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湖逸事 魚做夢
魚做夢
根據傳統,聚會中有人離開的情況下,剩下的人所談論的話題就會自動轉換到這人頭上。
“這位杜女士在談及家人時,並沒有將那位姑姑包括在內。”謝無常若有所思地說,“或許那位並不是她血緣關係上的親人?而且她前腳在說對方‘不喜歡,不方便’,後腳又認為對方可能‘心情不錯’,這位當真是杜家的人嗎?”
“至少對杜黃粱小姐而言,那位已經是僅剩的陪伴者了,即使對方可疑問題也不是很大。”小弗捧起茶喝了口,“問題在於她的認知,她自有一套現實,但又清楚我們作為外人大概率不會認可她。”
“關於哪部分的?”謝無常皺著眉問。
“很多,重點在於關於‘被安排好的去處’以及‘家務事’。”小弗放下茶杯,冷笑一聲,“在不瞭解其重量的情況下,所有的行為都是不會有意義的。”
“…畢竟她大概都沒怎麼下過山,上學,應該也沒完成義務教育。”謝無常揉了揉額頭,“她似乎不太願意說這些,而且在我看來那些情緒都是發自真心的,這種情況下挑明我的身份或許反而得不到好處。”
“不願意說沒關係,實證不就在那裡嗎?”小弗不以為然。
“你說森湖?”謝無常嘴角抽了抽,“你自己都說了那是一片沼澤,我們沒帶防護裝備啊,靠近了肺部感染了怎麼辦。”
“…萬一那就是貓砂盆怎麼辦啊。”高爾森語氣摻雜了一些悲涼。
“貓的嗅覺強過人類十四倍,若那裡果真藏著我們要找的物件,那麼氣味這方麵的問題總歸是有辦法解決的。”小弗若有所思,“而且我覺得那湖中存在著特殊的肥料,從湖泊到沼澤之間一定還有些什麼。”
談話間,會客室的門腳邊不知何時站了隻白貓,是愛麗絲。
“嘬嘬嘬。”高爾森開始搓手指,“為什麼隻有你的名字這麼洋氣呀?”
愛麗絲真就被吸引過去了,蹭著高爾森的手指聞了聞,又拿頭去撞她的手心。
“…寶寶…”高爾森直接就掏出了貓條開始喂。
“這五隻貓完全是五個品種,應該並不是杜家繁育的貓。”謝無常看著愛麗絲說,“真要說的話貓隻可能是那位帶來的,也就是說她就是控製者,數量可能也遠不止五隻,而且還有定期召回的手段嗎…”
麵對邪惡的陰謀論愛好者,愛麗絲背了過去繼續吃貓條。
“不過說起來,為什麼愛麗絲待在杜家呢?”高爾森一邊喂貓條一邊疑惑,“其它幾位都很明顯是按照地區被指派的,南部郊區可能是太遠了所以沒有,那愛麗絲難道是鎮宅的?”
“或許是杜家人專用吧。”小弗說,“那位杜黃粱小姐的態度不也如那些受害人?”
“…是這樣嗎?”高爾森摸著愛麗絲的手一頓,“她們也會是受害者嗎?”
“也可能是主動要求的。”小弗說,“無論如何,我們很快就會見到那位真正的相關人士了。”
“她不是說不願意見人?”謝無常皺著眉回頭看向成香五的方向,“這種情況下要是能讓…成香五人呢?”
成香五悄無聲息地跟上了跑出會客廳的杜黃粱,比起傳話或者拒絕見麵,這樣的方式顯然效率與成功率更高。
從入口處僅能看出個橫向寬距的主屋有著遠超森湖二中操場跑道單側長度的走廊,昏暗的木質結構空間內隱約泛著潮濕的氣息,那是一種行走間撫摸著人中與臉頰的涼意,帶著若有若無的黏膩感揮之不去,惹人心煩。
缺乏光照的木地板稍一受力就會吱呀作響,好在成香五保持了良好的低噪音行動方式,杜黃粱也一樣,二人以一種近乎平移的方式在室內無聲高速移動,被跟蹤者幾次回頭,卻隻獲得了對自己的懷疑。
從入門的時候成香五就隱約意識到,杜黃粱的身手應該相當不錯,遠超出她年齡與身份的不錯。
這養殖場目前可見的區域大多還算得上現代化,但隨著二人深入,路過一扇扇緊閉的單或雙開木門,那些為人類著想的科技痕跡逐漸淡去,連那牆上一盞盞本就算不上明亮的牆燈都被替換成了燭台,偶爾有幾個火團亮著,蠟煙驅散了愈發濃鬱的腥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不曾被理解過的奇異氣味。
像是散發著酸氣的土香,黏著油與鹽的味道,與顧晚秋辦公室內的氣味不太相同,帶著野蠻的氣息,這味道一部分來自那些蠟燭,一部分源於二人越來越靠近的目標。
不知從何時起,似乎沒有儘頭的木廊兩側牆上不再出現門,單調的紋理走向預示著前方就是終點,杜黃粱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最後停在走廊的儘頭,一扇與院子入口處相似的雙開木門跟前。那門上看著沒落鎖,門縫和底下漏出光亮來打進走廊,分不清是燭光還是天光。
“那個——”杜黃粱敲了敲門,擡高的聲音內語氣有些緊張,“外麵來的那些客人,說想問愛麗絲它們的事情,好像挺急的…”
門晃了晃,沒人應答。
“她們說見過羲和它們幾個誒。”杜黃粱雙手收回抓著布衣兩邊,過了會又繼續說,“還有個外國人呢,我第一次見外國人,她的眼睛好藍啊,不對,她好像懂很多呢。”
但門另一側依舊沒有回應。
“…你真的不去見她們嗎?她們帶了貓條誒,給貓吃的。”杜黃粱絞儘腦汁地思考著,“她們帶了零食過來呢,有巧克力堅果和薯片,還有葡萄味的糖,我看到其中一個人還帶了照相機。她們看著挺親切的,你去看看唄?”
成香五伏在房梁上觀察,按目前為止的資訊,她覺得門那頭的人與其說是杜黃粱的長輩,不如說是一位常年不願意出門且抗拒社交的養貓人。
“真不見啊?”杜黃粱不死心地又敲了敲門,“下一次都不知道是啥時候才會來人了,你就出來一次嘛,就一次——”
還是沒人回應她,杜黃粱長長地歎了口氣,在原地躊躇了一下,還是回頭了,回去的路她走的很慢。
等她消失在拐角,成香五無聲落地,走上前,門縫中穿出涼意,有風,也有風聲。
她推開了門。
天光大亮,通風口一開,風力推著木門縫越敞越寬,門外是與她們入內屋時完全一致的木質連廊,像是釣魚台般的木台從門檻延伸到前方數十米處。成香五眯起眼遠望連廊儘頭,卻看見木階截斷處之外隻有大片連沙帶土的不平泥地,黑漆漆的一片地麵上偶然豎起一輛根枯枝,越往前越粘稠下陷,最後視線前方徒留一處托天的泥碗。
連廊上沒有人,隻有搭在邊緣處的漁網和抄網,提醒著這處連廊下方本該是個什麼模樣。
那泥碗就是森湖,成香五沒見過它美麗豐饒時的模樣,如今卻先一步看清了它饑渴的乾裸骨相。群丘像是托住這碗等候甘霖落下的手,丘下幾粒三角頂建築幾幾群聚守望湖心,但也不見人影,隻留下這些比人更長壽更固執的家夥們站在這裡,不知道在等什麼東西。
她往前走了幾步,就聞到能把嗅覺正常的人迎麵擊倒的滔天臭氣,她一瞬就明白了那走廊裡的蠟燭是做何用,比起照明這種有替代品的功能,吸附這處空間湧入的臭氣纔是那走廊蠟燭的最終目的。
泥碗底部留有餘渣,那是泛著黑的綠色生物濃湯,成香五第一次親眼看見了沼澤就理解了它為何被稱為是致命的。
以及,她的外套又得洗了,這毛領不知會不會斑禿。
走廊上沒人,走廊下也沒有,成香五皺起眉,不覺得杜黃粱方纔的表現像是精神失常了,但目之所及確實沒有能藏人的地方。她隻得先回屋,關上門,取下盞燭台將自己全身上下熏了一遍,隨後快步往回趕。
會客室門前一段距離處徘徊著杜黃粱,她一會撓兩下牆一會靠著牆蹲下,像是上課遲到不敢進教室的學生一樣手足無措。成香五在離她一定距離的位置加重腳步聲,就看見她整個人跳了起來,回頭時動作卡得像是覺得身後有鬼。
“…抱歉,我在找廁所。”成香五真不是故意嚇她的。
“啊,噢廁所!”杜黃粱牽起笑容,“就是那邊第三扇門後麵,哈哈不好意思沒提前說,讓你們久等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笑容也逐漸維持不住了。
“…謝謝。”成香五轉身就走,完全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自己還能說什麼。
“等一下!”杜黃粱一踏步追了上來,她回頭小心地看了眼會客室的門,壓低了聲音說,“那個,你們是想問我姑姑什麼呀?”
她像是請求透題的學生,成香五回想了一下那空蕩蕩的連廊,開口說,“你知道你們家的貓會吃一些奇怪的東西嗎?”
“原來就是這個呀!”杜黃粱鬆了一口氣,笑了起來,“這個問我我也知道的,除了我吃的東西以外,愛麗絲它們會把生人對死者的留戀吃掉,你們要問的就是這個吧?”
她回答的無比自然,絲毫不覺得自家貓有異食癖。
“…它們。”成香五想了想問,“它們這樣做是你那位姑姑指示的?”
“嗯?”杜黃粱疑惑道,“指示?”
“正常來說,貓應該不會吃這種東西的吧。”成香五解釋道。
“…這,這樣啊。”杜黃粱一副今天第一次知道這件事的震驚模樣,“外麵的貓不吃這個嗎?”
於是成香五意識到這個人真的有常識缺失。
“回去說吧。”成香五說,又補充道,“你先去,我上個廁所就回去。”
“不不不我等你,我們一起走吧,一起走。”杜黃粱飛快地在門邊站好了。
成香五沒說什麼,點了點頭推門進了廁所,木門之後的空間比她想象中的現代化許多,且供多人使用。浴室不在這裡,洗手檯上還彆著朵黃花,她來時在加油站邊上的樹下見到過。
看著鏡子中的那張臉,她忽然意識到,如果按年齡算,那杜黃粱可以算是她的表妹。
再開啟門,她表妹就自動跟在了她身後,顯然是想讓她打頭進門。
走入會客室,三位客人齊刷刷地將視線投向來者,成香五看向小弗,搖了搖頭。
小弗微微皺眉。
“今天,我姑姑她,好像身體不太舒服。”杜黃粱從前者身後一點點挪了出來,聲音也很輕,不過她很快就擡起了頭,“不過我聽說你們是想問愛麗絲它們的,額,夥食問題,對吧?”
“…是這樣沒錯。”謝無常頓了頓,露出了微笑,“身體不適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勞煩您跑一趟了,若是您願意解答我們的問題那也再好不過,先請坐吧!”
“嗯嗯!”杜黃粱的情緒積極了起來,但坐下後也沒再去摸零食吃,“在我們家的話,愛麗絲它會幫忙吃掉我們對於死去的家人的留戀,鬼穀子它們應該就是跑出去吃外麵的人的。”
說著她頓了頓,表情羞澀了起來,“我也是才知道,其它貓是不吃這些的,不好意思啊…”
謝無常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以防表情泄露,但高爾森就顧不上這麼多了。
“你們,你們家的人覺得這是沒關係的嗎?!”她不可置信地問。
“嗯?”杜黃粱疑惑道,“會有什麼關係嗎?”
小弗笑了。
“就是。”高爾森深吸一口氣,“你明知自己對家人毫無留戀,完全不對她們的離去感到悲傷痛苦,甚至不去懷念,因為你根本不在意了,這樣的情況並非是你自己的問題而是那些貓造成的,你覺得這樣沒問題嗎?”
話音落下,杜黃粱嘴角的笑容帶上了疑惑的含量。
“我,我覺得沒問題呀?被吃掉之後大家就不會一直哭,心裡也不會覺得難受了。”她小聲說,“難道說其實是應該有問題的嗎?”
她生而呼吸這份腥氣長大,又怎麼會覺得這是問題。
“…好吧,就當這是你們家的家規。”高爾森沉默了片刻,繼續問,“可你們為什麼要讓那些貓去吃你們家以外的人的感情呢?我們,那些人是會覺得有問題的!”
聞言,杜黃粱一愣,偏頭去看成香五,又看謝無常,最後又看向小弗。
“…我們沒有讓它們做什麼。”她收回視線落進茶杯,聲音很輕,“抱歉,我真的不懂這些,我隻知道愛麗絲會這樣做是我們家一直以來的傳統,但其它幾隻做了什麼我管不了的。”
“很抱歉讓您感到困惑,但我認為這些貓的行為是有遵循一定規律的。”謝無常皺著眉開口,“據我所知,除愛麗絲外的那些貓隻對一係列案件受害人的相關親屬動口,這個情況您有所瞭解嗎?”
森湖市的殯葬業到目前為止還算健康,那些貓並沒有導致全森湖市的死者都沒人要。
“案件?受害人?”杜黃粱很明顯被嚇了一跳,她肩膀縮了起來,“怎,怎麼會這樣呢?它們不該這樣做的呀,它們隻會在一定範圍內的人身上進食,就像愛麗絲,它就隻會對我——”
“…杜家的人,都死了嗎?”成香五問。
交談聲停下一瞬,杜黃粱將雙手放在膝上,咬了咬牙,再開口時聲音穩重了些,“是的,如你所見,我們家現在就剩下我一個了。”
“…是怎麼一回事?”謝無常的表情凝重了起來,“我沒有見過杜家人的死亡登記,是突然發生的?”
“是因為我們家的規矩。”杜黃粱說。
“那個‘不能殺除了魚蝦以外的生命’?”高爾森問道。
“…那個算是衍生出的限製。”杜黃粱擡起頭,雜亂發絲下的臉帶著嚴肅的表情,“杜家的規矩是,我們受森湖哺育,死去後要將自己的全部交換給森湖。”
“所以那限製是為了保證生命的完整性。”小弗說,“杜家人隻食用湖內生物。”
“是這樣的。”杜黃粱點了點頭,“這條規矩是在杜家在此立足時就定下的,每一個族人在死去之後都會被帶回這裡,隨後,屍首會被投入森湖之中,化作養分反哺其中的生靈。”
“…其實就這樣的話聽上去也還好,相當於水葬。”謝無常點頭。
“看來無論哪裡的母親湖都不會拒絕孩子的回歸。”小弗輕聲說。
“嗯,然後,你們也知道,大震動後,森湖就越來越小了。”杜黃粱的聲音逐漸放輕,“越來越小,而且是不可逆轉的。我的家人們就意識到,這條規矩以後可能就沒辦法被履行了。”
“…不會吧。”高爾森意識到了什麼。
“總之,大概從我出生後沒幾年開始,每個雨季湖水上漲的時候,我的家人中的一個就會主動跳進去。”杜黃粱眉頭緊緊地皺著,“是按照年齡排序的,如果這年降雨量不夠就排到下一年,總之也是因為這個決定,我們這一輩就隻有我這一個孩子。三年前是我的母親,今年如果雨水量充沛的話,那就輪到我了…”
話到最後落入了一句長長的歎息,會客室內一時沒人說話。
“…為什麼,不是。”謝無常眉頭絞在一起,聲音也變了調,“你們都不捕魚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做?而且,這規矩中死後纔是重點吧,為什麼你們家人會做出這種決定啊?!”
“嗯?”杜黃粱疑惑,“什麼為什麼,規矩就是規矩啊。”
“為什麼要為了守這個規矩而自殺啊!?”謝無常大為不解。
“…我也覺得提前結束生命不太好,但這個規矩從很久以前就定下了,母親湖徹底死去之後我們就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所以這總歸是要遵循的。”杜黃粱又歎了口氣,滿口不情願,但絲毫沒打算違約。
“就不要這樣做呀!”高爾森也根本不理解這邏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而且你明顯就不想死呀!”
“規矩就是已經說好了的事情,說好了怎麼能不做到呢?”杜黃粱皺眉說。
高爾森呼吸一滯,鼻腔裡的腥氣反了上去,雲繞大腦。
“那你那位姑姑呢?”小弗問道,她從杜黃粱開始說規矩起五官就冷得動不了。
“哦,她的話應該不用吧。”杜黃粱有些害怕她的表情,又想了想,“其實雖然我叫她姑姑,但她嚴格來說不能算是杜家的人吧。”
“可貴府的貓都要守這裡的規矩,一位長居於此並管理那些貓的人為何能避免呢?”小弗冷漠地追問。
“我也不知道啦。”杜黃粱垂頭喪氣地說,“她應該是唯一的例外吧…”
“杜黃粱小姐。”小弗開口。
“是!”杜黃粱迅速應道。
“那位到底是為什麼不願露麵?”小弗問。
“姑姑她身體不太好,而且不喜歡說話,尤其是和外人。”杜黃粱說。
“她上一次與你麵對麵交談是什麼時候?”小弗問。
“上一次的話,是在我媽媽去世的時候,她替媽媽教了我一些我還沒學會的東西。”杜黃粱想了想說。
“…那不是在三年前嗎?”謝無常詫異道。
“既然如此,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認為。”小弗說,“她已經無法出麵與我們交談了。”
高爾森聞言一愣,回頭,卻看到杜黃粱皺著眉,似是不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你的姑姑。”她小聲說,“會不會是,已經不在了?”
“她肯定在。”杜黃粱這句話回得很篤定,“我們昨晚還聊過呢。”
“在哪?”小弗問。
“我夢裡。”杜黃粱比劃著說。
“杜黃粱小姐,正常人類可能會拒絕與同類交流,但當她需要時,其交流場所絕不可能是夢境。”小弗冷聲說。
“…為什麼?”杜黃粱問。
“因為語言不通。”小弗說,“正常人類學會夢境語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我就能理解呀。”杜黃粱皺眉站了起來,“難道你想說我不正常?”
“不,能理解她所講述的語言是正常的,你也並非個例,因為她是一位翻譯大師。”小弗說,“我的意思是,不是正常人類的那一位是你的姑姑。”
杜黃粱一時沒有說話。
“而你也清楚這一點,沒錯吧?”小弗側過頭,“她和你,和你的母親,以及死去的族人,或者乾脆說人類,完全不是一個品種啊。”
說著,她笑了一聲,“我都說了,你沒有一個用以判斷的基準,說起話來簡直就像不認識魚鉤的魚。下次如此篤定地自白之前先找個人問問如何?”
聞言,杜黃粱的嘴張合了幾次,但還是什麼都沒說。
“弗女士的意思是,我們明白您並非在說謊,隻是有時您考慮的出發點與我們有誤。”謝無常帶著恢複正常弧度的笑容開口,“既然上一次您見到那位已經是三年前了,那麼現在再讓她出門或許確實不太方便,我們有彆的方式能主動聯係到她嗎?”
沉默片刻後,杜黃粱重新坐了下來,她再次看了一眼屋後,但這次她的視線很快就收回並落在茶杯裡,與自己的雙眼對視。
“可以。”她說,“既然是你們主動提出的,我可以放你們去和她說話。”
說完,她伸出手將杯中茶水一飲而儘,倒扣在桌上,再次擡起頭,用那黝黑的眼珠子掃視了一遍在場的所有人。
“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麼看到了什麼,都絕對不要離開自己的位置,那麼你們準備好了嗎?”她問。
“高爾森小姐。”小弗說,“把你的相機摘下來放在桌上。”
“哦,好。”高爾森不太理解,但也照做了。
“那麼,我們準備好了。”小弗說。
杜黃粱再次看了一圈所有人,最後看了看相機,伸出雙手,用指尖虛虛扶住那倒扣的茶杯,她留有超出指間不過兩毫米的指甲,一同落在那杯壁上時發出了整齊的悶響。
隨後,矚目之下,她開始用指尖敲擊杯壁。
一開始那敲擊聲隻是在倒扣的杯中回蕩,但很快,桌麵上的每一杯茶的表麵都蕩起了漣漪,每一個茶杯都開始振動,每一雙停留在桌上的手都開始發麻。
那聲波都不知是以會客室內的哪一媒介傳播的,空氣?木桌?茶水?這些介質真的會有足夠的能量帶動現場的每一個粒子傳播那僅僅是十根手指帶來的敲擊聲嗎?
沒人知道,成香五也不知道,隻是當她意識到那腦子裡越來越無法忽視的鈍響實際上不僅僅來自於身體之外,同時也來自於身體之內時,她已經無法拒絕那敲擊聲將她自身也一同作為聲音傳播的媒介之一了。
她的弱聽已經無法乾擾她的某個感官接受資訊,她就這樣越過自己的五感擅自理解了那份振動所表達的東西,而理解其所用的不知道哪裡來的哪個感官卻又不願意把資訊告訴大腦讓它去理解,去分析,去反饋。
因為那是陌生且不符合她已知的自然規律的。
那感官好像是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在表達自己的存在,卻無法被感受,無法被理解,無法被表達。但如今那從外入侵的振動與它共鳴,它終於得以被重視,它有話要說,有態度要表達。腦子裡的一部分預測到了好像有什麼要發生了,它好像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現在,它準備好了。
於是她也成了那資訊傳播的跑道,現場的每個人都是,她們不知道那是什麼,隻知道“她們”在振動之下越來越完整,越來越統一,越來越同頻。
就在她們幾乎要理解那是什麼的前一刻,世界忽然安靜了下來。
有潮水的聲音。
眼前從不知何時起漫起了一層霧氣,身下穩坐的木椅也變得搖晃,潮腥氣近在臉邊,彷彿隻要張開嘴就會有湖水湧入口腔。
以及那眼皮上,指縫間,嘴唇上的潮濕涼意,無一不在訴說感受者早已身處異處。
恍惚之間,五人所在的位置從原先的會客室轉移到了一艘搖晃著的木船之上,腳下船板漫著淺淺一層水,腳尖發涼。每個人都被包裹在霧中,指尖摩擦阻力加大,發絲粘上臉頰,呼吸之間肺部都會攝入一定的潮濕水汽。因霧體磅礴,眼前黑灰平靜湖麵延伸不到岸邊,擡頭看,白茫茫的一片外偶然緩慢挪過一座龐然山影,水波消散的方向有規律,證明船體還在前進。
她們被包圍了,被群山,霧氣,湖水。
“…這是,什麼?”似乎是誰在疑問。
成香五沒聽出那是誰,甚至聲音源本身的樣貌都變得模糊了起來,她本就不怎麼樣的五感在此處變得更加遲鈍了,隻能辨彆眼前一共就兩人。
船槳攪水的聲音碎響清脆,她轉過頭,看見船尾還側坐著另一個人,對方身披灰色麻布衣,頭戴草編鬥笠,一副渡船的漁人模樣,隻有模糊的左半邊身子對著她們。
擺渡人沒有說話,鬥笠下的臉模糊著,但也傳遞出了視線。
“那麼首先,請告訴我你的名字。”有人說,成香五一聽就知道這人是小弗。
“…杜青魚。”擺渡人說話了,就像周彌說的那樣,她說話時每個字都像是從電台廣播中錄下來,再剪輯成一句話放給她們聽,怪得要命。
“您就是那位——”這語氣成香五能聽出是謝無常。
“為什麼姓氏是杜?”小弗問。
“我說啊,這重要嗎…”謝無常無奈道。
“重要,這位就連種族都與杜氏不互通,總得有個理由讓她這樣自我認同。”小弗說。
“因為現在與你們說話所配備的意識體大半由這個家族的人組成。”杜青魚說,她按動船槳,但船身沒為乘客帶來動力。
“那剩下的小半,以及你呢?”小弗問。
“剩下的太多了。”杜青魚說,“我是被你們稱作為森湖的湖中殘餘生命與意識集合體,魚蝦蟹貝,墜湖的鳥蟲蛇,再加上人,這些有營養的東西與湖底的泥水相結合,便組成了我。”
她的聲音總是因字與字之間的銜接不合適而卡頓,一個字一個字被丟進霧氣中,傳入耳中時反而比人類的語句更加清晰。
“而更早之前,按照它們的想法,需要出水呼吸且靠回聲定位,我主要是一條森湖裡的鯨魚。”杜青魚每個字都顯得突兀,但非常流利,“我活了很久,什麼都吃,好久以前的一天水突然變得太淺了,我就和水裡的其它生物一起被困在了泥地裡,然後我們就死了。死後屍體和淤泥困住了我們的意識,跳進來的人也是,我理解了好多語言,於是我便能說話了,就像姓杜的那些人一樣。”
船邊湖麵忽然有巨大黑影靠近,幾乎要浮出水麵時又消失無蹤了。
“泥地裡有特殊的礦石成分,杜家的人用周遭泥土製成器具,以呼喚你。”小弗說。
“不是泥地,是水。”杜青魚說,“是來自地下的水帶來的,雨季就會湧上來,也會變成我的一部分,從我會說話以前就是這樣了。”
“水源是什麼?在哪裡?”小弗迫切追問道,“那種振動型語言是怎麼被人類理解學習的?含義為何?捕捉資訊的感官是什麼?為何會造成這樣的反應?反應與那礦物的材料特性關聯有多高?你們存在的目的與那地下水源的相關性有多高?為何你主體性這麼強?你與那和你存在形式相同的存在相比表現為何如此不同?”
一連串問題的炮擊之下,杜青魚側坐的身體晃了晃,但最後依舊沒正對她們。
“你需要這些答案,做什麼?”她問。
“…沒有原因你就不能回答嗎?”小弗問。
“嗯。”杜青魚說。
“…那就來回答一下與原因相關的問題吧。”小弗沉默片刻後說,“那五隻貓的飲食習慣是受你影響,沒錯吧?”
“可以這樣說,但它們的捕食歸根結底是源於我的饑餓,那些貓不理解饑餓的緣由,隻是本能性地去吃。”杜青魚說,“而我的食慾源於地下水帶來的那部分,是源於它對人類靈魂的食慾。”
“請問它們,那些貓和你是什麼關係?”謝無常問道。
“…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杜青魚歎了口氣,斷斷續續,連口氣都是拚湊而成的,“我們因湖水乾枯而暴露在日光下時,有動物來吃我的屍體,其中隻有那五隻貓活了下來。但它們無法消化我的血肉,無法擺脫我的想法,所以我才能限製它們。它們因我饑餓而饑餓,無論是它們還是我都根本沒有消化靈魂的能力,我可以容納進我們,可它們吃多了可能會死去。”
“…你就不能不讓它們吃嗎?”謝無常問。
“限製在特定人群的特定部分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它們又聽不懂我說的話,可能也不願意聽。”杜青魚說。
“那你之前跑去彆人夢裡說的是什麼?”成香五問。
“是我的想法。”杜青魚說,“我其實也聽不懂它們在說什麼。”
她鬥笠下的半張臉微微移開了視線,看向湖麵。
“…好吧,現在事情是這樣的。”謝無常說,“森湖二中案裡有一位學生倖存者,她還活著,但她的親人已經受到了那些貓的影響,能拜托您解決一下嗎?”
“無需解決。”杜青魚的鬥笠晃了晃,“被捕食者沒有生還可能,她不在這是因為至今還在那一場夢中吧,人類總要睡覺的,總有一天捕食者會重新進入她的夢中,你們帶不回她。”
“能說為什麼嗎?”謝無常問。
“因為她們早就已經說好了,但她靈魂以外的其它部分還沒準備好而已。”杜青魚說。
“…靈魂到底是什麼?”謝無常沉默片刻後問道。
擺渡人橫擺船槳,湖水四處飛濺,幾抹透過霧氣,如陣雨般淋向發問的乘客,謝無常條件反射地擡手閉眼睛,卻沒感受到雨滴的涼意,隻有若有若無的濕氣。
“按照你們的想法,接受刺激並令大腦做出反應,靈魂是一種感官。”杜青魚說,“你在這裡感受到的都是靈魂所感受到的。”
“杜黃粱女士的家人也是因為和你說好了,所以才哪怕自殺都要遵循那份規矩嗎?”謝無常問。
“…對。”杜青魚點頭,“早在我理解語言之前,早在她們叫我‘湖中仙’時,她們就定下了那個規矩,她們確實一直在陪伴我們,無論生死。”
“但那和現在不一樣吧。”謝無常說,“杜女士顯然不想提前結束生命,她的毫無留戀完全不是自發的,而高同學也是。”
她頓了頓,語氣與表情都在霧中模糊不清,隻有語義是被完整表達的,“我認為她們之前是在沒有充分思考過的情況下定下協議的,而她們一個是未成年人,一個未接受過係統教育,顯然不具備為不成熟的決定負責的能力。”
“思考,有那麼重要?”杜青魚問,“思考不過是經驗的總結,她問我,我會誠實作答,為何她還需要自己思考?”
“就你這樣回答個問題還要搞清前因後果的樣子,怎麼會將自己的答案的前因後果都告訴彆人?”小弗的聲音帶著隔著霧氣都十足銳利的嘲諷,“你無法理解貓,也無法理解人類吧,你隻是接受,回答,印表機就彆思考自由意誌是否必要了。”
“…弗女士的意思是您或許是不理解杜女士的想法的。”謝無常說,“這三年來您有去現實裡看過她嗎?”
“…沒有。”杜青魚說。
“為什麼呢?”謝無常問,“她一定是很想和你當麵說話的。”
“…因為,我,我們出現在現實中需要實體。”杜青魚說著,晃動了起來。
她鬆開船槳緩緩正過身,側對湖麵的那右半邊身體上空虛地覆蓋著一層布衣,領口之上的身體以中線為軸,右半邊隻有骨頭,是人骨,但就連頭顱都沒有血肉為之遮掩。
半邊僅剩白骨,半邊徒留好肉,她確實走不出門。
“有人取走了脂肪,肉和內臟大半爛掉了,血液隨雨水湖水一起滲透去了地下,骨頭也碎得差不多了,我的血肉已經不足以組成一幅完整的軀體,我見不了她。”杜青魚說,她的嘴唇都沒在開合,聲音從霧氣中傳來。
“…鯨脂,你記得是誰嗎?”小弗問道。
“很多人,雜七雜八的,坐直升機來。”杜青魚說。
“杜家的人能同意?!”謝無常不可置通道。
“不同意,沒辦法,攔不住。”杜青魚說,“她們好像很難受,小梁也很難受,我就也拿了一些給她們,但她們還是…”
她又側過身看向湖麵,滿溢而平靜的森湖,映照出山與天色。
“…還是希望我能更健康一些。”她說,“已經不可能了,我現實中的實體已近乎全數腐爛,那淤泥之內的我隻能等,等她也跳下來,她的血肉會成為我們,她的靈魂會回到家人身邊,然後我們就一起離開這裡。然後——”
“你也是這樣和杜黃粱小姐解釋的嗎?”小弗打斷了對方的話。
杜青魚沒有回答。
“你當然沒有。”小弗替她回答了,“她至今認為現實與夢境沒差,你不來見客是因為不願意。你又為何假定她想回到家人身邊呢?因為你給自己取了個她家人的名字,讓她用親輩稱呼你,你就認為自己是她的家人了嗎?”
霧似乎變濃了一些。
“你有思考過她沒有選擇的原因就是因為你,而不是她想選擇你嗎?你有思考過她們跳下來的原因嗎?”小弗問,又笑了聲,“這些問題你都不需要回答,不需要解釋,因為我不會告訴你提問的原因。”
“…這樣啊。”杜青魚沉默許久,轉過身去,背對著一船的人,“我果然還是沒有靈魂。”
船身所在的位置下方忽然浮現出黑影,擺渡人起身,用力搖晃船槳,下方的黑影逐漸流動,擴散成漩渦,帶著一艘船的人下墜。
短暫的失重感後四周暗了下來,頭頂有無數尖錐鐘乳石摸向頭頂,幾根直通水下立地為柱,洞涯崎嶇,岩壁嶙峋,船下無波的湖麵變為一條流淌向前的河流,擺渡人依舊儘職儘責地操控著船槳,霧氣依然存在。
“無論是我,還是另一個愚蠢的,存在與行動的原因都是因為某個生命在嘗試誕生。”杜青魚的聲音回蕩著,“你們感受到的振動是在模仿那存在的心跳。”
那是在誕生之前就已經開始搏動的器官,是在誕生之前就已經在訴說著什麼的語言。
“它索求人類的靈魂為食物,於是伴生的羊水就奔走取來以平息哭喊,當我們攜帶足夠多的靈魂回去後,它就會獲得足夠的營養開始下一步。”她說著,船身忽然傾斜,衝向下一段河麵後才稍稍穩定下來,浪花四濺。
“目前為止有成功案例嗎?”小弗思索著問。
“沒有。”杜青魚用鈍鈍的聲音歎了口氣,“其實我覺得這種做法不太有用,我就沒能誕生靈魂,數量不該是最大的要求。”
“…它總會有充足的時間去試錯的,所謂自然選擇。”小弗看向河麵,“你我看不見它成功的那一天。”
她說著,伸出手舀起一瓢清水。
“總之,如果你們想解決問題,就隻能解決它。”杜青魚說著,船身緩緩停住,前方有一汪清冽水潭,頂上有漏下的點滴,一次次暈開漣漪。
水麵下方深黑不見底,偶然泛起一陣光,是辨不出顏色的美麗,但仔細去感知,那似乎是有規律可循的。
杜青魚搖槳,打亂了湖麵,也打亂了觀察湖麵的視線。
“彆去感受它,你們的靈魂太淺薄,無法承受它的心跳,哪怕僅僅是我的複現。”她說。
“…我們要怎麼,解決這個,水下生物?”謝無常的聲音聽上去缺氧,“我們都找不到這個吧,現實裡。”
“這個洞就是被你們人類挖出來的。”杜青魚說,“而且就解決而言,你們也做到過一次,參考一下曆史經驗就好了吧。”
“曆史經驗?誰啊?”謝無常問道,並做好準備聽見一個大人物的名字。
“就是那些坐直升機的人。”杜青魚說,“好像就是地震那會,她們不知道做了什麼引起了它提前孵化,早產隻誕生出了死胎,但這地下的是雙生胎,剩餘的一個吸收了營養之後變得更加活躍了。”
“是地震引起其孵化,還是孵化引起的地震?”小弗看著水下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杜青魚說,“你們可以試試看把那個到處跑的蠢東西引過來,攝入足夠的營養後它就不會喊餓了,接下來無論是孵化還是再次失敗,它都不會再繼續捕食。”
“孵化成功或失敗的結果呢?”謝無常問道。
“我不曾見過,也不重要。”杜青魚用船槳拍擊水麵,刹那間,船體又回到了朦朧的湖麵上,“如果你們打算這樣做,那麼那孩子夢裡的問題我會想辦法看著,貓那邊,我也會去問問。”
“這還得經過同意啊。”謝無常疑惑。
“…我不知道它們都把東西藏在哪。”杜青魚搖了搖頭,“然後,小梁那邊,我希望你們能去幫我說一下。”
她略微側過頭看向成香五的位置,“我已經沒辦法再去看她了,如果她想去彆的地方,那就去。”
話音落下,霧氣驟然翻湧,潮腥氣卻在逐漸淡化,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