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湖逸事 高塔夢遊者
高塔夢遊者
這頓飯是小弗買的單。
二人離開餐廳時正值下午日曬最熱鬨的時間段,森湖市市立醫院位置離此處距離尷尬,成香五準備步行,小弗表示與其這樣浪費時間不如給她一刀然後把她的屍體拖過去。
總而言之,二人坐上了公交車,再次。
“就我事前探查得到的訊息,那病房外一直有人守候且定時進門探查,無論日夜,即使走廊裡有監控攝像頭充當眼目依然如此,其所為目的真是令人好奇。”小弗支著腦袋說。
“你覺得有監控以外的目的?”成香五問。
“我希望有。”小弗更正。
森湖市市立醫院園區裡一共三棟主樓,分彆是門診樓,綜合醫療樓,以及最靠裡的住院樓。
從附近的公交車站看過去,三棟樓挨在一起沒有被分開的必要,但分類更清晰有助於來訪者給自己分類。醫院同時設有火葬場和太平間,往西半公裡就有殯儀館,路途中一條龍服務比比皆是,療養中醫館也是,可謂一步到位。
此綜合型醫院並未綜合心理疾病專科,自然也沒有給精神病人特意準備的病房。森湖市的心理諮詢熱線外包給了隔壁城市,以及網路,醫院裡最接近心理科醫生的人是偶爾會來串門的給警察做精神評估的那位。
現在不算是熱門時間段,當然即使是熱門時間段這裡的停車場也難滿園,這醫院就像個紙做的篩子,太大的撈不住,太小的網不起,隻有專門設計好大小重量形狀的那些患者才能勉為其難被挑走。
高爾森的病房在住院樓頂層,以這醫院的醫療水平即使住天花板上麵患者也沒法多吸一口氣的,反而是不因疾病而麵臨生命危險的這位倖存者更合適。
“那病房裡有監控嗎?”成香五問。
“按理或者人道主義來說是沒有。”小弗說,“走廊裡那些先不提,那看門的算是執法者,有執法記錄儀常年傍身,如果出了什麼——”
“停。”成香五打斷道,“跟我來。”
於是小弗無言地跟著成香五一路繞小路走到住院樓後,在往後是防噪音綠林一小片,從高處看風景應該是不錯的。
“是那一間不?”成香五指著最頂層。
小弗點點頭。
“一會你就抓著我,我不管你不過你要是快掉下去了就喊。”成香五說著忍不住問,“你怎麼不說話了?”
“哦我能開口了嗎?”小弗問。
“…總之就是這樣,聽懂了嗎?”成香五問。
“聽懂你指望我靠上肢肌肉懸掛至少十分鐘?”小弗反問,“我推薦你直接打斷我的胳膊綁住,所謂骨肉相連。”
“又不是讓你吊著。”成香五頓了頓,“要不我找根繩子給你綁住?”
“這聽上去會造成我的脊椎永久性損傷,涉及神經就有點不好辦了。”小弗提醒。
“我有經驗。”成香五說。
“物件是活人?”小弗疑問。
“當然不是。”成香五攤手。
“…想來那位現在也無法為自己發聲了。”小弗說著,將傘收好放在一邊,鄭重開口,“我不需要繩子。”
最後成香五還是背著小弗開始沿著外牆向上爬,負重攀爬的這位沒什麼意見或態度想表達,被負重的這一位話倒是挺多的。
行動正式開始之前,專業的殺手帶上了專業的手套。
“我就說會有精彩的遊樂專案吧。”小弗滿意地仰頭看天,“雖然是三無產品帶來的三無體驗,但就我本人而言事後評價可以打滿分!”
成香五沒話好說,住院樓牆麵沒幾處凸起,而且因氣候原因濕滑,她多數情況下選擇跳躍式上行,還得小心彆給人家看上去質量不太好的外牆抓壞了。
“對了!”小弗想到了什麼,突然放開了一隻手,突如而來的平衡偏移讓成香五不得不在原地頓了頓,保持好平衡後再次上跳,腳底打滑一次,但至少手有抓著,那就沒事。
那造成失衡的罪魁禍手摸出了手機,開啟攝影機高舉過頭頂並反轉,螢幕上亮出兩張捱得還算近的臉,下方是至少四層高樓帶來的懸空視角,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是朋友。
“五香,要不要笑一笑?在這樣的情況下附庸那約定俗成的平庸氣氛是不會被我批判的哦。”小弗提醒,用還攬著成香五肩膀的那隻手大拇指戳了戳她臉頰,試圖讓其變型些許。
成香五覺得那手機有點擋住視角了,偏開頭繼續上跳。
“誒,難得的機會。”小弗不滿,但她單手沒法支撐太久,隻能草草拍了幾張後收起手機,繼續注視著那越來越近的天空。
這片天空也注視著她。
“何等恐怖,何等邪惡!”小弗評價道,脖子突然被收緊的成香五沒話好說。
“快到了。”成香五提醒道,“一會你先確認室內有沒有監控。”
“這可是我擅長的一步。”小弗用攬在成香五身前的手比了個ok的手勢。
接近目標窗沿,成香五抓住邊緣並做引體向上懸掛版本,將小弗的視野送到一個足夠將室內收進眼底的高度。
小弗掃視了一圈,視線在幾個角落停頓幾次後開口報備。聞言成香五上臂略微放鬆,迅速發力將己方送上窗沿邊緣處,單手抓住上方窗沿單手開窗,側開一個足以成年人跳進去的口子後也將窗紗卸了下來。
“好,最困難的一步到了!”小弗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放開成香五的肩頸,扶住窗沿,腳踩上不足腳掌寬的窗沿側身繞過展開狀態的窗戶,準備跳進屋內。
“等等,不要用跳的。”意識到對方準備做什麼蠢事的成香五剛想提醒,就看見對方起跳時腳下一滑,看老天的眼色可能會向裡麵倒或者向地麵自由落體。
想到這人剛才的說法,成香五不得不放開抓著上方窗沿的手,逆著風如要跳下去般快速全身下傾,在確保有雙腳勾住窗沿的情況下伸手,撈住在半空中掙紮著像是準備飛起來的那條胳膊一帶,把她傾倒的方向更正為朝內。
確認這人能摔進去後,她維持倒吊著的姿態用雙手迅速撐住下方牆壁,如做加強版俯臥撐般用力一推,腿部發力雙腳回勾,整個人又蹲坐著縮回了上方窗沿邊上,並翻身進入窗內,順手帶上了被卸下懸掛在窗邊的窗紗。
屋內,靠在病床上的高爾森就這樣目瞪口呆地看著屋外突然出現倆人給她表演雜技,無安保措施的那種,直到那一開始摔進來的人撐著膝蓋站起來整理頭發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啪——”她率先給了自己一巴掌。
於是成香五一落地就看見病床上的精神病人給了自己一巴掌。
“真是精彩,沒錯吧?”小弗開口,她已經收拾好了自己,裡裡外外都是。
成香五沒話好說。
“額。”高爾森略微說不出話,最後選擇先打招呼,“嗨。”
躺在病床上的年輕人還穿著病號服,麵頰有些內凹但看得出是一張還未能歸屬於成年人的臉,眼神有聚焦,沒在顫抖或愣神。就這一眼,成香五並不覺得她的精神狀態有什麼問題,至少不會嚴重到必須在病房裡躺這麼久。
病房內麵積不大,並非是為精神病人設計的房間,也沒有類似功能的設施。東西不多,大多是住院病人的必需品,但成香五看見了病床旁小桌子上的蘋果和水果刀,以及靠窗桌子上的尖頭鉛筆。
沒人覺得高爾森是個會自殺的精神病。
“你好,高爾森小姐,能在這裡遇到你實在是一件幸運的事。”小弗非常自然地拖了條椅子到高爾森的床邊坐下了,“近來感受如何?”
“啊?”高爾森疑惑,她一直在疑惑,理所當然的,但很快她就組織好了自己的語言,“你好,你中文挺好啊,我還好,你們是來乾什麼的?”
“這樣啊。”小弗點頭。
“什麼?”高爾森疑惑。
“嗯嗯。”小弗點頭。
“你在和我說話?”高爾森看向成香五,“那個,你好?你的同伴她,額她是你同伴嗎?”
這讓成香五怎麼回答,這人在和你談心?
“可不是嗎?”小弗笑了,“總之,我們是為了一個月前發生在你學校裡的事來的,如你所見我們並非官方人士所以沒有尋常路可走,但這對你而言是一個優點吧。”
提到要點,高爾森的神色這才收斂起來,她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小弗,看了眼屋外。
“這裡隔音還算好。”高爾森回頭開口了,語氣冷靜,但也帶著壓抑不住的疲憊,走近了成香五纔看見她眼下的青黑,那不是在病房裡躺了一個月的正常人該有的。
成香五走到門邊站住。
“而且說實話,我已經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訴了警察,她們信不信是她們的事,但我真的把能說的都說了。”高爾森抿了抿乾裂的嘴唇,她聲音帶上了些無奈,“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還被關著,她們查出了什麼也不和我說,隻是偶爾有人來問我話,越來越少了。”
“原來如此。”小弗若有所思。
“而且,而且她們也不讓爸爸媽媽來看我!”說到這裡高爾森的語氣帶上了些急切,“你們能借我下手機嗎?”
成香五看向整個人坐起身來的高爾森,想起之前所得知的態度相關資訊,不知該說什麼。
“你的父母正在被嚴格地監視著。”小弗看著高爾森說,“所以很遺憾,至少現在,不行。”
“…誒,也是。”高爾森泄了氣,靠回了床上。
“你應該也清楚我們作為自由行動人員無法接觸到官方的調查報告,但在某種方麵這反而是對思想的一種解放。請你告訴我們案發現場的資訊。”小弗說。
“…現場。”高爾森重複這兩個字,雙腿支起,將自己縮了起來,“行吧,我說了很多次了,再說一次也可以。”
“請。”小弗拿出小本子準備開始記。
雖然現在看來已經無人在意了,但事發的前一天其實是森湖二中高一全年級春遊的日子,本來定好的目的地是森湖市唯一的遊樂園,設施相當老舊了但好歹算是大多數本地人的童年回憶,好吧這兩者是一個意思。
帶著零食,逃離學校和作業,這本該是個好日子。但高爾森記的清楚,那天早上她出門時還是個無雲的晴天,進了教室放好書包再想出去上個廁所,走廊上,那鐵絲網外的景色忽然就蒙上了一層霧。
隨後,下雨了。
整個班,或者說整個年級的人都在哀歎,那是個週六,把春遊安排在休息日本來就引得一部分學生感到不滿,此時突然下了雨,那遊樂園是露天的,一淋雨一大半設施都要停擺。就像是要呼應這哀歎一般,學校那週六不開放的廣播站忽然傳出聲音,說春遊取消。
學生大聲囔囔,班主任說會另尋目的地安排,但等到中午都沒能等來下一個目的地,雨也沒有要停的跡象,大家在教室裡打牌吃零食,雖然勉強安分了一些,但誰的心裡都壓著火氣。
高爾森也是如此,她那天帶了相機,本和好多人約好了一起在哪拍照,但若是攝影背景換成了學校那相片或許也會蒙上一層苦悶之氣。於是她隻是將相機抱在懷裡,偶爾拍下一兩張有趣的照片,卻也沒法留下些有趣的回憶。
一直到下午,雨還在下,學校廣播不合時宜地放著散場音樂,同學們也明白春遊字麵意義上的泡湯了,有的嚷嚷著要回家,班主任和其它老師也沒辦法。就這樣,春遊日結束了。
本該是這樣的,本該這就是一個普通的不幸的一天,一個被毀掉的春遊日,一個被迫呆在教室裡看雨的週六。多年後學生們想起來會罵兩句學校,除此之外這一天不會有更多的意義了。
一定有人這樣想過吧,“重來一次就好了”,“沒下雨就好了”之類的想法,一定是有誰在那天夜裡入夢之前浮現過的。
於是當夜裡,所有人都回到了教室裡。
所有人都沒有頭緒,大家回過神來就在教室裡屬於自己的椅子上坐著了,老師們也在講台旁站著,其中幾個比學生更手足無措。教室的門鎖著,窗外是個大晴天,從高一班級所在的位置看出去能看到操場,那是如夢般的場景——
本來待在遊樂園的那些設施,被搬到了操場上。霓虹燈閃爍,吉祥物搖擺,跨越整個操場的彩旗飄揚,塞不下的那些設施被擠上了停車場和過道,帶著夢的濾鏡,無趣的學校變得擁擠而華麗。
那就是夢,所有人都覺得那是夢,即使醒不過來。有人害怕,高爾森記得她的班主任,那個帶著眼鏡的人害怕到坐在講台邊上不敢動。但更多的人興奮,雀躍,並認為這是某種天賜的奇幻體驗。
於是當廣播說“春遊開始”的時候,門開了,大多數人都跑了出去,一部分人留在教室內,高爾森也出去了,但她沒用跑的,因為她怕摔壞了懷裡的相機。
沒錯,她還帶著相機,並用那相機拍下了許多現場的照片,要說這是不是她活下來的原因?她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在夢裡帶著那相機。
夢裡沒法算時間,但當每個人都冷靜下來後,大家開始疑惑夢為何還沒結束,那些設施像是永遠不會停下一般重複著運作。大家沒有人感到饑渴睏倦,但也逐漸擔憂了起來。
當第一個人試圖從校門離開學校時,那些設施終於停下了轉動。吉祥物也沒再重複著搖擺動作,那火柴人般的節肢動物像是斷了線,又像是終於獲得了自由一般順應重力抽搐著倒下了,不久後再次站起,開始抓人。
抓人,抓每個在學校裡的人,不管有沒有離開過教室,有沒有玩過每個專案,時間到了,它們開始抓人。
那吉祥物將抓來的每個人放在教室的窗邊,那窗戶的玻璃被拆下來了,長方形視窗如肉鋪展示台一般堆放著擠滿了人頭,她們並沒有死去,隻是不知為何,被抓住的一瞬間就不動彈了,任由那吉祥物用黑色節肢如抓娃娃機的夾子一般將其抓起,又如娃娃機補貨員般將她們堆放在窗邊,頭架在窗沿上朝外。幾個吉祥物拖來了桌子讓上方的人放腳,好讓她們不會輕易滑下去,滑下去的話它們還得再伸長那漆黑的一條手整理。
很快,每個班級所有的窗戶都擠滿了人,或者說低垂人頭。高爾森本來是最後一個,她本來把自己鎖在廁所角落裡,但那節肢動物的手根本沒有厚度,穿過縫隙就把鎖開啟了。隨後她被拎起來帶去自己的班級視窗前,看著那人頭牆,高爾森害怕得要命,卻也看見了一個縫隙,那是給她準備的。
那時她一點掙紮的力氣都沒有,或者說連類似念頭都沒有起過,她隻是害怕,如自知在做噩夢卻沒辦法一般,隻能拚命地祈禱讓夢快醒過來,手裡的相機棱角刺得她掌心發疼,她卻也沒放開過。
隨後,她的雙腳懸空,她知道自己要去往她的位置,那狹小的縫隙裡了。
預想中的觸感沒有出現,不知何時那鐵絲網消失了,高爾森眼睛睜開,發現自己被放置在了走廊護欄邊緣,視線前方是四麵人頭牆,後方懸著豔藍晴空,她的手裡握著相機。
鬼使神差地,她即使不知道知道自己為何被放在這裡,也莫名有了想做什麼的衝動。窗戶錚錚作響,她擡起相機,調整到全景模式,四扇擁擠的窗被塞進取景框,那窗戶上邊緣有金屬露出鋒利邊緣,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按下快門,閉上了眼。
巨大的金屬摩擦聲轟然,她聽見多個重物鈍鈍落地的聲音,隨即是失去的平衡,她向後倒去,直到劇痛襲來都沒有睜眼。
再次從夢境中醒來,她看見的就是病床旁圍了一圈的人,問她,你感覺怎麼樣,發生了什麼,你為什麼還活著?
“哈哈,我為什麼還活著。”高爾森把自己縮到最小,“怎麼會有人真的想從我這裡知道這個答案啊?我怎麼知道?我為什麼還活著?我為什麼——”
說到這裡她才記起來要喘氣,她的肩膀起伏如過山車,頭上冷汗冒出,打濕了些許發絲,也讓她的五官更加沉重。
小弗沒有問她為什麼還活著,她全程沒有問問題,但高爾森自顧自回答了很多。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做夢,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遊樂園,我不知道為什麼夢裡那遊樂園的吉祥物是節肢動物,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抓人,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把人放在窗台上,我不知道為什麼是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手裡有相機,我不知道自己真的拍到了什麼,我不知道那巨大的金屬聲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掉在地上的是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掉下去——”
她低聲重複,沒有在流淚,隻是麻木並感到不安。
“不要問我了,我不知道。”她說。
室內安靜了好久,隻有小弗動筆帶來的沙沙聲,許久之後,這聲音也停下來。
“原來如此。”她說。
“你知道了?”成香五問,高爾森也擡起頭看她。
“嚴格來說這可不算知道些什麼,頂多算是推進了一些進度罷了。”小弗擡起頭看向高爾森,“那些來問你話的警察或許並非全然不信你說的話。”
“當然,不然她們為什麼要拿走我的相機?”高爾森嗤笑一聲,“拿走我的相機,問我都拍了什麼,怎麼問得出這種問題的?”
說起拍照。高爾森複述時並沒有談及關於“自殺”的行為,更彆提具體細節。
“和你那國外的案子有聯係嗎?”成香五問。
“聯係肯定是有的,但具體難下定論。”小弗收起了本子,看著高爾森思索了起來。
“國外?你,你們。”高爾森一下子撲倒了小弗身前,“你們是哪裡來的?不對,你們是哪裡來的都好,帶我走吧,我一直一直都沒有回家。”
說到這裡,她還是流淚了,“我好討厭這裡,我想回家,遠遠的看一眼也好啊!你們能爬上來也能再爬下去吧,求求你們帶我走吧,要我配合你們查案?啥都行啊帶我走吧求求你們了!”
那眼淚順著青黑的眼眶滑落麵頰,其主人就這樣眼睜睜地目視前方,又轉過身去看那站著門邊矗立不動的,她不知該求那邊,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纔有用。
“你們看到了吧,我真沒病。”高爾森指了指桌邊的紙筆,“那些人還讓我寫東西,什麼玩意啊誰要寫東西給那群人看。看了又搖頭,又來個拿著不知道什麼東西的人說讓我靜下心來好好回憶,這群人纔想讓我變成神經病吧!”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又迅速主動壓低了,“那些人啥都不和我說,也不說什麼時候放我走,你們要我配合乾啥都行,我沒錢但你們可以考慮一下我的器官,我器官健康得很——”
“可以了,你已經證明瞭自己的迫切和決心,在我看來你確實沒有高危精神疾病。”小弗說著,看向了成香五,“這位確實是解決這起事件所需的一部分,但你也知道我們的行為是經不起執法者探查的,這點需要你配合。”
“你想把她藏我家?”成香五一愣。
高爾森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嘩得一下換了個方向撲,“求求你了啊姐我有個角落就能睡有個饅頭就算飽,你帶我走吧——”
這讓成香五怎麼回答,她看著這高中生淚流滿麵地說想離開這裡,又看向微笑的小弗,想起這人口裡說的怪事,想起那被壓了一個月還得派外地刑警來查的案子,最後,她點頭了。見狀高爾森迅速從床上翻了下來抱著成香五的腿就開始哭,她單手把這高中生拎了起來,掂量了一下重量。
“我分兩趟帶你們下去。”成香五歎了口氣說,“回去得走小路。”
“我們沒有更便捷一些的交通工具嗎?”小弗伸出一根手指。
“我不會開車。”成香五說,她確實不會,就她這視聽能力開車上路就是主動給交警找麻煩。
“有車的話我不介意當司機。”小弗說。
“你?”成香五質疑,她還記得幾年前這人不到十分鐘的步程就要考慮打車。
“畢竟後備箱實在是太方便了。”小弗攤手,“你們這裡小路多得堪比南美洲大沼澤,開車避開監控不算難,你有門路租到車嗎?”
作為一個殺手,成香五的門路實在是又多又廣。
“那就行了。”小弗點頭。
“這是什麼對話?”高爾森疑惑,“說起來這裡是八樓,姐你帶兩人上下沒問題嗎?”
成香五以實際行動表示沒問題,帶著高爾森下樓時為了防止這營養不良的高中生把自己丟下去,她還是單手抱人單手扶牆的,有支點的牆麵對她而言不過是另一種形式上的跑道。
“哦吼自由的味道好香甜。”高爾森下落時一邊抖一邊說,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接近自由落體的速度。
隨後成香五再次上行,次數多了她都記得路了,這次下來之前她有記得把窗紗裝回去。
“真的不考慮笑一笑嗎?”下樓時小弗再次自拍一張,成香五沒回答她這個問題。
二人正式落地,公司資訊部門發來一位本地熱心花卉店老闆的聯係方式。溝通後成香五帶著小弗去附近的一處工廠後方開來一輛黑色七座大眾,附帶單向玻璃和新鮮牌照。
小弗帶著傘坐上駕駛座後還算熟練地調整了座位間距和後視鏡,她一身行頭和這位置簡直格格不入。成香五把高爾森放進最後排後坐上了副駕駛,並係上了安全帶。
“先說好,我沒有駕駛證明。”踩下油門前小弗纔像是介紹今日天氣一樣這麼說。
車停下後的第一站是那家庭餐廳所在的商場,目的是超市,高爾森留在車裡,小弗去幾家成衣店看了幾圈,選了幾套行頭後又去買了基礎用品和不基礎用品,東西多到需要她用推車推到停車場。成香五跟在後麵給高爾森準備了些東西,也順帶買了食物和水。
“沒想到你還真有把那稱呼記在心上。”小弗看著成香五拎在手裡的東西說,“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你還是個會照顧小孩的好心香香姐?”
“你是希望她真像隻老鼠一樣縮我家裡?”成香五反問。
“我覺得你在影射我,你覺得我們一樣。”小弗不滿。
“對啊。”成香五點頭,“你這不是聽見了,還說出來乾什麼?”
“…那你對我們之間的態度差異可大到令我心寒。”小弗冷笑一聲。
“她又沒害得我補一顆假牙。”成香五不為所動。
“瞧你這話說的。”小弗又得意地笑了。
成香五沒話好說。
車輛開進小區停好時天也快黑了,路燈亮起,周圍彌漫著被常人稱作為家的味道。
三人依次走進公寓,成香五開燈,把買來的拖鞋扔地上讓後麵的人換,自己先進了屋把能冷藏的都塞進冰箱。購物袋鼓鼓囊囊地塞著人活著也沒那麼必要的東西,多數是速食零食和飲料,也有些水果,以及小弗點名要的茶葉,五顏六色的罐子一大堆。
“茶葉請放常溫。”小弗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成香五沒回頭,把茶葉扔廚房台麵上了。
主臥有主人睡,客臥有客人睡,按理來說多一個人該睡在書房。
“我睡客廳,睡客廳!”高爾森迅速表達了卑微的態度,“哇這沙發看著可太像我家了。”
小弗微笑著沒說話,成香五也沒說什麼,隻是把日用品交給了這高中生讓她自己用。
“誒,謝謝。”高爾森吸了吸鼻子,“兩位姐怎麼稱呼?”
“這位是香香姐哦。”小弗介紹道,“可以稱呼我為小弗。”
話是這樣說,高爾森很難真的把小弗這個稱呼叫出口,她嘴巴張張合合幾次。
“弗,弗弗姐你好。”她小聲說。
“…為了防劇透也隻能這樣了。”小弗接受了。
“這不是很本地化嗎,彆抱怨了。”成香五說。
三人吃了集商場地下一層小吃街大成之作的晚餐,小弗泡了茶,在薰衣草香中,三人商議起接下來的行動。
“有事先宣告部分哦。”小弗端著茶杯開口,“你香香姐職業是殺手,弗弗姐算是你所屬案件的調查人員,非官方的那種。”
“我能知道這些嗎?”高爾森頓了頓,捧著茶杯點頭說,“彆在乎我的感受,我也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你有想做的事情嗎?”成香五問。
“…我想去看看爸爸媽媽,就看看。”高爾森說。
“針對這一點,我有另一件事先說明事項。”小弗說,“我之前的調查表明你,以及案件內所有受害人的直係親屬均並未對你們的失蹤或死亡或入院表達負麵態度。”
聽到這話,高爾森愣了好久,“意思是,她,她們不在乎?”
說完,她自己流下了眼淚。
“這並非尋常現象。”小弗說,“我並非在安慰你,我認為這事出有因,並且準備調查。”
“當然。”高爾森擦了擦眼淚,“這當然不正常,我知道這件事在目前為止還沒有能被稱得上正常的部分,但就是,誒。”
她沉默許久,又說,“這樣也好吧。”
“你是唯一的倖存者,我準備嘗試讓你與你的家人接觸。”小弗說。
“…嗯!”高爾森點頭,又笑了,“謝謝。”
小弗沒有回應這份道謝,接著問,“那些溝通者收走你的相機後,有與你談論過關於自殺的話題嗎?”
“自殺?”高爾森對這一話題明顯感到意外,“沒有誒,一開始那些人確實好像在擔心我這麼做,被我罵,我們談了幾次後就明白我沒這個打算了。不過每個小時都會有人進來看我一眼,有病似的。”
成香五看去,小弗點點頭。
“是有誰自殺了?”高爾森抿了抿嘴,“說起來,我的同學們現在怎麼樣了?那些人說她們被分批送往不同的醫院隔離了,和我一樣,是她們中有人自殺了?”
“這樣的話,那或許這是個會令你今晚做個噩夢的話題了。”小弗說。
“…那種事情根本無所謂。”高爾森冷靜地說,“請告訴我吧,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夢裡的每個人都自殺了,從你昏迷到從醫院清醒的這段時間,在你們班級裡。”成香五說。
時間地點結果,沒有需要補充的地方。
“…其實。”高爾森沉默許久,深呼吸,吐出一口長氣,“其實自那天起,我幾乎每次做夢,都會回到那個地方。”
她沒有用學校代稱。
“…哦?”小弗擡眉,放下了茶杯摸出記事本,“請細說。”
“就是,夢裡的我會拿著照相機,從我的座位上醒來,然後,我會意識到自己在做夢。”高爾森說著又把自己縮起來了,“天是晴的,教室裡沒人,操場上有遊樂設施,沒在運轉,沒那些吉祥物,但也出不去。”
夢裡,她從一開始的四處奔走,擔驚受怕,到逐漸接受自己那沒用的腦子又帶著自己回到了這個鬼地方。
“這是穩定現象嗎?”小弗問。
“我也不是每晚都做夢,但隻要做夢,就一定是這樣。”高爾森點頭,“所以我嘗試了那個什麼把睡眠時間分開的方法,有點用,但隻要一個不小心,就還是會過去。”
“你夢裡的相機有實體嗎?”小弗問道。
“有一些照片,就是我那相機以前拍的照片,也有春遊那天我拍的同學照片,但沒有最後一張。我嘗試給夢裡的世界拍照過,醒來再做夢那些照片就消失了。”高爾森聲音低但冷靜,像在訴說什麼秘密。
“…確實特殊。”小弗點頭,“聽上去你有調查過那裡。”
“是的。”高爾森點頭,“我很在意那個窗戶,但夢裡那無論如何就隻是普通的窗戶而已。學校裡的每一處地方我都去看了,說真的現在沒人比我更瞭解那裡了。每扇門都開著,但我沒找到有什麼特殊的地方。食堂裡還有些剩餘食物,可以吃,但醒來後沒有飽腹感,水也同理。廁所可以正常衝水,鏡子沒有奇怪的地方。化學教室的試劑我也用過一些,對我造成的傷口在下一次入夢也會消失。”
說著,高爾森摸了摸膝蓋,“奇怪的地方就是那些遊樂設施了,我沒找到電源或者開關,爬上去的話那些東西確實會因為我的重量動起來,但也就這樣。碰碰車這種也開不起來,不如說那裡麵大多是必須要用電才能啟動的專案,但我沒看到電線,用火燒也沒地方劈裡啪啦一下。”
“這些我沒和那些人說,畢竟沒什麼有用的東西。”高爾森笑了笑,“我看那些人根本就不在乎夢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也沒太在乎我。”
“好奇心是人類的優良品質之一。”小弗點頭,“感謝你的努力,這是有意義的。”
“…這樣嗎?”高爾森眨眨眼,喝了口熱茶,“我其實也不是害怕那個夢,我隻是擔心哪天我就醒不過來了。我在夢裡是沒辦法自己醒過來的,怎麼樣都沒辦法。”
“那麼,今晚的最後一個問題。”小弗擡頭,“你現在能回憶起春遊日當天結束之後,以及你回到家,這之間一段記憶的具體細節嗎?”
高爾森一擡頭,似乎要將答案脫口而出,但很快疑問與自我懷疑就將她的頭又壓了下去。
“…應該是有這樣的一段記憶的,但是我現在想起來就覺得…”她的語氣充滿不自信,“很模糊,好像,怎麼說呢,就是沒有特彆值得我記住的事情,所以就淡忘了。”
聞言,記錄者若有所思地合上了記事本,清脆的聲音象征問答環節的落幕。
“我明白了。”小弗說,“這捕捉人類精神之物自然是我們的敵人,人類的敵人,那並不是夢境那樣能安放睡夢中無處可去之人的歸處,而是捕食者的網。”
她語調流程自然,抑揚頓挫的設定似乎是根植在她肺部這原生器官的一部分,所有伴隨其吐出氣息滾落而出的詞句都帶著渾然天成的奇妙腔調,即使這裡沒有舞台。
“哦…”高爾森似懂非懂地點頭。
“不理解也沒關係,事實就是為了你們這樣的人準備的,而我要做的就是展示有益的事實。”小弗說著,收起了記事本,站起身,“那麼,先走一步。”
“等等。”成香五說,“把你自己的茶杯收拾了。”
小弗轉身,微笑,帶著自己的茶杯去廚房洗好,再轉身回了書房。
“我去給你拿被子。”成香五也站起身,又說,“你要是不想睡覺,我也有藥。”
“不用了,謝謝你,香香姐。”高爾森搖了搖頭,“其實我也挺想睡覺的。”
成香五沒說什麼,多給她拿了幾個枕頭,也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