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湖逸事 爬青山路
爬青山路
“明智的選擇。”小弗說,“貓都知道給自己找個翻譯,所謂專業人士說到底做的也不過是特種翻譯而已,而這工作恰好也算是我天職的一部分吧。”
她說著,從內袋摸出那記事本,翻開到最新紀錄。
“首先,讓我們感謝高爾森小姐為我解開了一個迷惑。”小弗用朗誦腔調開口,“那就是,為什麼是頭顱。”
“等等,作為前置部分,自殺的原因能也解釋一下嗎?”謝無常問道。
“那不是自殺行為,人類將自殺定義為心理疾病乾擾下的自願結束生命的行為,但那些受害者大多不符合這一定義,故解釋不成立。”小弗用記事本敲了敲駕駛座的頭枕,“我當然會考慮你們思想的侷限性,不要因為這個打斷我。”
“…請繼續。”謝無常歎了口氣。
“頭顱纔是重點,靈魂需要保鮮,人體保鮮靈魂,整個人體保鮮整個靈魂,頭顱雖然是其中效率最高的軀乾,但僅取走頭顱卻是個對狩獵效率有所磨損的做法。”小弗思索著說,“我原先以為是狩獵者的內組織結構問題,但沒想到答案更簡單些。”
說著,她看向了高爾森的相機,語氣感慨,“是重量啊。”
“…重量?”高爾森重複。
“可以用來佐證的論據有許多,首先是體重,人類無論年齡體型,頭顱的重量都穩定在五公斤左右,相對的承載靈魂的重量也較為平均。其次是權重,人體聽腦的命令,事實證明隻需奪取腦權那麼個體的行為就可以無視很多生理心理因素,達成契約後哪怕是讓人交出自己的頭顱也不是難事,這就是自獻頭顱行為的最優解釋了。”小弗說著笑了起來,“那夢中捕手的網是紙做的,隻能撈起重量正好的獵物,太輕的會被漏過,太重的網不起來,比如說你,活著的實證。”
她擡起的手所指向的物件是高爾森,她一愣,突然低頭看向自己的相機。
“顧晚秋小姐與我們的最終目的都是追逐那殺人者,相機是重要線索,你的相機隻是普通相機,但存下了森湖二中受害者遺下的靈魂,證據就是認知所描繪的共同夢境。帶著它的你太重了,它當時無法將你帶走,卻又與你相連,所以你最後掉了出來卻也一直沒能離開。”小弗說著又看向了手裡的記事本,“這等不懂變通的存在自然並非生命,生命可是可塑性很高的東西。”
說完,她放下筆記本拿起手邊的飲料瓶,貼心地給予了各位所需的思考時間。
“…這些證言,辦案組恐怕無法接受。”謝無常沉默了許久後說,“即使我們相信靈魂的存在,但法院需要一個確切的凶手和確切的死因寫在紙上,下一步纔是動機,而現在這些都是模糊的。”
“思想工作不在我的職責範圍內哦。”小弗不以為然,擰開了飲料瓶蓋。
謝無常長歎一口氣,呼吸帶動她腦內輪軸開始做起了思想工作。
“那我應該繼續帶著它嗎?”高爾森緊張地捧著相機問。
“這等紀念物可不多見,你若不想要了可以考慮轉贈與我。”小弗鼓勵道。
“我就想讓她們,安息。”高爾森輕聲說,“無論是這裡的,還是那個大的。”
“那我推薦你使用貴國土方,或者火化。”小弗說,“通常情況下沒了保鮮盒的靈魂回歸自然不過是時間問題,選個你喜歡的方式就好。”
“那個大的也能被燒掉嗎?”高爾森期待地問。
“…我沒實驗過,手頭器材實在有限。”小弗說著,收起了記事本,“但森湖市就這麼大,它還能飛去哪呢。”
電台主持人用悲傷憐憫的音調播報了昨日傍晚的車禍,並表示會在日落後舉行哀悼儀式。
“昨天那司機醒了嗎?”成香五問。
“…誒其實我不能說。”謝無常也就不能了一小會,“好吧,沒有,但我看那傷勢現在沒醒也正常,我也擔心會發生之前那情況,就拜托林醫生幫忙看了下,她當時似乎是直接跟著救護車去了醫院,說目前看就是普通生理性的昏迷。”
“她不是心理醫生來著?”成香五疑惑。
“是,但她是市公安局的,受信賴,之前也幫忙看過那張某,現在這裡人手不足,如果是類似的情況她能判斷出個大概。”謝無常說。
“所謂合並同類項。”小弗笑了聲說。
“…應該這樣所謂嗎?”高爾森疑惑。
這可是個麻煩事,成香五心想,她得找時間儘快把這份職業隱患解決了,問題就在於找不出時間。
車前的山逐漸透過濕氣造出的障眼法直達眼前,車道盤旋上山腰繼續向北延伸,車窗邊上是被網兜住的泥石流預備役,與刺出岩縫的發黃長草一同威脅著公共交通安全。根據曆史經驗,再過兩個月這裡就會因暴雨而變得泥濘。
高速路段正式離開森湖市前的出口就是青山路,遵循指路牌,歪斜出正道後再於綠化野蠻的小路上顛簸約十分鐘,伴隨隱隱刺鼻的潮腥氣和不明成分生物臭,車輛緩緩停靠在了導航終點前,一處勉強能看出曾經人類活動跡象的廢棄加油站。
四人下車,此處再往前就沒有適合四驅車輪胎走的路了,高而擠的綠林與碎石路倒也沒有直接說此路不通,但想來它們準備做些什麼的時候同樣也不會提前宣告。
細曲藤蔓代替鐵鏈鎖住汽油槍,蘆葦靠蠻力頂開本就支離破碎的發黑石階肆意舒展,土砂石地上的輪胎印與見縫插針的草塊混到一起去了,本作為小型便利店的空間因玻璃門破碎而被迫與大自然相接,落葉砂石飄了進去,看那些糞便,連帶著些小型齧齒類動物也在裡麵住了下來。
周遭的落石上所有肉眼可見的地方都生了苔,加油站高處什麼什麼石油字牌鏽著褪了色,不細看還以為是某種團形寄生植物扒在擋雨台上,背靠雜亂綠林的便利店角落中藏著台被落葉遮得差不多了的冰箱。
植物差不多將這加油站裡所有的一切都沾上了,現在要是有誰想用點什麼還得先和它們談判。
“…我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高爾森看著那便利店,低頭想了想,舉起相機拍了張照。
快門聲蓋不過自然白噪音,但人造的終究突兀,有鳥驚飛,好在它們本就不是模特。
等她垂下手,謝無常走上前詢問,“高同學,我能看看相簿嗎?”
“嗯?”高爾森回頭,將掛繩從脖子上取下交出相機,“看吧,小心彆摔了。”
“當然!”謝無常接過,表情意外,“謝謝你,看來你對我們有所改觀啊。”
“哈哈。”高爾森笑了下,又歎了口氣,“你就當我成長了吧。”
“…總之很高興看到你現在這樣。”謝無常鬆開眉頭看起了相簿。
車輛後備箱處,成香五探出頭問道,“謝無常,你車上有沒有袋子?”
於是謝無常拎著相機回到車邊,從車後座檔案袋裡抽出個印了預防電信詐騙字樣的帆布包給她,包裡還塞著一遝傳單,成香五摸了兩張放袋子裡,剩餘的放回了車上。
“介意我備份一下儲存卡嗎?”謝無常問。
“導不出來,也刪不掉。”成香五一邊往袋子裡裝東西一邊說。
聞言,謝無常摸出自己的手機拍攝相機螢幕,成香五也湊過去看了眼,一閃而過後得到的圖片與原件相比肉眼可見地褪了色,像是老膠卷洗出來的老照片。
“…這到底是什麼原理?”謝無常把墨鏡頂在頭上,眯著眼反複比對兩邊。
“你找個專業的看看吧。”成香五說著將視線轉回後備箱。
“聽說有人找我。”小弗走了過來,“請記得帶上防蟲噴霧,以防我們過早地回歸自然。”
初夏季節還不是蚊蟲昌盛之時,但山中的昆蟲往往是全年無休地反人權的,每個人類都與生俱來就擁有被自然奴役或傷害的權利,且無解釋權,因為自然不在乎,也聽不懂,所謂大自然。
衛星訊號降至搖搖欲墜的一格,網路消失,四人沿小路進發,以體感而言總體在往上走,但稍一低頭,方向感就會和視覺效果打架。
“小心有蛇。”成香五提醒道。
“在哪?!”高爾森嚇一大跳,“感覺哪裡都是啊,樹上會有嗎?”
會的,細而長的棕綠一條在枝乾間扭動了一下,宣揚自己的存在感。
“額。”謝無常已經把墨鏡摘了下來,她對山間環境顯然不太熟悉,臉色在葉漏光影中斑駁,“我帶了防爆噴霧。”
“你居然在向野生動物介紹自衛產品。”小弗笑了聲,“這裡植被不算茂密,那隻是林間過樹蛇而已,無毒,幾位的體積也已經超過了它的捕食能力。”
“噢。”高爾森鬆了口氣。
“無毒你就放心了?你們人類害怕節肢動物隻是因為其中一部分有毒?”小弗問道,她步履輕快,和自然倒是相處得挺融洽。
“…誒,這不是得樂觀點嘛。”高爾森緊了緊頭上的帽子,小心避著那些朝臉打來的樹枝或最好是樹枝的東西,下一刻她的衣領就被拽住了。
“小心有蛇。”成香五踩住地上一條幾乎與石路落葉融為一體的三角橫斑蛇的尖腦袋,挑起腹部將其踢回了樹林中,激起一片落葉。
“…住這裡麵的人平時都坐直升機出門?”高爾森咬牙切齒地質疑。
“也可能會飛哦。”小弗說著,順手采了些花花草草收起。
前行間,眾人幾次看見些橫著倒下的樹乾,以及被樹乾擋住的峰叢,這些主體性太強的大家夥們周圍往往散著一些塌陷的痕跡,如同山體的瘀痕。
“那些就是礦區震動引起的塌陷的痕跡吧。”高爾森拍下了幾張照片,“直接看比從電視上看真實好多。”
“當年礦區地震也影響到了這裡嗎?”謝無常皺眉,“但環境保護工程似乎並沒有顧及到這裡,不知道這裡的居民怎麼樣了。”
聞言,成香五注意到那樹乾上有些腳印,非常輕,但腳下的路上反而沒什麼人行的痕跡,難不成這裡還有猴子。
這裡唯一的居民集中地出現在了約十五分鐘的步行後,那石牆從四人停車處就能隱約看到,但真走進小路中卻又消失不見,直到此刻才終於顯現出半扇真容。
眼前擠著青苔的灰白磚石台階近二十米長,向上的儘頭抵著雙開木門,棕黑的板材上耷拉著門環,上方本該掛牌匾的位置空空如也,隻有青山路一號的綠鐵牌釘在門邊。門兩側用石鏈懸掛著沒點火的黑石燈籠,在無風的情況下也微微晃動著,兩側延伸出的石牆徑直沒入林中看不到頭。
周圍沒有運輸工具,沒有水池,沒有聲音,沒有人。
“雖然我沒去過什麼養殖場。”高爾森擡著頭,嘴裡喃喃自語,“但我覺得這戶人家看上去不賣魚誒。”
“看上去更像宗教場所或者私宅。”謝無常也皺著眉,“難道這裡的人進出送貨都走這個樓梯?那運輸確實不便。”
“倒是有可能養貓。”高爾森若有所思。
“…總之,看上去是大戶人家。”謝無常轉身,“先來商量一下說辭吧,萬一她們有較強的排外意識或對相關話題的抗拒,我們至少要能全身而退吧。”
“嗯。”成香五應道,又發現謝無常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看著自己,“嗯?”
“她在等你明確地說出‘我不會與父親的家裡人裡應外合把礙事的執法者趁機處理掉’這一句話哦,要說嗎?”小弗貼心地解釋道。
聞言,成香五一愣,轉頭就發現謝無常已經把墨鏡帶了回去,她雙臂環抱垂頭,將自己固定在一個難以被窺視出想法的姿態裡。
“你怎麼在想這種東西啊!”高爾森嫌棄地說。
“…我根本沒見過她們。”成香五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麵都沒見過,沒說過話,沒來過這裡。”
“不重複那句話嗎?”小弗鼓勵道,“說吧說吧,公務員最在乎態度這種東西了。”
“好吧。”成香五想了想,“我不會讓你死這的,走吧。”
“…走吧。”謝無常歎了口氣,轉瞬間將自己的表情收納為一個充滿親和力的狀態。
台階濕滑,主要原因為那近乎成為磚石材料伴生花紋一部分的青苔,每一步落腳後都得踩兩步纔可以讓後腳懸空,這條規則在腳底打滑兩三次後就會被記住。
站在那木門前陰影下,腥臭味愈發濃烈了起來。
“總之先讓我嘗試溝通。”謝無常說著,擡起那門環敲了敲,悶響三聲,沒人應門。
連腳步聲都沒有,謝無常退後兩步嘗試往石牆裡麵看,院內低矮建築隱匿於視線死角之後不願漏頭,更彆說人了。
“請問有人在嗎?”她擡高聲音呼喊,激起些許回聲。
“有腳步聲,是小型四足動物。”小弗站在石燈籠邊上看向木門。
“貓?”謝無常疑惑,又嘗試敲了敲門,“總不能隻有貓吧。”
不一會,門內響起了薄鞋底踢踏在石磚表麵的慌亂腳步聲,正以極快的速度靠近大門,謝無常如有所感退開門邊。她是對的,那厚重木門下一刻被撞開半人寬的縫,速度之快令其甚至來不及發出舊建築該有的慘叫聲。
來者是個腳踢草編鞋身著布衫的年輕姑娘,看著與周彌差不多大,但身型精瘦,扶著內門把的手腕骨節粗壯,露出布衫寬袖口的手臂部分有明顯的曬痕,長發被不太細致地匆匆束在腦後,散亂的碎發下麵頰浮著些紅血絲。
看著那副眉眼,成香五確認這人和她爸,也和她有一定的血緣關係。
她還喘著氣,剛推開門就後退一步,嘴裡嘀咕了句“怎麼這麼多人?”,而她腳邊擠出來一個白色的貓腦袋,瞳孔一藍一黃,隨後是白色的貓身,貓尾,這是隻通體純白的異瞳長毛貓。
貓剛探出門就被一隻勾著草鞋的腳背從腹部撈起,懸空一瞬後被那應門者整個抱住,它也不掙紮,調整了一下姿勢就順著趴下了。
“女士您好!”謝無常迎了上去,摘下墨鏡帶著笑意開口,“這是您家養的貓?看著可真精神。”
“額,嗯。”那人含著頭回應,聲音輕而細,“你們,你們來乾嘛的呀?”
她從門裡打量了一圈門外人,神色裡好奇大於警惕,看見小弗時眼睛都瞪大了些。
“我們聽聞這裡有家養殖場,於是慕名而來,但現在這裡已經不再繼續販售魚蝦了嗎?”謝無常皺著眉說,聲音帶著惋惜。
“啊?”那人一愣,顯而易見地變得慌亂了起來,“你們來養殖場?養殖場,魚蝦?哦!”
她終於恍然大悟,“你們來買魚的!”
但頃刻間她的表情又失落了下去,一副愧疚的模樣道,“啊,抱歉,我們這裡現在不賣魚了…”她這樣說著,眼神又止不住地往外飄。
“那真是可惜。”謝無常頓了頓,繼續說,“能打擾一下你們家的大人嗎?我們有點事想問。”
“打擾?”那人有些猶豫,“不太好吧,你們有事不能問我嗎?”
“因為是挺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十幾年前。”謝無常說,“你們家大人是不在家嗎?”
聽到這話,那人抿著嘴糾結了起來,她看了看手裡的貓,又回頭看了幾眼。
“現在的話,我,我姑姑在家。”她小聲地說,“但是我姑姑不喜歡和外麵的人說話,你們想問什麼呀?你們問我吧,我不知道就幫你們去問她。”
聞言,謝無常回頭看了眼身後的人。
“能拜托讓我們進去看看嗎?”小弗問道,“我們要問的問題可不少,在大門邊上可聊不出個所以然來。”
聞言,那人頭顱微微後傾,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你們要進來嗎?!可以呀,啊不過我得收拾一下會客廳,總之你們進來吧!”
說著她伸手一推門,門軸這次有時間可以表達自己的態度了,金屬摩擦聲響起後,那人的麵色變得有些尷尬,“哈哈,這個門是有點吵…”
“多謝!”謝無常踏進門,“完全不會,這扇木門很有曆史感。”
“誒…”那人不好意思地應道。
沒了那木門遮掩後,視線所捕捉到的一切都變得明亮了起來。門後是一片完全可以用廣闊來形容的空曠平地,腳下依舊是石磚,但因清掃者的勤勞已不再打滑。
往裡看,那大片向中連線在一起的三角頂木質平房就是院內的主建築,底部挑高約半米,朝著院門的方向有用兩根黑色石柱支起的一條連廊,廊下曬著些乾果和草編掃帚。平房隔斷了視野,那往後還有一大段被遮住的空曠距離才捱上那些蒙了灰般無法被看清的山林。
跨過木門後,腥味愈發明顯了,但大概是幾人一路上適應著走來,此時都覺得還好,至少沒有產生乾嘔的**。
“多謝您的理解。”小弗說著跨進門,成香五也點了點頭跟了進去,那人臉頰飄紅著矗在門邊,一邊小聲說“沒事沒事”一邊抱著貓點頭。
“謝謝你讓我們進來!”最後進門的高爾森道謝後嘗試接近那隻貓,見它沒有跑掉就從口袋裡摸出了根貓條遞給那人,“這個送給你。”
“給我的?!謝謝!”那人一愣,嘴角止不住地咧了起來,連忙將那木門快速合攏並把懷裡的貓丟在地上,雙手在布衣兩側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接過那畫著卡通雞肉圖案的塑料包裝長條。
“不客氣的。”高爾森看向落在地上的白貓,再擡頭就發現那人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撕開了封口,並往自己的嘴裡送。
“等等——”高爾森大驚失色地伸出手阻止,“這個是貓條!”
本走在前麵的三人聽見這動靜都回過頭看。
那人維持在一個即將啃上包裝袋的姿勢僵住了,她的嘴和眼眶略微張大,轉著瞳孔看了眼手裡的粉紅色條裝物上的雞肉圖案,又低頭和白貓對視,幾乎是一瞬間,她泛紅的部分從臉頰擴散到了整個肩頸。
“啊,我。”她緩慢地張合嘴,沒捏著貓條的手擡起攥緊了胸口的布料,“貓條,啊,對。”
她看上去想立刻從原地消失。
於是高爾森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犯下了重罪,她倒吸一口冷氣,毅然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根新的貓條,撕開了封口,在眾目睽睽之下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最近其實很流行人和貓吃一樣的東西。”她嚥下嘴裡的肉泥,艱難地說,“其實味道還可以,而且,非常健康。”
白貓看著她,又轉頭看那人。
“是,是這樣嗎?!”那人大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如此明顯,以至於那雜亂的黑發都彷彿在轉瞬間變得更加蓬鬆了一些。
“…是的。”謝無常保持著微笑說,“沒想到您也喜歡這樣做。”
“對,對的!誒這玩意還挺香的我就想嘗嘗我沒打算自己一個人全吃了啦!”那人揮舞著手上的貓條不知道在向誰解釋。
“…我們進去吧。”成香五說,再這樣下去高爾森就要把那一整根貓條吃完了,雖然她不知道味道如何,但想來貓零食是不會討好人類的味蕾的。
“走吧走吧!”那人連連點頭,想了想,低頭把那白貓又抱了起來,貓終於是吃上了貓條。
從木門處走到那連廊都有一分鐘多的路程,但這偌大的廣場空無一物,連路燈都沒有。
“有這樣的機會與您交談實在是難得,我的名字是謝無常,請問您的名字是?”謝無常走在那人身側,看著貓問道。
“對哦,名字。”那人似乎是這纔想起來自己還沒自我介紹過,“我的名字是杜黃粱,你們好呀,我也覺得能遇到你們很難得,平時這裡都沒人來的。”
“來到這裡的路確實不好走。”謝無常點頭,“那位黑頭發穿毛領外套的是成香五女士,外國友人自稱小弗,這位同學名叫高爾森。”
“能在城市中遇上你這樣的人確實難得。”小弗側過頭說,“這可已經不能算是巧合了。”
“哦…”杜黃粱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總感覺這名字在哪聽過…”
“是指哪一位?”謝無常問道。
“…抱歉,我忘記了。”杜黃粱歉疚地小聲說,“應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這樣啊。”謝無常點頭,沒再說什麼。
“這隻白貓有名字嗎?”高爾森湊上前問道。
“有的!”杜黃粱連忙點頭,“她叫愛麗絲。”
聽到自己被呼喊,愛麗絲抖了抖耳朵。
“…好洋氣的名字啊。”高爾森愣了好一會才說。
“洋氣?”杜黃粱對這個形容有些疑惑,“有嗎?不過這也不是我取的名字啦,我認識它的時候它就叫這個名字了。”
談話間,幾人穿過廣場和連廊進了內屋,屋內采光不良但至少順應時代發展地開著燈,隔著木牆,那彷彿無處不在的腥氣也消去了許多。
杜黃粱加快腳步上前在牆邊石盤上放下貓條,順手把愛麗絲丟在地上,跑去靠牆的的櫃子裡翻出了好幾雙和她腳上那雙一模一樣的草鞋,一雙一雙丟在了地上。
“不必擔心,你已比在場中的某位更具備待客精神。”小弗說著換上了那草鞋,“我會記住這份體驗的。”
“嗯?”杜黃粱有些疑惑,但又不好意思地笑了,“都是我沒事乾的時候自己編的,沒想到真的有客人會來呢…”
愛麗絲一落地就跑去那石盤邊上,見狀高爾森把自己吃剩的也放了上去,順帶摸了一把貓頭,貓抖了抖耳朵沒理她。
見幾人都換上草鞋,杜黃粱便帶著她們往走向內屋右手邊第一扇門內,並率先跑了進去。顯然這就是她說要收拾一下的會客廳,但若大的空間內隻有一張長木桌與整齊排列其測的同材質木椅,靠窗有一木架子的陶製杯具,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她收拾。
會客廳內並沒有灰塵的味道,木質地板中的幾塊在被踩踏時會發出些動靜,但同樣是一塵不染的,想來那長長的內屋走廊所通向的其它空間也同樣如此。
“請坐,客人都請坐!”杜黃粱將椅子都拉開,小跑著去架子上挑著撈下幾個茶杯,一一擺在桌上後又開口,“你們先坐一下,我去燒水!”
小弗已自行入座,正捏著茶杯翻來覆去地看。
“不用不用!”謝無常連忙擺手,“太麻煩您了杜女士,喝我們自己帶的就好。”
說著她背對著用手肘杵了杵成香五。
“嗯,對。”成香五從帆布包裡撈出了瓶裝茶擺上桌,小弗略為嫌棄地接過,擰開蓋子轉存進那些質感古樸的木質茶具中。
“哦!”杜黃粱腳步一頓,視線黏在那塑料包裝上轉不開,嘴裡喃喃道,“這樣嗎?這樣也可以啦。”
“就這樣吧!”高爾森一邊點頭一邊掏帆布袋,“還有堅果薯片巧克力,來來來彆客氣。”
“這樣呀,謝謝,謝謝你們!”杜黃粱一邊說著,一邊磨蹭著腳步坐下,像拜年時不好意思吃人家家裡點心的小輩一樣,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成香五後才伸手去拿桌上的零食,嘴角壓著完全壓不住的興奮笑意。
“…雖然我還什麼都沒乾,但莫名其妙感覺良心在痛。”高爾森抿著嘴說。
“…嗯。”成香五應聲。
“什麼叫還?”謝無常疑惑,“我們又不是來乾什麼壞事的,問點問題而已。”
“啊,請隨便問!”杜黃粱捏著薯片袋子的手一頓,規矩地放回了膝蓋上。
“不必感到拘束的,我們沒事先打過招呼就上門拜訪已經是唐突的行為,這種情況下再讓主人家感到緊張可就是我們的錯了。”謝無常將薯片包裝袋扯開,自己捏了一片吃,“就當是隨便聊聊吧,杜小姐家裡很乾淨呢,難道說這麼大的麵積都是您一個人打掃的?”
“是哦,畢竟就我一個人了嘛。”杜黃粱也學著捏了一片放進嘴裡咀嚼,隨後笑容的弧度肉眼可見地擴大了,“哇上一次吃這個是好久之前了,好懷唸啊——”
“那可真是不得了。”謝無常皺眉,“您看上去年紀也不大,為何家裡人會這樣對您呢?”
“這樣,對我?”杜黃粱頓了頓,連忙擺手道,“啊不是的,她們沒對我乾什麼,屋子總得打掃,然後她們也都,都不在了。”
她的最後一句話說的含糊,但在場的人都聽見了。
“…抱歉提起您的傷心事。”謝無常沉默片刻後說。
“沒有,完全沒有。”杜黃粱擺著手,努力地解釋著,“隻是我們家就是這樣,未來的去處是早就已經安排好的,隻不過近幾年,額,環境不太好,所以大家都走的比較急。我年齡最小嘛所以我還在這裡,但我遲早有一天也要走的。”
“您是指,下山找工作?”謝無常疑惑地問。
“…下山?”杜黃粱輕聲重複這兩個字,頓了頓,笑著說,“和找工作不太一樣吧,也掙不到錢的,不過之前大家確實偶爾會下山,也有山外麵的人過來,直到——”
說到這裡,她抿了抿嘴。
“是發生了什麼不能說的變故嗎?”謝無常擔心地說,“讓您一個人留在這裡一定是迫不得已的選擇吧。”
“…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情。”杜黃粱沉默片刻後,再開口時聲音沉穩了些許,“就是環境原因。”
“是工作環境?自然環境?”謝無常疑問。
杜黃粱一時沒有答話,她將雙手再次擱置膝上,靜止片刻,那些毛躁與慌亂在轉瞬間消失無蹤,她的身上隻剩下灌木被倒下的樹乾壓倒,轟然作響之後的沉靜。
“這裡以前經營著一處養殖場,我的家人與其它居民一同養殖魚蝦貝殼之類的水產,一開始是純粹的自給自足,後來我們開始經商。”杜黃粱說著,眼神看向了主屋後方的方向,“很早以前我們選擇的養殖處是在自然湖泊,那是我們杜家世代看守的祖湖,名叫森湖。”
她的視線穿過發絲遠眺,彷彿那層層木牆全然無法擋住她的探視,談話間,她早已飛出這簡陋而安定的會客室,迫切地靠近那腥臭之源,站在如今地圖上早已消失不見的湖邊,守候著什麼。
“…森湖。”高爾森唸叨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對,森湖,也是這座城市的名字。”杜黃粱點頭,“森湖曾經是富饒的,它承載著沿湖圍岸所有居民的生活需求與盼望,是偉大的母親湖。而杜家則是看守與管理森湖的家族,雨季控製洪澇,旱季組織改善灌溉方式,管控湖中肥力與捕撈頻率,總之,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後來人們不再依賴養殖業,去了地勢更平坦,氣候更穩定的地區發展,但杜家不會離開,我們離不開森湖,森湖也離不開我們。”
很久以前的很久之後,森湖不見了。
“在我出生之前,導致森湖消失的最大災難已經發生了。礦區開發導致地下震動,森湖本就常年有水位下降情況,那次大震動之後情況加劇,森湖越來越小。”杜黃粱的聲音帶上了歎息,越來越沉,“越來越乾枯,越來越濃稠,越來越,虛弱。政府的人找上門說要幫忙解決問題,我們怎麼可能相信她們,一來礦區開發就是政府的決定,二來——”
情緒的遞進在此中斷,杜黃粱咬住了自己即將要說出口的憤怒,最後隻是歎了口氣,“這個就是家務事了,總之各位來的時候應該也能聞到,這股臭味的源頭其實就是如今的森湖,也就是我們家後山那裡傳來的。都這樣了自然是沒法繼續養什麼,而且近年山上夏季洪澇越來越嚴重,每次雨季過後土地就會乾掉一層,我們也沒辦法種田養肥。”
她的憂愁被一塊自己送進嘴裡的巧克力哄好了,“以前這裡還會有車來,但那加油站三年前廢棄之後就沒人來了,最近的車站離這裡很遠吧?真感謝你們還願意來這裡看看呢,不過很抱歉,我們確實已經不養魚什麼的了,湖泊管理也不再做了。”
“以這片地區的地貌來看,湖水滲透岩石導致地上湖消失不過是時間問題,那震動不過是加速了這一程序。”小弗捧著茶杯說。
“嗯。”杜黃粱點頭,她看著小弗時總有些害羞,“以前這裡還有溪流呢,現在都沒了,你們來時走的那條路其實本來就是條河,乾了之後我們家的人拿石頭鋪成了土路,不過對現在的人來說可能不太好走了吧,真是辛苦你們了哈哈哈…”
她越說聲音越小,最後視線和頭都低了下來。
“通常情況下因裂隙導致的乾涸會表現為漏鬥狀,或者乾裂,無論如何都不該是沼澤狀。”小弗繼續說,“哪怕前人將其作為養殖湖長期投入肥料,該地區的土壤營養也無法達到這一飽和度。”
“…是,是在說我說謊嗎?”杜黃粱一愣,瞬間就手足無措了起來,“不是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的,我,我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過來的,我也沒見過彆的湖,彆的湖乾掉後不會這樣嗎?”
“這纔是我想問的。”小弗放下茶杯,語氣興致盎然,“那湖到底是有什麼特殊之處呢?不過所謂批判源自對比,在你所知所想無人批判的情況下的情況下,所理解,所認同的一切自然是理所當然的。”
“…嗯?”杜黃粱表情茫然,“我確實沒怎麼出去過,如果你們早來三年的話我媽媽還在,但現在就隻有我,哦對了還有我姑姑。”
她頓了頓,小心地擡頭看小弗,“你真的想知道些什麼的話我也可以幫你問一下。”
“在環境問題之前,我們還有些彆的問題想問。”謝無常接過了話頭,“您所講述的曆史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森湖的消失非常令人遺憾,若它還存在,那麼森湖市一定也會為之驕傲的。”
“嗯!嘿嘿。”杜黃粱忍不住笑了起來,“其實我也沒見過它豐饒時的樣子,自我出生起它就已經開始乾枯了,但我也覺得它還在的話,我的家人們應該就不會這麼急著走了。”
“是的,我能理解您,能與家人待在一起總是更好的。”謝無常點頭,“我們來到這裡其實是為了詢問關於一隻,或者說一些貓的事情。”
“貓?”杜黃粱一愣,“愛麗絲嗎?”
“也可能包括它。”高爾森比劃著說,“但我們想問的是一隻差不多這麼大的奶牛貓,全身上下隻有腳是白色的那種。還有一隻橘貓,虎斑紋的那種。還有一隻貍花貓,很壯的那種。”
“哇!肯定是它們,鬼穀子,羲和大王,林則徐,還有一隻叫李白的玳瑁你們沒見過吧。”杜黃粱驚喜地說,“你們怎麼遇上它們的呀?它們確實都是這裡的貓,但平時基本上不在這待著,我都很少見到它們。”
“貴府的取名基準真是令我感到好奇。”小弗說。
“…就是,遇上了。”高爾森艱難地吐字,“你們家的貓,真是厲害。”
“我也覺得,雖然我也沒見過彆的地方的貓吧。”杜黃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您知道那些貓的,行動準則嗎?”謝無常問道。
“誒,我還真不知道。”杜黃粱皺眉說,“這些貓都是姑姑養的,她就叫我看好愛麗絲彆讓它跑出去,其它幾隻我管不了。”
“…我們真的沒辦法拜見一下您的這位親人嗎?”謝無常轉向杜黃粱,鄭重地說,“關於這些貓,我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問。”
“誒。”杜黃粱顯然很為難,但她看了看桌上的零食,握緊拳頭站了起來,“我,我去說說看,萬一姑姑她今天心情就不錯呢。”
說完她就小跑著衝出了會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