風衣朝幾位擺了擺手,“那麼本記者有事先走了,感謝您的茶,以後我們還會再見的。”

她離開時步子依舊跨得很大,即使在室內也步履帶風,她換了鞋,推開玄關門,門縫漏了一線光也漏了點彆的什麼進來。

“有隻貓等在門口,同行你家好受歡迎…”戴安娜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啊進去了。”

如她所言,有新客沒換鞋就進了公寓,眾人擡頭不見來客,低頭,是大仙。

大仙是個自我定位清晰的客人,它甩著尾巴走向客廳,沒和任何人類問好,在眾目睽睽之下跳上成香五身旁那還帶著上一位客人體溫的真空區,縮起尾巴和四肢盤踞其中,現在它看上去是一隻普普通通的黑貓。

“…你是來乾什麼的。”成香五看著那一串腳印,開始頭疼打掃衛生的問題。

大仙沒打算說點什麼。

“以及,我想委托你們二人調查森湖二中案件的真正始末,以及,應對和預防相同現象再次發生的方式。”顧晚秋說,她顯然沒打算管貓的事和想法。

那公文包又吐出兩張紙來,同樣白底黑字紅公章。

由市長辦公室授權,聘用持此檔案者,代理調查森湖市區域內因不明原因異常死亡相關事件,特批市屬受限場所臨時通行證,以完成調查與取證。

受委托人須對調查中獲悉的一切資訊保密,不得擅自公開,不得替代公安機關行使偵查權,不得實施違法取證手段,受委托人有報告義務。

在法定與合規的範圍內,市長辦公室將為受委托人向有關單位申請必要的行政協助。

這是一份新的工作,有合同的那種。

“應對的方法?”小弗一邊看合同一邊怪聲怪氣地說,“我聽說最近那棟教學樓要被連根拔起了,原來你對自己的這個提案不滿意。”

“對。”顧晚秋點頭,“教學樓可以談,但居民樓市長沒法拆。”

“…哼。”小弗冷哼一聲,從內袋取出裝了那自取得來的釘子,“擴音器需要共振媒介,它就是,達到一定密度後,範圍內隻要人說話就能令其產生迴音,迴音以長期的重複語言刻下存在精神暗示,而那些執法者帶走的證物便是傳令用的號角。”

長釘平靜地躺在塑料袋內,以沉默宣揚自己的不可替代與重要性。

“你們在那教學樓內大麵積鋪灑化學藥劑的真正目的是為了腐蝕牆壁,以找出這些東西吧。”小弗晃了晃袋子,“可釘子無處不在,教學樓也好居民樓也好,建築需要釘子就像關節需要軟骨,你們隻能選擇拆樓。”

“原來如此。”顧晚秋擡眼看著那塑料袋,眼鏡反光遮去她大半視線,泄露出的一點也不含多少情緒,“你確實是專業人士。”

“我可不需要你給我授勳。”小弗收起了塑料袋,“這就是地基所在,但這釘子除了材料之外無特殊之處,共鳴用語才特殊。振動型語言並非人類這通透的頭腦能學會的,你對這技術來源知情嗎?”

“什麼材料?”顧晚秋問。

“廢話,當然是那存在身上的裹屍布。”小弗不耐地說,“回答問題。”

“如果你說的是源頭那我不清楚,但如果你需要問傳播途徑。”顧晚秋頓了頓,說道,“根據線索,這種手段最早是由工會成員使用的,最早能追溯到十年前左右的一起同類案件。”

“有可能是白家研究出來的嗎?”小弗若有所思地問。

“不,白浪濤也和我談過這些東西的麻煩,與控製不同,它完全是為了造成同類案件而被發明使用的。作為控製那存在的手段,白家的研究結果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投入使用了。”顧晚秋緩緩搖頭。

“你辦公室裡的蠟燭。”小弗說。

“是。”顧晚秋垂下眼,“那是半年前白浪濤給我的,不過不是蠟燭,而是一種混合蠟油,燃燒時需要固定用容器。”

“液態的?”小弗皺眉,摸出記事本開始寫東西。

“是,成分不明。”顧晚秋說,“至少三十年前時,那存在的行動範圍與狩獵邏輯都被其有效地控製在一定範圍內,後來出了事。而我同時希望委托你們查清這件事是什麼,重點在於帶回重新控製方法。”

“不能直接去問白浪濤?”成香五問。

“…我問過,她不願意。”顧晚秋扶了扶眼鏡,“至少半年以前她的態度隻是不願意,但半年前發生了什麼事之後,她瘋了。”

小弗一頓,臉上露出了饒有興致的微笑。

“她不再與我溝通,缺席許多公開的重要會議,違規飛行,開始大肆宣傳操辦自己的生日宴,邀請近三位數的高影響力客人,擴大本地招商。”顧晚秋說到這裡眉頭一直散不開,語氣也因疑惑而緩慢了些許,“森湖二中的案件是我一手處理的,所以那些外來的警察也有可能是她招來的。”

聯係現已知的情報,這番行為相當於請朋友來看倒計時中的炸彈,不過炸彈外麵裹了海綿蛋糕和奶油,還裱了花。

“而對於你,高爾森同學。”顧晚秋轉過頭。

“好的!”高爾森雙肩一聳。

“我希望你能一直活下去。”顧晚秋說。

“…好的?”高爾森疑惑。

“那存在捕獵的逐一行動形式是被馴養的結果,所以隻要你還活著,就不會出現下一個受害者。”顧晚秋說著從公文包裡取出了一台相機。

“我的相機。”高爾森認出了那熟悉的禮物。

但顧晚秋沒有交給她,而是遞給了小弗,“那些照片洗不出來也刪不掉,如果你們有辦法可以自行處理,不需要再還給我。”

“果然你纔是第一目擊證人嗎。”小弗迫不及待地接過了相機,想開啟又發現已經沒電了,無機物忠誠地遵循熱動力阻礙它不在乎的好奇心。

“是,我收到訊息,趕到時看見高爾森同學懷裡抱著這台相機倒在血泊中。”顧晚秋點頭,“你們需要我轉述現場情況嗎?”

高爾森欲言又止,但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已有所瞭解。”小弗確認了一番相機充電口便將其放在茶幾上,“那麼來談談秦子西的事情,你對那位逃亡中的危險人物去向有頭緒嗎?”

“現場的監控錄影不是我處理的。”顧晚秋垂眼微微搖頭。

“那還能是誰?”成香五一愣,“白家的人?那工會裡有黑客?”

麵對這個問題,顧晚秋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成香五,“這件事不該由我說,你等著吧。”

這句話語氣中暗藏的深意讓成香五愣住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這有結識過什麼仇家,想到這她不由得側頭看向大仙。

它無動於衷。

“不是,咱不該這樣想吧。”高爾森察覺到視線,忍不住疑惑。

“市公安局的人不管,但那些外地來的警察在追這件事,我說的資訊你們隨意使用,但彆和她們說我來這裡找過你們,那帶墨鏡的也是。”顧晚秋說著站了起來,從包裡摸出張名片放桌上,顯然是要走了。

“所以你們到底是為什麼要找我下廚房?”成香五問道。

“我不知道。”顧晚秋直白地說,“白浪濤找你,那我必須比她先一步找到你,僅此而已。”

“…這樣。”成香五點頭,將桌上兩杯涼了的茶一口氣喝了,站了起來,“走吧,我送你們下去。”

“那麼請你上來時帶根b充電線。”小弗說著起身走向書房,高爾森順應這散場氣氛起身收拾客廳,看著大仙有些手足無措無能為力不知如何是好。

大仙起身跳下沙發,就和它進來時一樣莫名其妙地跟著出了門。

“慢走哦。”高爾森端著茶杯送彆。

玄關處的鞋一雙雙被換走,被客人穿過的套裝拖鞋留在了鞋架上,像是在等待下一批客人到來。成香五趕緊搖頭把這奇怪的想象丟走了。

出門,關門,下樓,三人一貓沒有一句交流,到了停車場,小閻繼續走,顧晚秋卻停下腳步回了頭,看向在身後站定的一人一貓。

“需要我把鑰匙還給你嗎。”她問。

成香五覺得這人這句話真的奇怪極了,就笑了,顧晚秋也沒反應,就這樣看著,等著。

“等哪天我不想在家裡看到你,我會把門鎖換了。”成香五說著擺了擺手,“走了。”

說完,她朝小區門口走去,大仙沒跟著,它見人都走了,就自己跳進草叢消失了。車輛停在顧晚秋身側,她目送了一陣,轉身便上了車。

雖然小弗說的是“帶”這樣彷彿順手就能做到的事,但周彌的便利店根本不賣相機用的充電線,好在她給指了路,坐公交車到市區附近一處菜市場,角落裡有傢什麼電子產品都能修的店,什麼線都有的賣。

路上,成香五打電話把杜氏養殖場的事給小弗說了。

“…雖然說在夢中受到啟示是故事常客,但我不得不強調這實操起來並不簡單,甚至很難。人類沒有接收或傳送‘夢’具體資訊的感覺器官,更無法理解這類資訊,能得到的夢往往隻有生理或心理遺留物。而能跨過常規感官直接連結感覺的存在相當稀有,就我所知其中那不明飛行生物算一個,另一個你們人類給起了挺多名字,其中一個寫作上帝。”小弗說著,電話那頭有翻書的聲音,成香五疑惑自己屋子裡哪有這種書。

“我們查的和養殖場裡的,你覺得它們是一邊的?”成香五想了想問。

“很難不覺得,上帝不提,森湖就這麼點曆史,藏得再深的係列溯源到頭還是同一座冰山。”小弗翻書的聲音停了下來,擡高了自己的聲音,“說到這,我還沒來得及問你私聯謝無常小姐的事。”

“什麼叫私聯?”成香五疑惑於其用詞。

“私下聯係。”小弗說。

“誰問你這個。”成香五說,“我們總得找個人當司機,她不也要查這件事,那找她不正好?”

電話那頭,小弗稍微歎了口氣,“…這次就算了,之後若有類似的情況希望你先與我溝通,而不是彆人,可以嗎?”

“你覺得她會想多?”成香五問。

“她不會嗎?”小弗反問。

“這點上你們半斤八兩吧。”成香五說,“而且她想就想,難道說吵到你了?”

通話電波一時空閒,電話那頭隻有人在用力呼吸。

“…我改主意了。”小弗冷笑,“我都快忘了你是個失去頭顱內結構組織秩序性也可以行動的獨立個體,五香,你就暢所欲言吧。”

電話被結束通話了,成香五收起手機進店,買了資料線後又去隔壁五金店配了套新的備用鑰匙。

下午四點剛過的街頭總有種要熱鬨起來了的感覺,哪怕是在飯點一過就隻剩便利店開著的區域,街道上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也變得額外跳躍。

地上熙熙攘攘,天上空無一物,成香五在等候紅綠燈的期間擡頭,天空中有一個小黑點經過,她從來沒看清過,也從來沒猜過那居然有可能是直升機。

森湖市怎麼會出現這種東西?

手機振動來電,她低頭亮屏,是姚少琪,綠燈亮了,人群擁擠著踩上斑馬線,她被夾著向前走,接起電話。

“成女士,我是上次登門拜訪的白白有限公司的姚少琪。”她的自我介紹因環境的嘈雜而模糊不清。

成香五將手機貼近右耳,“我記得。”

“是這樣的,請問您近期哪天有空?我的領導希望親自與您商談一下合同的問題,當然您可以帶著那位中介一起來,我們會上門接送。”姚少琪問道。

“你的領導是誰?”成香五問,周圍有點吵,她提高了些聲音。

“哦抱歉,瞧我這記性。”姚少琪迫不及待地回答了問題,“我的領導是白白有限公司的領導人,董事長的親信,董事會秘書白雲天。”

這句話讓成香五週圍的噪音主動讓位了小半秒,她想了想,問道,“見麵地址是在?”

“自然是在位於我司頂層的董事會秘書辦公室,白總會與您二位單獨談話,不必擔心私密性問題,除三位以外不會有彆人在場。”姚少琪說。

“哇。”成香五說,這聽上去簡直像是個送上門的機會,可惜按前因,白雲天的死亡時間地點已經被預定了,所以她惋惜地感慨了一下。

“我理解,這樣的機會可不常見。”姚少琪的聲音帶笑,“但不必擔心談話體驗,白總是一位正直而親切的人。”

“行。”成香五說,“我和我的,中介,商談一下時間,晚點給你答複。”

“當然,我隨時等待您的來電。”姚少琪說完,電話結束通話了。

成香五站在十字路口的行人燈下,看著手機通訊錄,思考是先打電話給謝無常討論一下去養殖場的事,還是先問問小弗的意見,畢竟她顯然對“自己聽不到的訊息”與“聽不到”這件事本身抱有很大的敵意。

說起來,可以問問她們晚飯想吃什麼,這樣想著成香五撥出了f的電話。

再擺正視線後,她後頸麵板忽然發緊,視線前方的人行道上幾塊模糊色塊的動作突然變得倉促而慌亂,動線分散但統一向外,左耳沒被堵住所以聽見了那本裹挾她的人群發出尖叫,背後傳來推力。

右耳電話接通的聲音與左耳的車輛鳴笛刹車聲持平,風與鐵鏽的味道從背後襲來,帶著昏沉的敵意。

人群如驚飛的鴿群散開,遠處傳來警笛聲。

“轟——”

與人群相比仍舊巨大的藍色貨車車頭拖泥帶水地鑲嵌進了十字路口的商鋪中,以無法被拒絕的存在感毀滅了本特意將商品擺放有序的店麵,那輪胎近乎是撕咬獵物般的咬地而行,石板因載重不足而碎裂,水平麵下陷,車頭向後一排的輪胎卡進坑裡。

誰在尖叫,很多人。

碎屍與石飛散,爆裂與爆炸聲轟鳴,輪胎擦地的聲音依舊刺得耳膜拉起神經急救反應,輪軸直到車頭整個被塞進店鋪中也沒有停下轉動的意思,直到車輛應急係統自己尖叫起來之後才依依不捨地慢了下來。

空氣中的氣味分子換了個方向熱鬨。

地上碎著好幾個半人體,肢塊逃逸,血臟塗地,混著破裂奶茶杯中溢位的小料和手機。突如其來的車禍死亡還在繼續提高自己的存在感,死咬著常理和秩序不放,企圖要從這平淡無奇的城市景色中撕下一塊遮掩不堪所用的幕布,好把自己現做的刺鼻顏料塗上,以彰顯自己的審美。

人群還在逃離死亡現場,也有越來越靠近的。

輪胎痕跡被血色塗抹得異常明顯,終點處店鋪內本靠在門邊打蒲扇的不知名人士被反光鏡帶進店裡,生死去向不明但也不難猜。車頭的門開著,司機的腳還踩在油門上,上半身已經被含入氣囊與變形的車座中,安全帶勒住其肩膀,麻將涼席掉出來砸在血池中,手臂像鐘擺一樣晃蕩了出來。

車頭之後的拖車板空著,像是被頭顱被強行拖動著爬行的骨架,直到頭破血流後纔有停下的權利。

成香五從歪了的商鋪名牌上落下,踩在空曠的貨車後板上,又跳回沒染血的部分地麵。

“有車撞我,我沒事,但死人了。”她看著遠處擠過來的紅□□說,“你們晚上想吃什麼?我在市區這,不過可能要晚點回去了。”

一輛警車急刹在她前方三步距離,那反光鏡就離她飄起的外套衣角一臂遠,車門被踢開,一臂距離消失。

下車的人視線緊抓貨車頭,隨後才移向不分場合的通話者,她這次沒披夾克,警服袖口隨意地卷著,裸露在外的小臂有顯眼的槍疤,像是在暗示什麼,她眼神和手上還殘餘硝煙的味道。

“…你還是彆來了。”成香五歎了口氣,“我不是那個意思,總之我儘快回去和你說,森森想吃什麼?”

車門一扇扇開啟,很快,黃線如蜘蛛網一般羅列著圈住了貨車範圍內的整個街區,遠處穿著反光背心的人吹著長哨驅人,成香五沒動,掛了電話收好,與麵前的人對視。

“成女士。”稱呼聲由遠及近,穿著警服的韓淩風反手甩上車門,朝受災中心,也就是成香五的方向大步走進,站定後才擡頭露出一個公務員標配的禮貌笑容來,“首先恭喜你活著,那麼請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個距離下,她的身上的硝煙氣像是香水,在強迫聞到的人接受她的品味。

周圍聚攏來了些許穿著相似的人,她們穿過黃線,又多在血色幾步之遙外停下了,乾嘔真嘔聲音此起彼伏,離事故現場最近的人依舊是成香五。

“在去買披薩的路上。”成香五麵無表情地說。

“原來不是特地從你距離此處二十分鐘車程的住址來到我提醒過你不要靠近的行動地點附近做些什麼。”韓淩風彷彿在炫耀肺活量一般盯著成香五一口氣說完這了句話,“而是來買披薩的。”

對視之間,她眼角的紋路和眼下臥蠶讓她看上去有了幾分親切感,當然,被那雙過於銳利的眼睛盯著的人大多不會這樣覺得,即使她還笑著。

“對。”成香五說。

“…就先當是這樣吧,請勿離開,我們一會需要你配合進行筆錄。”韓淩風一邊說著一邊帶上手腳套,轉頭就把笑容過期了,快步走向車頭那還在處於被動無人駕駛中的車輛駕駛座。

她避開地麵坑洞與雜物,幾步跳入現在稱得上災後現場中心的車座夾縫區間,彎腰把自己的胳膊往本該是方向盤的地方送。

另一邊,完好無損的車輛副駕駛門開,薑苓艱難地從座位上爬出來,剛站好又被空氣中的混種血腥味擊退一步,扶住車門後,她摸出無線電開始通報現場,聲音乾啞發緊。

“讓市公安局的多派點人來做大範圍調查,現場有法醫和急救車來了,醫院救護車的話。”她隔著車掃了眼現場,“再叫兩輛吧,等等什麼叫可能隻有一輛?”

遠處幾輛廂型車姍姍來遲,車後門開後湧出多個醫護人員搬運擔架靠近事故中心,好吧,至少在努力嘗試靠近事故中心。

“車應急熄火了,儘快叫拖車的人。”韓淩風從車旁探出頭朝薑苓呼喊,“現場有誰幫把手掰車座嗎?司機可能還活著。”

聽見的人應該挺多的,但命令不到位,留著冷汗的薑苓環視一圈,視線最後與被吩咐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成香五交接。

“…熱心市民?”薑苓蒼白中夾帶黑眼圈的麵孔擠出一張難說標準的笑臉。

“…行吧。”成香五沒話好說,把外套脫了丟給薑苓,“也給我副手腳套。”

將車頭變形的部分儘可能去掉後,二人合力將胸腔與腹部內凹但至少還在聳動的司機駕出了駕駛艙。那是個麵板黝黑且油光如蠟的男青年,白背心外頭裹著件被血汙了的破碎立領衫,腳上的人字拖和幾個腳趾留在了車內,反向彎著的胳膊關節骨骼粗大,和大部分貨車司機一樣,他的上肢比下肢壯一倍。

他睜著眼,哪怕呼吸時口鼻冒血沫了也不願意省點力氣,全身上下唯一還能自主行動的眼珠子竭力瞪著,過於黑白分明而顯得像個洞的瞳孔正對成香五。

“多處粉碎性骨折,可能傷及肺部,高概率腦震蕩。”韓淩風不顧碎石或屍,單膝跪地嘖嘖稱奇,“你醒著真是種折磨,有要趁現在說的話嗎?”

男人似乎是被這句話提醒到了,兩眼一瞪就暈了過去。

他一落地就上了擔架,兩個急救員驚喜地帶著完整還在喘氣的活人回了車上,門一關車頂燈一亮,車呼嘯著就跑了。韓淩風逮著幾個人吩咐了任務,又踩著不知是否還在好好工作的鞋套跑去那貨車底盤下看了兩圈,成香五也跟在身後幫著擡了點重物,無論溫度。

在路燈亮起之前,現場的工作者們正式忙碌了起來。

“他就是徐立冬說的那人?”成香五將手套脫了丟進一旁的垃圾桶,雖然她已經儘可能避開,但中午才換的衣服還是侵了血,油汙味混著腥氣一股股往臉上冒,比現殺的還難聞。

“後麵會拉她去看照片,但看這人反應八成沒錯了。”韓淩風也扔了手套,斜靠在警車邊看同事忙忙碌碌,又從褲子口袋裡摸出薄荷糖,單手起開蓋子伸出,“來點?”

她的警服也沒能倖免於難,臉上沒在笑的時候反光背心來找她說話前都要猶豫幾步。

“謝謝。”成香五伸手,三粒壓片糖滾進手心,她學著韓淩風點樣子一口氣全塞進嘴裡後用牙咀嚼,薄荷混著茉莉花香衝淡了鼻尖的暗氣。

與之相對的,四周嘔吐的聲音和味道此起彼伏。

“這裡的居民飲食習慣重油鹽,對胃部負擔很大啊。”韓淩風摸了摸下巴說。

“…隊長,車上有多的口罩嗎?”薑苓提問。

“這也不是我們的車。”韓淩風說著掏了掏自己的口袋,最後從褲兜裡翻出個有些皺的黑口罩,“先用著吧小薑,等後麵公衛的人來了問她們要。”

“謝謝。”薑苓飛速接過帶上了。

現場封鎖完畢,薑苓回車上拎了台相機出來開始取證,幾個離得遠的反光背心拿著手裡的本子與周圍平民溝通,離得近的幫忙擺測量牌。

“他本來要跑。”韓淩風看著車頭說,“橫衝直撞地往郊區開,他的拐彎和衝撞是無征兆的。”

“嗯。”成香五看著那歪了的商鋪牌應到,“他要殺我。”

她說著,忽然側頭,與遠處靠近黃線湊熱鬨的平民看了對眼,或者說是與那手機攝像頭對上了視線。

“口供去哪錄?”她問。

“車上。”韓淩風掏出了車鑰匙,“你去哪家披薩店?”

沒開警燈的警車內,成香五得以享受副駕駛待遇,她將顯然屬於薑苓的相機包放進手套箱,並希望對方能自行領悟其所在地。

“你就這麼走了。”成香五看著事故現場緩緩遠去。

“現場沒東西看了。”韓淩風一邊單手轉方向盤一邊係安全帶,“你身上還有,你的安全帶。”

“哦。”成香五摸上安全帶,看了眼自己上半身的血汙後,將其穿過自己胳膊下方扣好。

車輛行駛緩慢,不僅僅是因為沒預告過的車禍,也因為此時正好是晚高峰。

“我去南郊監獄把接觸過秦子西的人都問了,他是個老實人,身上背著的東西不多,父母孩子死後你算是其中最重的那一部分。因為他自己處理不了,就得找人,找太多了反而暴露了自己。”韓淩風目視前方,街景流過她的眼睛,“森湖市確實是個小地方,他也不過是個小人物,本沒有非要死的理由才對。”

“你懷疑我?”成香五問。

“無頭案要頭緒得找突破口,我又回那小區,站在天台想了想,想到了一個主意。”韓淩風說,“成香五,你就是我要找的突破口。”

突破口沒說話。

“秦子西死於了無牽掛與知情,但你不一樣,那工會的人為什麼要殺你?”韓淩風問。

“不知道。”成香五說,“不過剛剛我差點被撞死,現在也有點好奇了。”

警車上總有股煙味,她們兩個擠在車前排顯得後座很空,但氣味不懂得變通。

“我查了你。”韓淩風說,“要是有原因,那就隻能從你父母的事下手去找。”

車窗反光上那張父母饋贈的麵孔一閃而過。

“你想說是那些人殺了我父母,現在也要殺了我。”成香五說完笑了一聲,“如果真有這種深仇大怨,那些人怎麼不——”

“不追出森湖市。”韓淩風接過話頭,“我的推測有兩種,你要聽嗎?”

“我也不能跳車。”成香五說。

“第一種,有人攔著她們,所以出不去。”韓淩風說,“第二種,這裡有什麼,她們不願意走。”

一般這種情況最後會是兩種加起來襲擊被害者。

“你肯定那條追殺鏈。”受害人成香五說。

“沒彆的可能了,那我就信。”韓淩風說,“而且常人逃不出那種追殺,你逃過了這次,下次來的不會慢。”

“我不用逃。”成香五說。

“你朋友呢。”韓淩風問,用陳述句。

路燈昏黃地亮起,在日落時分與餘暉爭搶亮度的歸屬權。

“…談談你的兩種推測。”成香五胳膊抵住車窗,撐起腦袋。

“攔著她們的人倒是明顯,但她們暫時問不到,所以我決定先從第二種下手。”韓淩風語氣一蕩一蕩的,“社會關係,經濟依附,心理認同,控製手段,那司機醒了後總有能問出來的東西。”

“但就怕他不醒。”成香五想起那張某。

“不,他不醒更收攏了可能性。”韓淩風沉聲說,“藥物,或者宗教,非單選。”

“不是體檢過了?”成香五問。

“先不說這裡的醫院裝置太簡陋了,檢查是沒完的,最後蹦出來個基因或細胞工程那我們也沒轍。”韓淩風這樣說但語氣卻是躍躍欲試,“那保健品被送檢了,得等幾天,但我查過,小區的人都沒表現出異常情況。”

“那宗教?”成香五問,“就那自殺式襲擊方式,說是洗腦我也信。”

“話不能這麼說,一談宗教就說洗腦多片麵。”韓淩風不讚同地說,“而且說洗腦的話那些襲擊者就可能會因精神問題而無法被判刑,對體製內的大夥晉升很不友好。”

聞言成香五轉過頭看了眼這公務員,見她眉頭真情實意地皺起,問道,“那你是想如何?順藤摸瓜摸出個幕後黑手來交差?”

“幕後黑手,這名字放七年前我會喜歡,現在就算了。”韓淩風笑了笑說,“但事情總有個起因,你也該這樣想。”

想起那被稱為不明飛行物的鬥篷怪人,成香五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想,就又看向窗外,“萬一沒人給你們抓,那宗教裡的人都崇拜一個神呢?”

一個客觀的,唯一的,不可被捉摸的神。

“會有的。”韓淩風說。

“這麼肯定?”成香五疑問。

“給錢的,控製社交圈的,保護的,以及主要活動範圍內相關人士。”韓淩風篤定地說,“總有能被解決的,然後你離開森湖去打工也不用擔心朋友突然死了,家突然被燒了,學校突然沒了。”

想起那一瞬間爛到撿不起來的商鋪貨架和其主人,成香五沉默了片刻。

天空一旦有了暗色便黑得很快,赤紅退居二線,供出模糊的藍。

“你一定不是什麼好人吧,成香五。”韓淩風說著打起左轉向燈,隔著車窗揮手讓行人先走,“但有些事無論是誰都可以做,隻要結果令所有人滿意就足夠了。”

背著雙肩包的人笑著快步走過斑馬線,手裡捧著的關東煮紙杯還散著熱氣。

“我不摻合警務。”成香五說。

“你可以摻合自己的家務事,哪怕是十三年前的。”韓淩風說,“可以為了你和這裡的現在和未來,去找出十三年前的真相。”

車輛緩緩停靠在路邊,韓淩風解鎖車門,扣聲落下有如警鐘。

“就送你到這了。”她看向成香五,昏暗車前排中,她的表情在泛濫著藍色的空間內模糊不清,“披薩的話我推薦夏威夷的,記得加橄欖。”

“…感謝建議。”成香五鬆開綁住自己的安全帶,拉開車門,“我會認真考慮的。”

警車目送走進披薩店的人離去,沉默無聲地離開了。

拎著披薩往回走的路上,成香五空著的手掛著外套揣褲子口袋裡,一直在摸自己的手機。衣服上的腥氣沒完沒了地往上冒,連披薩的味道都蓋了過去,占著距離優勢刺激她本就不中用的嗅覺神經。

路越來越暗了,可視範圍越發狹小,明明是熟悉的路,光線打個差就抽走了她的熟悉感優勢,將她丟進了一個模糊又狹隘的世界裡。

四周似乎也變得安靜了,夜晚時間,每個人都像是生怕打擾到彆人,又或者生怕自己的秘密被彆人打擾一般安靜了下來。一般這種情況下那些自然的聲音會額外突出,但聽力本就不太行的人隻會覺得四周安靜得像是自己真的聾了。

晃蕩在空氣中的指尖發涼,到底是冷,濕,還是單純地被塑料袋勒得指尖暫時性失溫,無法確認感受的人無法得知真相。

上一盞路燈帶來的模糊亮色即將消失,下一處指引在前方不遠處,那左側有間成香五不得不熟悉的建築,因為它叫五香樓。因光線與化學作用變得額外陰沉的建築在夜間變得能嚇到怕黑的小孩,即使它什麼也沒做。

黑沉建築在等,亮黃路燈在等,過去在等,並且一直都會在。

成香五沒有說,但是不久前她開啟家裡的門,看見顧晚秋坐在那裡等她的時候,她是有一點開心的。她不知道這個人都經曆了什麼,但她想,那應該是和她有關的。

她在那路燈下站了會,快步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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