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湖逸事 日落後的一角
日落後的一角
成香五根本就沒有想寫或能寫的東西,但她猜顧晚秋有,她當初查出了什麼,為什麼突然不繼續查下去了,又是為什麼決定留在這裡當市長,這些問題都能從她那找到答案。
但她摸著手機,卻發現自己這通電話要撥出去還挺難的,手指就是不是很願意動,嘴巴也張不開,聲帶也有些緊。
對啊,為什麼呢?
她意識到自己方纔確實沒什麼資格讓白雲仙和家人當麵談談,她自己連電話都不敢打。
手機螢幕頂端跳出一則未知發信人訊息,她點開,內裡是一條配料表。
“二分海獸油,二分豬油,三分白蜂蠟,三分椰子蠟,一份基底蠟為一公斤。燭芯用的是木片,超市裡有賣的。馬鞭草一把,報春苦苣苔葉和根一把,新鮮鹽角草一把,白英花一把,等蠟全數融化後再關火入鍋,成阿姨基本就是隨手抓了扔進鍋裡的,我看加起來有兩百克就行。攪拌幾下後就可以把食材扔進鍋裡等其自然凝固,上桌前再點火。”
白雲仙附言,“這個配方製作出來的蠟可塑性極低,沒了鍋基本上就無法定型,燭芯燒不了多久火就會滅掉,融蠟工具又無法揮發出其該有的氣味。而且大量使用草藥會導致過程中發生材料燒焦和小型爆炸問題,用提前煉製的精油替代會好很多。點火問題現在可以用點火器解決,但我不推薦你自己在家複現。”
成香五想了想,當初樓裡應該沒有客人因為食物在自己眼前爆炸而投訴過。而且那裡麵的食材撈出來後大多也是她負責切割的,要是爆炸過她總得留下些印象或者傷疤。
“謝謝。”成香五回複到,“那當年我媽是怎麼點著的?”
白雲仙的對話氣泡起起伏伏,似乎有很多想說的,但最後隻有一句話:“我怎麼知道?”
然後就沒了,成香五發著愁把這人存進通訊錄,又把這配方發給專家小弗。
“感謝你的信任,但我不得不先宣告一下,貴國境內沒有任何海獸油脂是合法貿易品。”小弗回複。
“所以是秘密配方。”成香五回答,又發訊息問,“你那邊如何?”
“收獲還算不錯,但問話過程難說是有趣的,作為補償我觀摩了一場相當有意思的圈地爭鬥。”小弗回答了三個提問點。
“那群警察週日也都加班?”成香五提問。
“部分深陷其中的是,所謂事業就是生活。”小弗回答,“白雲仙小姐態度如何?”
“我看她不關心自家以外的東西,但自家的東西知道的也不多,至少不比顧晚秋多。”成香五說。
“我有說過她懷疑你是去找她家裡人報仇的嗎?”小弗問道。
“現在你說了。”成香五回應,她也沒太在意,若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她確實沒什麼好解釋的,“你還有彆的沒說嗎?”
“暫無。”小弗說,“回頭聊,期待你的收獲。”
週日傍晚的街道總是清閒又焦急的,人們爭先恐後地追趕雙休日的最後一點餘暉,從此時開始到明日日出前的時間大概是一週七天內最昂貴的。天還是亮藍的,月亮以一抹不起眼的白影加入其中。
成香五沿街走,不需要擡頭,她總是記得路的,視線一角悄然路過的鐵絲網好像在她上次回來時就站在這了,那之後不知道用來做什麼都樓修了又修,總能想辦法在身上重新整理點人出來。
偶然路過一處隻有站牌和藍色不鏽鋼鏤空長椅的車站,她看見一個孤零零地坐在那的人,棒球帽和口罩把臉擋得嚴實,但發呆的模樣顯而易見。
“森森。”成香五喊到。
森湖市似乎很小,那是高爾森,她看上去和在醫院病床上看到的那個隨時能縮起來的人不太一樣了,時間也沒過去多久,但青少年的成長速度總是很快。
“香香姐!”高爾森迅速擡起頭打招呼,她手腕上還紮著固定帶,帽簷下的眼睛驚喜地瞪大,“好巧呀,你們忙完啦?”
“沒,一會還有地要去。”成香五在她身側坐下了,“今天過得怎麼樣?”
今天還沒結束,但這句話總是有機會問的。
“還行。”高爾森晃了晃腳,“我去找媽媽聊了聊,感覺很神奇,正常人根本沒可能像這樣和自己的媽媽聊天吧?她居然還挺禮貌的,還請我喝了珍珠奶茶。”
最後四個字她拖的很長,帶著看熟人上早操台講話的奇異感。
“嗯。”成香五應到。
“我就直接問了她,要是你們孩子突然死而複生了怎麼辦?”高爾森笑了起來,“媽媽她居然說,那可頭疼啦,給屍體上戶口老麻煩了,還得取個新名字。”
她笑得腿都支了起來,“我,我又問她屍體複活你們都能接受,那怎麼還頭疼戶口的事?姐你猜她怎麼答的?”
“怎麼答的?”成香五配合地問。
“‘屍體複活手續又不是我在辦,我操心什麼?’她這樣答的,哇我才知道她是這樣的人,不去考個公務員真是可惜了。”高爾森一邊笑一邊說,斷斷續續的一句話偶爾還要被車流聲蓋過一點。
有人路過瞧見她這樣,不禁繞遠了些,她忍著笑在椅子上坐好了。
“誒,每個人都隻擔心自己看得見的問題啊。”高爾森像模像樣地歎了口氣,“也是,在看得見那玩意真的在天上飛之前,我也不會考慮自己周圍的人群密度問題,不過最近人好多啊。”
“可不是。”成香五想起那人山人海的超市,“希望超市今晚能好好補貨。”
“說起來弗弗姐呢?她不在嗎?”高爾森疑惑道。
“她又跑去找警察了。”成香五說,“可能是覺得警察多的地方風水好吧。”
“…警察多的地方死人更多吧,難道說對弗弗姐而言這也是房產加分項?”高爾森疑惑,但又很快放棄了思考這部分,“說起來香香姐今天過的怎麼樣?”
“遇到了很久以前人士的人,她請我吃了飯,但就是不太禮貌。”成香五想起那報告就皺眉,但她突然想起來,高爾森可是高中生,便忍不住朝她看去。
“…怎麼啦?”高爾森莫名緊張了起來,“那個人難道很麻煩?”
“確實。”成香五想了想,在對方越來越緊張的情況下開口問,“批判性報告一般要怎麼寫?”
報告這玩意她也不是沒寫過,但每次都不用超過一百字,批判性更是無稽之談,她一個殺手還有什麼好批判的?
“…這裡怎麼會突然出現這種東西?”高爾森大為不解。
“我也不知道。”成香五歎氣。
聽見歎氣,高爾森一下子便挺直了背,苦思冥想一會後開口道,“報告的話就是把知道的都寫上去,然後加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描寫用來作證就好。難點在批判性嗎。”
“嗯。”成香五點頭。
“…要先對一切都抱有懷疑的態度,像是謝警官那樣,可以問問她。”高爾森思索著說,“總之批判性就是要表達‘我覺得’,然後把‘我不覺得’的東西貶得一文不值,順帶踩兩腳原主題作者的觀點,然後再假設一些假想敵和假想敵的假想弱點,以證明自己是對的。”
“…好麻煩。”成香五忍不住這樣說,這裡麵的每個部分都是她不擅長的,包括一開始那個給謝無常打電話問意見的部分。
“這個人為啥剛見上就要你交報告給她呀?”高爾森疑惑道,“哪有這樣的,現在已經不流行見麵前先填寫相性一百問了改流行這個了嗎?”
“…不知道,可能是年紀大了。”成香五說,她能想出的唯一理由就是白雲仙已經到了沒精力去慢慢打探一個人態度的年齡了,得睡午覺的人沒時間聽睡前小故事,她總得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懷恨在心,又沒小弗的好聽力,就隻能摁頭讓自己寫報告。
聞言,高爾森忍不住側目,“這個人不會是——”
一輛公交車在站前緩緩停靠,帶起一陣風,刹車的聲音和車內廣播一同隨之而來。
高爾森趕忙站起身,“我先走啦,香香姐你加油,實在不行就套公式寫吧,拜拜——”
說完她就轉身上了車,成香五招了招手,又是一陣風吹過,車帶著人走了。她起身,繼續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社巢旅館一樓外,周燕正在通話,側身說著什麼,她背靠單開一邊的酒吧門外,襯衫袖口挽到手肘之上,單手拎著手機單手帶著手套扶著滿載飲料箱的手推車,臉上帶著無可奈何的微笑,似乎是歎了口氣。
現在時間還早,見到成香五後周燕明顯一頓,隨即又和電話那頭的人說了幾句後便收起了手機。
“小五!”周燕擡起空手招呼,夕陽的直射讓她忍不住眯起眼睛,“怎麼這個點一個人出來?吃過飯了嗎?”
“燕子姐好,我來等人的,我們約好了晚上在這裡見麵,午飯吃的晚所以還沒吃晚飯。”成香五回答著走上前,那推車上的貨物數量相當可觀,她擡手擼起袖子扶過推車把,“在補貨嗎,我來推。”
“幫大忙啦!”周燕笑著讓開路,“這幾天人太多了,客人翻了幾倍,尤其是雙休日,我得為今晚多備點貨。”
絮絮叨叨地說著,她注意到成香五手腕上的牙印後愣了下,沉默片刻後問道,“小五,你遇上精神病了?”
“嗯?”成香五一愣,“沒有吧,就是不小心被人咬了口。”
酒吧還未正式開始營業,伴著小提琴樂,成香五將小推車推進那吧檯內部,看了眼冰箱和酒櫃,開始按順序擺放瓶瓶罐罐。
“…是在哪?”周燕跟進吧檯,似乎是隨意閒聊般,一邊問著一邊收拾起東西。
“就是,我不是想查查以前的事情嘛,昨天就和一個警察去我爸他老家那看了看。”成香五一邊思考著措辭一邊說,“然後回來的時候發生了一些,額,口角,那家人就咬了我一口。不過已經沒事了,不疼的,就是看著嚇人。”
“杜大哥老家,那不是開車都要兩三個小時的地方嗎?”周燕驚訝道,“你們居然跑那麼深的山裡去,我當初都沒找上那邊的人,她們有說什麼嗎?”
“她們那就剩個小輩還留在那,她就小彌那麼大,不知道當初發生了什麼。”成香五想了想又說,“不過說了當初我爸是犯了家規被逐出門的,她們家規還挺怪。”
“那是本地信仰,湖中仙的規矩,杜家以前是靠擺渡過湖起家的,山裡的人要想不爬那些峰,就都得靠她們家的船才能走出大山。”周燕慢悠悠地說,“那一片山民都信湖中仙,都守那規矩。以前她們還能捕食鳥獸,後來杜家的人為了自立威信,才為那宅子裡的人添了額外限製。”
“…還有這回事。”成香五頓了頓,“這個規矩有立起什麼威信嗎?”
“沒,就顯得她們家人特彆,是受仙人眷顧的。”周燕隨意地笑著說,“不過杜家的人確實都身強力壯的,你爸也是,你也是,咬你的那人應該也是。”
就像許多齋戒行為一樣,不捕獵森湖範圍以外的生物,再在死後將自己的屍體投入湖中,這樣的迴圈讓杜家人變得“純淨”,至少在外人眼中是這樣。但人為製造或催化而出的迴圈先不管效用如何,後輩在遵循時大多是盲目的,無論範圍畫得再狹隘都走不出那規矩。
無論是強體還是威信都沒能攔住直升機,成香五心想,那鯨魚也管不了天上的事,仙人想飛起來還是得有雙翅膀才行,或者考慮一下科技。
“下次就彆跑那種荒郊野嶺去了,小五。”周燕一邊疊放湯力水一邊說,“那訊號監控都沒有,你看你被咬了都沒法留證,那警察也沒護著你點。”
“…她努力了。”成香五說,蘇打水瓶身標識一致朝外,站在冰箱裡像一堵實心的玻璃牆,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回頭問道,“還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手推車內的飲料箱以極快的速度空出了內裡,現在的車內空間會受大仙的喜愛。
“嗯…其實是這樣的。”周燕摸了摸下巴,雙手一拍說,“小五今晚能不能來我這幫幫忙?端盤子之類的,昨天晚上我就很難空出手跑來跑去,我喊了小彌但她說要看什麼直播。”
“可以的,麻煩燕子姐之前照顧森森了。”成香五毫不猶豫地點頭。
收到回複,周燕眯起眼睛笑了,眼角的紋路也一起眯了起來,“這真是幫了我大忙,來,我給你拿工作服。”
酒保工作服是黑馬甲配上半身圍裙,內裡還要穿白襯衫,雖然店長自己不穿,但倉庫儲物櫃裡確實有留著幾套,成香五給自己套上了,還挺合身。
“小五,你去見過顧晚秋了嗎?”周燕靠在邊上看著她換衣服,隨口問道。
“見過了。”成香五一邊係釦子一邊說,“她變了好多。”
聞言,周燕一下子便笑出了聲,笑著笑著她倚著貨架換了條腿站,貨架都在和她一起笑,兩位開心得像是聽了老熟人鬨出了笑話般,一起幸災樂禍。
等笑夠了,她才又問道,“那她找你說了什麼?”
成香五想了想,“本來是想找我下廚的,但後來沒談成,她拜托我們去調查點事情。”
周燕站直了,沒再笑,“…她怎麼和你說的?”
她的語氣有些凝重,成香五頓了頓,意識到對方或許是在擔心自己遇到麻煩。
“有外地來的警察在查二中的事情,然後之前秦子西出了事,那些警察也查了過去,她說那些警察不靠譜,希望我們幫她找一下犯人。”成香五想了想,放低了聲音說,“不用擔心的燕子姐,而且這個事儘早解決也好。”
不知這番說辭周燕聽進去了多少,她頓在原地沉默著思索許久,歎了口氣,又恢複了往常的閒散模樣,“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安全問題哦,小五,大人的事她自己有數。”
“嗯,我明白的。”成香五點頭,把圍裙也係好了。她本想學著周燕的樣子把袖子也挽起來,看看見那牙印又給放下了。周燕見狀,走來給她挽起了袖口,又拿了貨架上的繃帶在她手臂上纏了幾圈,紮了個蝴蝶結。
“…那就好。”周燕說著,退後兩步,勾起嘴角點頭讚歎道,“我們小五穿這身多精神啊,長得真俊,來,我帶你去外頭走一圈。”
趁正式營業時間開始前,周燕帶著成香五介紹了一下工作環境,簡單來說她的工作就是把吧檯出品的東西遞給客人,酒吧不大,加起來也就不出十張桌子,平時也就旅館的客人會來這裡坐會,頂多再加上幾個來喝酒的下班者。
“客人會自助點單,不過如果她們拉你聊天的話。”周燕想了想,微笑著提議道,“要我教小五怎麼拒絕聊天請求嗎?”
“…不用啦。”成香五說,聊天又不是難事,而且她覺得自己還挺擅長拒絕的。
“雖然以前沒出過事,但最近外地人很多,如果有人鬨事的話就請出去吧,應付不了就來找我。”周燕點頭,又囑咐道,“不僅僅是動手動腳的,那種莫名其妙拉著你不讓走,問你奇怪的問題,給你塞奇怪的小卡片的都是哦。”
“嗯嗯。”成香五無奈點頭,“不用擔心,我知道的。”
來參加生日宴的都住在森湖大酒樓,那塊距離社巢旅館還有一段距離,這裡的客人大多還是那些附近的居民,以及已經放了暑假的大學生們。
就在店長唸叨人身安全的重要性中,門外的路燈亮了起來,營業時間到了。
初來乍到大城市時成香五也到處打過工以維持生計,她也不是一上來就靠彆人的命掙錢的,當服務生的流程她也熟悉。周燕隻叫她端盤子,但檢查身份證,帶客人入座,並且在人滿了的情況下告知情況之類的基本活她當然也會。往日酒吧常規人流量如何她不清楚,但今晚人確實不少,門剛開不出半小時就滿客了,就剩吧檯還有幾個位置。
照這樣下去,成香五擔心戴安娜來了還得排隊,或者得跟她去倉庫裡頭談,這樣看著就有點太可疑了。
“那個你好。”有個年輕人叫住了放下水就往吧檯走的服務生,見她真回頭了又嚇一跳,隨即鼓起勇氣小聲問,“那邊那個演唱台會有人來嗎?”
那演唱台的幕布已經被拉了起來,但麥克風後頭的高椅上依舊是空的。
“我問問。”成香五說。
“哦,哦好。”年輕人的聲音被淹沒了。
“那個啊。”周燕也看了過去,手裡的雪可杯照常在耳邊搖著,映著那雕像台燈暖光晃出陣陣殘影,“那是給客人準備的,有人想唱就上去,旁邊有點歌台。”
說罷,她熟練地一敲瓶蓋,反手倒酒入杯並拍了片薄荷進去,一杯莫吉托站上托盤,“三號桌的,加油哦。”
“好的。”成香五接過,她的聲音一出口就被小提琴曲協奏的談話聲淹沒了。
“那我們也可以上去唱嘍?”訊息傳達後,旁桌的一對情侶探出腦袋躍躍欲試,成香五都不知道她們怎麼聽見自己說話的,點了點頭。
很快,小提琴唱片被更現代化的音響與電子樂替代,為了順應時代發展與民眾的娛樂需求,唱針惋惜地擡起腳,黑膠盤也歇下了。
有個年輕人在起鬨聲與推搡中站上台,一瞬間什麼都還沒說就成了萬眾矚目之星,她羞澀又激昂,上台第一件事是朝台下鞠了個躬。
有人鼓掌,隨後那人唱起了最近流行起來的一首搖滾樂。
“年輕就是好啊。”吧檯邊上的一位客人感歎道,實際上調酒吧檯這一塊基本上聽不到唱台那的聲音,但氣氛就是這種會裹挾視線與思想的東西。
“我年輕那會也喜歡當人麵開嗓,一開始還怕唱不好,歌放一半就管不上彆人怎麼想的了。”吧檯邊上另一位嘴就沒合上過的客人晃著威士忌杯說,“小姑娘乾活挺麻利的,在這幾天可真救命了,老闆你哪找的好幫手?”
“我們自家的,打小就跟小彌她一塊玩呢,一晃眼兩個都長這麼高了。”周燕似乎和這人還挺熟,或者說她似乎和誰都能在三句話內熟起來,“我看你也老往那看,想唱就唱,誰攔著你了?”
“哎呦,你說這話前可得替在場各位的耳朵考慮考慮。”這人皺著鼻子說,一旁人聽了就開始笑,看來吧檯這塊有自個的聚焦點在。
穿梭在兩頭之間,成香五沒少被迫應和幾句閒聊,閒聊間隙經常穿插些有資訊量的部分,她不禁感慨酒吧服務生這活裡肯定有不少她同行。歌唱者幾經更換,伴奏從情歌慢搖切到搖滾再切到說唱,在座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品味要彰顯。
忽然,靠近吧檯的一處角落傳來玻璃杯碎在地上的聲音,歌聲一停。
“我去看,掃帚在倉庫嗎。”成香五說,那不是杯子被碰到地上發出的聲音。
“在。”周燕皺眉看去,用圍裙擦了擦手,“小五,要是個喝醉的就先拉出去,彆和人吵。”
成香五點頭。
這是一桌剛出社會沒多久的年輕人,一個個打扮得像是要把自己的所有標簽穿在身上,好在亮出身份證之前就讓路過的每個人都能準確叫出自己的稱呼。
除了拍桌而起的那個。
“你再說一次試試呢!?”她怒罵道,身上披著的白大褂因為突然起身而皺起,她的右臂還顫抖著沒放下,顯然就是這根胳膊摔的杯子。
成香五記得這人,酒吧裡穿啥衣服的都有,但穿白大褂的還真就她一個。
“…怎麼這麼大火氣?”被吼的那人有些迷茫,但也氣了起來,“這事又不是這幾天纔有的,以前也說過,你現在這幅態度是什麼意思?”
身旁人也不明白拍桌而起的那人為何是這幅態度,但第一反應都是先讓她冷靜下來。
“都說了不要再提了!”但那人明顯不領情,“在我看來不可理喻的反倒是你們這群家夥,什麼生意不生意的,你們要買那玩意為什麼來找我?!”
周圍的人都朝她看去,混亂的中心自己也還混亂著。
“誒誒誒小聲點!”她旁邊的人連忙勸阻著看了一眼周圍人,“現在不談就不談嘛,你先冷靜點,今天就是找你正常出來玩的,來,喝!”
說著就拿了自己身前的金湯力給站著的那人送去。
“什麼叫現在?!”那人怒氣反而更上一層樓,“這件事你們從之前就開始說,說到現在,我現在就給你們說清楚了!”
她拿起金湯力就要繼續砸向角落,成香五趕緊上前抓住她胳膊,這酒吧人流量少杯子也少,每個杯子都是周燕自己挑著買來的,砸一個少一個。
“額!”那人被突然出現在自己身後的身影嚇了一跳,她轉頭一看成香五身上的衣服,怒氣瞬間就焉了不少。那披著的長外套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樣沒從她肩頭滑落,依舊飄著。
趁她愣神,成香五趕緊把她手裡的杯子解救了下來,纔有空問道,“你為什麼砸杯子?”
“不是我要砸杯子,是這群人——”那人沒能把自己的一隻胳膊扯回來,乾脆直接回頭看著成香五,用另一隻胳膊環著指了一圈她的同伴,“你知道她們剛纔在和我說什麼嗎?”
“誒誒誒!”被她指過的其中一人急得站了起來,“你彆在外人麵前瞎說啊。”
“現在你倒是知道這是在瞎說了?!”被扯著的人嗤笑,“剛才你們非要找我買——”
她身旁的一人撲過來想捂她的嘴,被成香五扶住了,這人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了眼自己肩膀上的手,扭了扭,沒能扭動。
就這幾句話成香五倒也悟出了點什麼,買賣這種事發生在酒吧還挺常見,但發生爭鬥就不太好了,還要砸杯子就更不好了。
“你們,和我出去。”她看著剩下的兩個人擡了擡下巴,又說,“先買單。”
沒被壓著的兩個看了眼周圍,又瞪了眼被扯著的那人,按她說的掏出手機把單買了後直接跑走了。
“那個,我也能走嗎?我沒想鬨事的,真的。”被扶著的那個小心翼翼地說,成香五放開了手,這人迅速地就跑了。沒了能吵架的物件,被扯著的那人也安分了下來,成香五乾脆把她也放開了,先收拾起了桌子。
隨著混亂的痕跡被清理乾淨,周圍又恢複了原有的熱鬨,成香五在圍裙上抹了抹手,一回頭發現那摔杯子的人還站在自己身後。
“我把杯子錢轉你們。”她說著,雖然還是一副生氣模樣,但沒對人發怒。
成香五點了點頭,“跟我來吧。”
吧檯處,剛才的小插曲已經過氣了,當前火熱話題為現代青年的心理健康問題。
“怎麼回事?”周燕用長勺轉著杯中方冰,垂著眼,語氣也還是帶著笑意的,“那可是一整套手工威士忌杯中的一個,給我摔碎了至少解釋一下吧。”
“…真的非常抱歉。”那人肩膀耷拉了下來,布料掛在她肩頭差點要滑下來,“多少錢我都會賠的,那群人拉我出來,一見麵就說些有的沒的東西,我一生氣就…”
“小五,你先帶她去外頭把話說清楚了。”周燕微微歎了口氣,擡眼笑著說,“賠你是賠不起的,至少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補償一下我吧。”
“…行!”那人一點頭。
酒吧外,街道沒比室內安靜多少。
“我叫葉孌。”葉孌煩躁地說著,一出門就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了香煙要點上,看了眼成香五又收了回去,隻是擡手把紮在腦袋後麵的辮子捲到身前,“算是個做點小生意的,也賣點花草。”
說著,她從那外套內掏出了張名片遞給成香五,chc花卉,店主葉孌,承接定價指導和材料采購。看著這人和這張名片,成香五聞到了同行的氣息,且莫名有些熟悉。
“你放心,至少花草這塊絕對合法。”葉孌見對方不接就向前遞了些,解釋道,“拿著吧,一會回去交給那位店長,讓她有事直接打這個電話來找我。”
“…行。”成香五把名片放進口袋裡,“你剛纔想說什麼?”
“那群人想找我買致幻藥物。”葉孌冷笑一聲,“我都不知道店裡還有這玩意能賣,那幫人你也看見了,一堆牆頭草而已,不知道從哪聽來我的名字後就老來我店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什麼‘我們清楚你的痛苦但生意不能荒廢啊’,什麼‘朝前看纔有前途’,說得一副我正常做點生意就是在荒廢自己的人生一樣,有病吧!”
她越說越生氣,到了最後三個字已經是要把牙給咬碎的程度。
“然後今天,她們找到我說一起出來玩,我就想著趁這次機會把話說清楚了就來了。結果一坐下居然開始給我做起了心理輔導,在酒吧,做心理輔導?!”葉孌攤開雙手向成香五求證,“先不說我根本不需要這項服務吧,這群人一個兩個自己都看上去需要被輔導一下哪來的自信給我做心理輔導啊?!”
“她們輔導什麼了?”成香五疑問。
“說是要理解我心中的迷茫。”葉孌翻了個白眼,“到頭來她們還是對我賣致幻藥這件事深信不疑,但我真問起這件事她們又屁都不願意蹦。”
成香五一愣,這纔想起來這名字她聽著耳熟的原因。
“你是不是有個家人叫葉姝,之前在二中當老師?”她問道。
“…是有這件事。”葉孌皺眉,“你認識她?”
這個名字一出現,她就變得好像想要抓住什麼似的雙手環抱胸前,舉手投足之間又帶上了一層肉眼可見的警惕。
“…二中的案子我有些瞭解。”成香五思索了一番用詞。
聽到這,葉孌一愣,看向街道陷入了思索中,緊抓雙臂布料的雙手也垂下插進了口袋裡。
“我們是雙胞胎。”她說著,臉上神色沒什麼變化,“她火化了確實是我領的骨灰,但如果你要說她們是因為她才找上我就太扯了,你也說了她是老師。”
“還有呢?”成香五問,“你們住一起?所以你那麼確定她不可能與致幻藥有關?”
聞言,葉孌一時沒搭話,她的手一直在口袋裡敲自己的煙盒,嘴緊緊地抿著,那身白大褂在夜風裡飄起,白色粘了路燈的昏黃,袖子裹上她的懷抱。
“你抽吧。”成香五說。
“多謝。”葉孌沒多猶豫,摸出一根,舉掌擋住風點火,一口氣吸完了近三分之一後,她緊鎖的眉頭纔有略微鬆開的跡象。
風吹開煙霧,她把煙停在心臟前。
“我不記得了。”她開口,“關於她的事,我一點不記得了。我家比較複雜,警察找上我說作為唯一的直係親屬得去領骨灰,那時我纔想起哦我還有個姐妹,那一瞬間,我感覺,誒我真的很難和你解釋。”
她又吸了一嘴,吐出的廢氣滾著歎息。
“你知道嗎,我真的忘記了很多事情。”她看向成香五,慢慢地搖著頭說,“我們不住一起,但每個我屋子裡無法解釋來源的東西都與她有關,一開始我沒在意,因為我操蛋的根本不在乎,我的日子過的很好,周圍多出幾個擺件就多吧,反正我都看習慣用習慣了。直到那天警察敲門,我帶著她的骨灰回來後才意識到我屋子裡那麼多已經習慣了的未命名所有物原來是她的,你知道我當時的感覺嗎?”
她扯了扯身上那件白大褂,語氣是發自真心地疑惑,“這件外套也是,她到底是誰啊,我這麼喜歡這件外套,憑什麼會是她的?”
成香五無話可說,葉孌或許是除高爾森以外最嚴重的貓咪受害人了,難道就因為雙胞胎彼此之間綁得太緊了,要帶走留戀就必須帶走額外這麼多的記憶嗎?她不是專業人士,所以無話可說。
“店也是,我根本不喜歡花草啊為什麼會開這種店,而且還叫這種名字,店裡那些植物我根本不認得啊,整了好久纔好懸沒都養死。”葉孌抱怨著,“那些人也是,我們兩個一眼就能看出區彆來吧憑什麼她死了就找上我啊?”
她把煙又湊到嘴邊,卻先歎了口氣,“…她到底是誰啊…”
那根煙沒得很快,葉孌伸手把煙頭摁在滅煙台上,“抱歉讓你聽這些莫名其妙的話,總之就是這樣,杯子我會再想想辦法的。”
“我能去你店裡看看那些植物什麼的嗎?”成香五問。
“嗯?”葉孌一愣,點了點頭,“行啊,營業時間看名片,不過先說好了店裡的東西大半我都不認識,死了活了我都不能確定,沒法給你介紹什麼。”
“沒事,那些人要還來找你拜托和我說一聲。”成香五說著給這人打了個電話,並決定帶小弗過去看看。
“行,反正我本來打算再來就報警的。不過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在這附近看到你。”葉孌頓了頓,似乎是想說什麼,但最後隻是攏了攏外套,“我先走了,你還是趕緊進去忙吧。”
成香五點頭,回到酒吧內把那張名片交給了周燕,並把那群社會人士一廂情願找葉孌買藥的事說了。
“這名字。”周燕一看名片愣了,“這不百草枯嗎,好好的一家花店叫這名字乾什麼。”
“…這樣啊。”成香五也不知道,“可能現在流行這種?”
周燕沒再說什麼,收起名片繼續搗錘檸檬和碎冰,現在人稍微少了些,成香五帶了手套進吧檯後幫忙把籃子裡的水果切了,她真的很擅長這個。
“哇——”吧檯上一個大學生模樣的格子衫年輕人撐在台前,看著桃子以飛速變成桃子千張感慨,“現在在酒吧打工的都是這個水平了嗎?”
“隻有我們家的是這樣哦。”周燕笑意盈盈地說,“小五很厲害吧。”
年輕人連連點頭,“厲害,水果忍者啊。”
水果忍者攏起果皮果核要丟下,台麵下方的垃圾桶冒出尖來,顯然是滿了,她便丟了手套提起來紮好給換了個新的垃圾袋。
“我去丟垃圾。”成香五回頭說。
“辛苦了小五,垃圾房在門外右轉走到底左手邊。”周燕側過頭說,“丟完垃圾回來就去歇會吧,你朋友也該過來找你了。”
“嗯。”成香五點了點頭,拎著袋子走出大門,市區街道即使在夜裡也亮堂得很,她把垃圾扔了,往回走的時候看見戴安娜正剛好走進酒吧,她風衣的一角很快消失在門邊。
回到酒吧,這熱情的記者已經坐上吧檯自動和老闆聊了起來,她邊上空了個座,成香五便走去坐下了。
“哦!這麼巧。”戴安娜一回頭就看見成香五那過於符合酒吧氣氛的著裝,不免愣住,神情委婉並猶豫地說,“…其實你也不用這麼拚啦…”
成香五沒話想說。
“原來這就是小五的朋友啊。”周燕眨了眨眼,“來喝點什麼吧辛苦的年輕人們,這杯我請,當然吃的也是。”
“天呐,真沒想到這麼有意思的酒吧老闆人還這麼好!”戴安娜感慨著,皺著眉頭似乎很苦惱地說,“那接下來我就隻能盯著老闆的手藝挑刺啦,我不會客氣的!”
“謝謝燕子姐。”成香五點頭。
周燕心情很好地笑了。
老闆調酒的手藝當然是沒話說的,當然主要是成香五沒話說,她喝的可樂,無論是酒精還是調味對她而言都太過於低效了,指要陶醉些什麼的話。
不過薯條炸蝦雞塊脆脆的。
“你還記得我之前說的我拍到了些什麼,然後不得不先逃走保命的事嗎?”戴安娜晃著馬提尼杯裡的橄欖問到,她放輕了聲音,拉近了距離,酒精的氣味和語氣都隻在二人之間傳遞。
酒吧就是被施了這種魔法的場合,無論是多麼大逆不道的話題隻要聲音輕一點就可以不被任何人在意,無論多麼不值一提的話題隻要語氣夠重就可以引起任何人的共鳴。
“半年前。”成香五點頭。
“半年前死了個人,我決定先從這個人身份開始調查起。”戴安娜點頭,“要知道森湖地方不大,能拿商用直升機駕駛證的人可不多,能飛到白白頂層接走死人的可更少,我拿著那委托書查了記錄,還真給我查到了幾個身份對得上的本地人。我想辦法查了這些人的底細,一個個上門問了。”
麵對這彷彿自動開啟的篩選機製,成香五問道,“為什麼你隻問本地人?”
“…因為白家人本質上是一群土匪,而且還是做生意的土匪。”戴安娜笑了,她撐著腦袋,有些亂的發絲滑過風衣的翻領垂下在吧檯麵上,遮不住她眼裡篤定的光,“她們會想儘辦法降低風險,例如漏口風,並且想儘辦法避開法律,例如直接拿全家人性命要挾。”
她說到這裡頓了頓,側過視線看向酒杯,“而且,那些人也離不開森湖市了。總之,能被勒口的活人總能再開口,結果就是我不認為那些人之中有我要找的,這人要麼死了要麼被送走了。不過我倒是問出了些其它東西。”
她摸出自己的手機擺在桌上,螢幕上赫然是一張建築設計圖,她指著其中一長條通道解釋道,“白白有限公司建築樓共設有三條緊急通道,其中隻有兩條能通往陽台,而其中一條隻供頂層,也就是董事長與董事長秘書辦公室層使用,另一條供高層使用。而這其中又隻有頂層的這一條樓梯能直通直升機停靠點的,哪天我拍的照片中人也是從這一條的門裡跑出來的。”
“…頂層有專用的電梯,有專門的門卡,不通往其它層。”成香五思索著。
“對上了。”戴安娜輕笑,擡起頭盯著成香五的眼睛說,“我懷疑死的就是白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