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湖逸事 降臨顯現誕生複活者
降臨顯現誕生複活者
雖然說現代高中生祈禱世界毀滅是常態,但高爾森艱難地克服了這一誘惑。
在采訪下一位候選人之前的準備時間中,成香五需要去造訪位於南郊監獄,以確認秦子西的現況。
位於森湖市南部郊區的監獄不僅收容該城市內的罪犯,因其優越的地理位置與那如城市氣質般的惰性,它同樣用於收納周圍幾處城市產出的非特殊重刑犯,人多不說,麵積堪比公共大學城。這裡的安保人員多為終身製,來自多個地區並住在宿舍內,定期輪班。
乍一看站外頭的和裡頭的區彆也就服裝而已,這一評價來自於小弗。
“那麼你知道那秦子西的具體出獄日期嗎?”小弗問道,她討論未成年不宜討論的話題沒避開後座那高中生的打算,當然是故意的。
“這兩天。”成香五也沒太在乎,“這種事問守衛就可以。”
顯而易見,高爾森這才意識到這輛車開往的是監獄。她在後座直起身好幾次,最後還是靠了回去。
“可惜。”小弗歎氣。
為防止無駕照司機被盤查,除成香五本人外的所有都停在了監獄大門近一公裡之外的一處車站廣場,本人下車步行前往目的地。步行約五分鐘後腳下的路就沒了磚,石路人車共用,凹凸不平的一點五車道兩側有野性綠化帶,長草偶爾探出自然區,灌木和高樹生得茂盛但一點沒有給行人遮陽的意思。
現在想來,她並非第一次走過這條左右兩側的綠色茂盛得刺人的路。許久以前,那政府指派給她的律師曾經帶著她走過這裡,冷著臉說是要給她一個交代。但最後的交代與那律師說的話她都不記得了,隻記得那條很長的路和走的很快的人,以及變得有點磨腳趾頭的舊鞋。
那就是上一次,第一次,倒數第二次,但這次她不用走進去。
監獄大門處的警衛攔住了成香五,她出示身份證,說明情況並道出了自己的目的。警衛打了個電話就告訴她訊息,明天上午,秦子西不會被允許靠近她個人住址十公裡以內的區域。更具體的細節資訊問不到。
成香五點了頭,道了謝,帶著些關心與同情離開了那扇看著就又燙又重的大鐵門,以及怎麼也看不到頭的圍牆。
回去的路很短。
車上,不知為何空氣過於安靜,成香五不明所以地伸手開啟了空調,出風口迅速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冷氣帶著些灰塵在車內空間迴圈流通,按理來說人的心情是會舒暢點了。
“請問你的理從何而來?”小弗問。
“怎麼了?”成香五回頭問高爾森。
“…沒什麼事,開了空調涼快多了哈哈!”高爾森開朗地說,成香五心想這高中生肯定不知道自己真笑和假笑區彆巨大。
她沒說什麼,係好了安全帶,但司機沒有出發的意思。
“…怎麼了?”成香五問司機。
“瞧我這記性,我當然是司機,這車上難道還有誰能負起撞死彆人的責任嗎?”小弗微笑著說,“我不是司機還能是什麼角色?壓榨可憐高中生的邪惡外國謎語人嗎?”
“嘿嘿。”高爾森小聲地笑了,並迅速假裝自己沒呼吸過。
“是啊?”成香五疑惑這人在自我介紹什麼。
“…瞧你這話說的。”小弗莫名有點得意了起來。
邪惡外國謎語人司機啟動車輛,成香五看著窗外逐漸沒去視線末端的小葉長藤灌木,心裡盤算著要怎麼找出那人的具體住址。
“秦子西出獄後的下落可不算個難猜的謎題。若是不出意外他本就是個無業遊民,除了監獄以外他也就隻有自己家能稍作歇息了,更彆提他還有個孩子。”小弗開口說。
高爾森想起謝無常之前的說法,心裡也有了些猜測。
“我本就沒打算殺他孩子。”成香五說,“妻子也是。”
“雖然我並沒有在表達這個意思,但即使因他而死的人有兩個,你也隻打算補一個嗎?”小弗問。
成香五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知道這人並不認為那秦子西是真凶,所以由她提出的補不補的問題根本就不存在回答的必要。
“不過,現在他的孩子也算是提前被補進這因果的窟窿裡去了,該說天命難測這種站在道德製高點時纔能有效的安慰語嗎?”小弗繼續說,繼續加形容詞。
“…他的孩子,也是我的同學之一嗎?”高爾森小心翼翼地開口問了。
“是。”成香五應到,但也沒更多把這高中生拖進她私事裡的打算了。
當然,高爾森就沒那讀心的本事了,她扒上副駕駛座的肩膀念念有詞,“我的同學裡姓秦的有好多個,但我記得有個人是沒有——”
“森森,這件事與你無關。”成香五從後視鏡看了過去,“坐好。”
“…噢,抱歉。”高爾森迅速地縮了回去,“我隻是聽了那謝無常說的東西,我想她都能認同的話那我也沒什麼好否認了,雖然警察很討厭但價值觀一般都很符合常理,所以,我。”
“哼哼,你香香姐在人頭價值觀這方麵可是專業的。”小弗笑了笑說。
“你給她說了我的事?”成香五問。
“沒——”高爾森又扒回來了,“我就是好奇我們為什麼來監獄嘛,然後弗弗姐說讓我自己問你,我這不是旁敲側擊了一下嘛,但姐你不想說咱就不討論。”
“坐好,係好安全帶。”成香五說。
“怎麼這麼不信任我呢?”小弗苦惱地說,“無論是作為司機還是合作夥伴,我以為我的履曆已經足夠說服你無條件信任我了才對。”
成香五沒話好說,對兩邊都是。
“彆呀。”小弗從後視鏡看向高爾森,“來談談那位同學吧,不談細節內容,我還是很好奇那位明日準死者的背景故事的,現在不講就沒機會嘍。”
但成香五不想知道,本來她要做的就隻有追過去殺個人,如果這件事真有隱情那她要做的事就多了起來。她看向左側,小弗當然是像個好司機一樣目視前方,她正過頭,沒再說什麼。
“那我說啦?”高爾森抓著安全帶看了看前排兩位。
“請。”小弗說。
森湖二中一年級三班有個身上總是不太好聞的學生,名字叫秦樂,樂器的樂。她不會任何樂器,也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專長,成績也就一般,而家庭情況從味道上就能聞出來,不太好。每個班上都有那麼幾個不太好的學生,或主動或被動,校醫務室老師會幫著剪指甲剪頭發,但更多就得靠家庭努力了。
鑒於森湖市的惰性,她的同學並沒有主動去給她找過多少麻煩,但也沒主動去找過她,或和她說話,或問她,你怎麼了?森湖二中是十二年製,秦樂的第十年是她作為學生不太好的第十年,也是最後一年。
高一開學,她似乎變得好了一些,臉上笑容多了一點,作業寫的認真了一點,身上的校服也有了肥皂的香味和痕跡,她解釋過是自己洗的,沒洗乾淨。
於是大家這才知道那怪怪的味道是她衣服洗了擰不動,擰不乾,掛在那掛多久都沒法變乾,之後莫名其妙從有點香變成有點臭。她的家庭沒法努力,她的家庭偶爾不完整。
無論如何,有人與她聊上天了,她說自己的爸爸要回來了,但不說以前是去了哪,就說每年寒暑假纔回家。她媽媽在她入學小學後去了大城市打工,把她寄養在有點老年癡呆而且越來越嚴重的祖父母家,她偶爾還得照顧兩個老人。
秦樂就這樣小心翼翼又窘迫地活到了她以為終於可以開始走向新生活的日子,然後春遊日到來,她沒再回家。
“我們不是一個班的,但她和我說過一點她的爸爸,就在那天。她挺開心的,因為她說自己第一次去遊樂場。”高爾森說到這裡時頓了頓,微微歎了口氣,繼續道,“她說,她記事起爸爸就不在身邊,但媽媽說爸爸去掙錢了,等他回來她們家就能過上很好很好的日子,會在她媽媽所在的大城市買房子,會送祖父母去很好的醫院,會帶她去遊樂園。”
成香五扶住自己的額頭,現在誰都聽得出那秦子西是個給彆人帶薪頂罪的了。
小弗的嘴角倒是越來越翹。
後座的高爾森沒察覺到這一點,接著說,“現在想起來秦樂她以前其實偶爾有過一兩次很奇怪的表現,像是在家長會時,她不給家裡人請假也不給老師解釋,就硬說家裡人會來隻是遲到了。運動會時她帶了好多吃的,自己吃不完也不和她班上同學分。學校體檢時她硬說自己家有什麼什麼宗教習慣不能給外人看牙,之類的。”
敘述言辭間有懷念與唏噓,她倒也沒刻意往秦子西的身上談,畢竟她與這位同學本人都不太熟,與其家長更是根本沒有過交流的機會。
“你說自己做過調查,有和那兩個老人談過嗎?”成香五問左邊那笑嘻嘻的人。
高爾森也有些好奇地看了過去。
“哦,那兩位老人在我上訪前已經去世快一週了,還是我用她們家電話報的警。”小弗像是纔想起還有這事一般隨意地說,“上世紀末修建的石灰牆密集高層住宿區中不直接透光的一間三居室,門沒鎖。我入戶時,一具年約70的女屍麵朝地麵躺臥,雙手趴伏,頭朝入口,應該是摔倒姿勢,肉眼可見屍體略微湯化。一具男屍位於功能應該是主臥的房間內堆疊大量布料的床上,仰臥,屍體同理,嘴邊有溢位食物殘渣。屋內窗戶緊閉,高溫高濕度,蚊蟲密佈,用餐區桌上留有大量食物,新鮮度不一,但我確認時均有腐爛跡象,其中部分與男屍嘴——”
“嘔——”高爾森的嘔吐打斷了小弗如朗誦般的第一屍體發現宣告,司機嫌棄地從後視鏡確認,在發現她沒真的吐出點什麼後又把視線收回了。
“如何,五香大殺手。”小弗看向成香五,麵含期待和譏諷,“要給這位剛出獄就一無所有的秦子西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嗎?”
可是成香五真的不在乎啊,這讓她怎麼回答。
“哈哈哈——”小弗笑得幾乎難以握住方向盤,“就是這個,就是這把一切籌碼都堆砌到一起後才發現承重層是空心的急性恐高感,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啊五香!”
大笑者如要推倒撲克塔般克製但躍躍欲試地撫摸方向盤,乾嘔者如被拖行的待宰羔羊般緊握拖行繩蜷縮在後座,無話可說者如無人致電的空白廣告牌般恒久不變地頓在窗邊,帶著這樣的填充物,黑車趕在下班高峰期前回到了森湖市市區。
就成香五的自我回應,她並不打算改變自己的行動計劃,也就是說她依舊準備在明天上午殺死秦子西本人。
從方纔獲取到的資訊中剔除部分無用的,她注意到,秦子西作為森湖二中案受害人之一的直係親屬或許會主動被動與警方接觸,這纔是她需要在意的地方。現在那受害人的雙親之一不一定在森湖市內,那麼雙親中的另一個又怎麼能不顯眼呢?
但同理,若他這時候死了,那可用於推卸責任的目標便也已經擺在了那裡,畢竟森湖市是個小城市,會殺人的就那麼幾個。根據前情提要,或許她得考慮把那人的頭砍下來。
“哼。”小弗神秘地笑了一聲。
下車後高爾森便一直沉默不語地蹲在一邊,不知是因為暈車還是暈車內氛圍。
日將傾,下班時間到。
高爾森與她媽媽在公司地下停車場的角落裡相遇了,距離與其爸爸談話半日之後她依舊沒喘過氣似的,隻是精力不足一樣地站在那擋路,幾次張嘴都沒開出一個字來,也沒擡頭去看對麵人的表情。
森湖市是個小地方,開車上下班的人不多,停車場空蕩蕩。
“你,是想和我說什麼嗎?”那女人終於是率先開了口,她疑惑地看了高爾森幾眼後就開始左右打量,力圖尋找一個高中生模樣的人工作日下午站在這的理由。
無果,天知道她為什麼還在這,又是來乾什麼的?
“…你確定不記得我了?”高爾森低著頭問道,她的聲音有些輕,但是停車場也沒彆的噪音了。
“我應該是沒遇到過你的。”女人點頭,“不過我孩子和你長得挺像,你比她瘦好多。”
“哈哈,那醫院隻給我吃雜糧飯,誰要吃那玩意啊。”高爾森忍不住就笑了。
“口感不也挺好?加了糖就是你們小孩子愛吃的八寶飯了。”女人攤手。
“那哪能一樣!”高爾森不滿,但又沉默了下來,“你看了我,有什麼感覺嗎?有沒有什麼衝動,頭暈腦脹?條件反射地想否認什麼,或者沒法記住我?”
“…同學,我應該有那種感覺嗎?”女人問。
“…我不知道。”高爾森說。
“我的孩子在幾天前去世了,你是來替她打抱不平的哪路社會節目演員?因為我一個月都沒去看她?”女人問。
“…你為什麼不去看她呢?”高爾森問道,“她死了,你為什麼不傷心呢?”
“我應該有那種感覺嗎?”女人問。
“…怎麼這種事情都要問我啊。”高爾森說。
“因為你看上去知道答案,你應該是覺得我該有那種感覺的,但我確實沒有,也覺得我沒有感覺也沒事。”女人說,“有的父母就是不太在乎孩子死活的吧,隻是沒想到這事本人居然纔是最後知情者。”
除此之外,女人還說了很多,解釋了很多,“後知後覺”,“事到如今”,“一眨眼”,“想當初”之類一開口就把時間翻來倒去的詞用了很多次,不知道是在向誰解釋些不知道用來做什麼的什麼東西。但高爾森從很開始的一部分就沒在聽了,因為無論那是什麼,都和她沒什麼關係。
“總之,就這樣吧。”女人最後隻是搖了搖頭,“我得走了,我丈夫還等我去接他。”
“…那我呢?”高爾森忽地擡起頭,她不知道結果是否是那在角落裡聽著的人想要的,她想要的一直都沒有聽到,“我怎麼辦?”
“你是誰?”女人問,那表情確實是帶著十足的疑惑。
“我是——”高爾森的聲音戛然而止,“…媽媽…”
“…什麼?”女人問,她皺眉。
“能不能,把我媽媽還給我。”高爾森問,“把我爸爸媽媽還給我。”
那女人做不到,她再次左右打量了一圈,發現還是看不到什麼人後就退後了幾步,高爾森沒追上去,她便迅速離開了。不知多久後,輪胎摩擦水泥地麵的聲音響起,她真的走了。
“原來如此。”小弗收起記事本說,“這恐怕是更加根本上的工作,僅僅是這樣的刺激不會有效果。”
聽著這聲,高爾森略微回過了頭,但腿沒動,停車場高闊的空間與灰冷白光給了她沉默的餘地,隻要不開口,沒有聲音能回蕩在這份寂靜裡。
“我可以給你一段時間表達感想和態度。”小弗說道,她一如既往地留了點評價時間。
“…哈哈。”高爾森鼻腔出氣,還是沒回頭,她站在原地說,“你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我說出來呢?”
“因為我會給你機會自己組織語言解釋自己,高爾森小姐。”小弗說,“而我會使用你交給我的最終版本決定你的——”
“…抱歉。”高爾森輕聲說,“我想一個人走走。”
這次談話的時間比起中午那段長的多,高爾森也順著停車庫的車道出口離開,沒管那是不是給人走的。
“走吧,體現你價值的時間到了。”小弗看向身側陰影中的人說。
“你覺得會出事?”成香五問。
“我期待會出事。”小弗糾正,“出了事才能印證我的猜想,我們的努力纔有意義。”
她一如既往地沒打算劇透,成香五沒說什麼,起身準備跟上高爾森。
“記住,你的眼神不可落在那人身上。”小弗提醒道。
那高中生顯然不是敏銳到能察覺到眼神的人,但小弗不解釋,成香五也本就不靠她那靠不住的眼神追人,她隨意點頭,從車道離開了車庫。
小弗轉身上了電梯。
市區的街道被落日的臨死掙紮染成了血色,人車不相上下地嘈雜。一中的部分學生們放學也會路過這裡,幾個成群,幾個身邊跟著個大人,那個說作業好多,這個說老師好煩,一群說下次一起出去玩。
她們就這樣理所當然地在這世間常理中打滾,就好像灰塵揚起矇住眼睛,就短暫地不用對自己的前進道路負責了一樣。
沒考慮美感隻考慮吸睛率的廣告大刺刺地擠在街頭,宣揚著那白姓老人的生日是個多麼值得不姓白的人掏錢買些什麼的日子,公交車走走停停,方型車頭填平公交車不專用車道間距。這裡沒什麼樹,除了那沿路邊被強行帶來這被栽進土裡頂起石磚的水土不服品種,就隻有隨便長長的斑禿灌木,那底下落著的葉子現在還沒開始發脆。
有了綠化的森湖市似乎也沒好看到哪去。
電線杆上帖了法律諮詢廣告,一半麵積上,不知什麼身份的偉人試圖用自己的上半身肖像證明自己的實力。那之下是有償的尋狗啟示,主人願意出兩千塊。再往下好像有呼籲什麼什麼的告示貼被兩千塊擋住,看不見了。
沿小路向前,河道邊,這個點釣魚的人都帶著桶回去了,有幾隻流浪貓倒是體麵地曬著太陽,見有人來也不躲,反而試圖叫兩聲把人嚇走。
沒有什麼需要向高爾森解釋些什麼,不是嗎?
她就在那河道邊站著,看那河對岸,她想起來她曾以河岸為背景與自己的相機一起拍過照,也是個世界暗著天還白著的時間。不是什麼特殊日期,隻是她飯後散步時也不願意和那相機分開。攝影師是,哦,媽媽,用她的手機。
誒,天黑了。
現在高爾森所在的世界周圍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她聽不見任何人類發出的動靜,她的視線範圍內沒有任何人類個體,聞不到任何人類的體味,感受不到任何人類的體溫,品嘗不到任何人類的味道,也感受不到人類活著的證明。
取景確認。
突然就不願意再忍受無波水麵的風攪開僵硬到令人邁不動腳的空氣侵襲而來,那從上澆灌而下的天外之物是由個身披大袍的古怪存在帶來的,風壓迫使草木低頭,但沒斷,因為沒有確切的重量壓上。由淺至深,其輕盈而穩定地在河道旁本就濕軟的草地上印下一個影子,但沒落地。
或許是水麵波動,高爾森聞到了一股潮腥氣。
那夠擋住雙開門框的衣袍裹住來者全身,路燈一閃,它在風裡順應光線角度變化著沒個能被準確道出名字的顏色,那上方應是頭顱的兜帽部分因布料覆蓋也一同五光十色著,隱約透出的麵孔似乎沒蓋麵具,卻也藏在陰影裡,沒個準確的五官出來哄騙世間。
不知從哪來的巨大家夥落在高爾森身前一米處,看那低下的頭顱應該是在與她對視的。
高爾森擡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啪——”
以這聲音為開頭,那巨大的身軀萎縮了起來,衣袍之下的部分透過體積感變化表達自己的行動,它扭曲掙紮著變小,最終停在了一個成年男性的身型不再抽動,衣袍也體貼地隨之變化尺寸,顏色停在了略微發灰的白上,柔軟的布料也顯得舒適。
風停了,他落在地上,踩塌了幾根草。
“你,你。”高爾森一時你不出個所以然來,見證了全過程的她也不知剛才那過程是個什麼意思。
但,那“你”的物件有了反應,手部擡起,滾下的布料中伸出隻指節帶筆繭的手,拉下袍子遮住臉的那部分,並將不知何時覆蓋其上的蒼白麵具揭下。那是張帶著些疲倦意味,削瘦,卻也總記得露出溫和笑容的臉,他帶著眼鏡。
“小高,是我。”他說。
聲音與麵容都已揭曉,老觀眾當然能認出老麵孔。
刹那間,高爾森隻感到毛骨悚然。
“小高?”他疑惑於眼前人的疑惑,“怎麼了?”
“…陸老師?”高爾森不可置信地說。
這張臉的主人是森湖二中高一一班班主任,陸闕。
“我還以為你不認得我了呢。”陸闕皺起眉鬆了口氣,他向來待人謙和,皺起眉也沒什麼威懾力,但也因此收獲班上學生的一些煩心事,作為班主任相當稱職。
但作為一位死者就不太行了。
“陸老師,你,你不是——”高爾森退後一步,這應該是她第一次對這位老師擺出這麼難看的臉色,她不可置信地問,“你怎麼在這裡?”
“因為你在這裡。”陸闕說。
但其實這一點高爾森心知肚明,她想問的其實是——
“你怎麼還活著?”她問了。
“…小高,我現在很難和你解釋這一點。”陸闕皺著眉,用安撫的語氣說,“我們都經曆了那件事,我明白你的害怕,但隻有你還在這裡,也沒明白真相。我們實際上一直在找你,但直到現在才遇到一個機會。”
陸闕的言辭懇切,他一向很擅長給家長會開頭。
“那件事”的參與者當然知道這話裡打的啞謎謎底,但高爾森隻覺得心跳快到她胸口發痛,怕的。她上一次看見這班主任是在噩夢之中,這之後,下一次如果還能看見的話八成也是這樣了。
於是她又退了一步。
“這對你來說確實是難以接受的。”陸闕歎了口氣,但又露出了安撫人心的微笑,“但你應該也意識到了吧,這個世界對你來說已經不再有容身之處了。”
“…我,我不是…”高爾森怔愣許久,靠說話來換氣。
“而我們也是。”陸闕稍微壓低了一些聲音說,“那是沒辦法的事情,抱歉。”
高爾森沒說話。
“所以你應該來我們這裡,至少和我們一起,從那場夢中醒過來。”陸闕伸出了手,他微笑著給予鼓勵,“大家都在這裡等你,小王她一直很擔心你那之後該怎麼辦,一直想來和你談談。但我認為你或許會更信任我一些,大家商量後決定就由我出麵來勸你。”
小王,王千秋,聽著像個史官,但平時最大的愛好是把粉筆搗碎加水和成團子,然後捏成小人,這女媧預備役也是高爾森在班上最好的朋友。春遊日那天她帶了好多有一米長的彩色橡皮糖,說是可以隨走隨吃,最後這些彩色條條也作為拍照擺件充了點門麵。
那隻手還停在那裡,像條穩定的船梯,隻要扶上去就能登上一艘滿載回憶的大船,船上有她的好多朋友,會接納擁抱她,不會問她“你怎麼還活著”,也不會問她“你是誰”。
但說真的,這太可疑了。
“老師,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高爾森問道,“那天也好,你們也好,爸爸媽媽也好,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老師回答學生問題是理所當然的。
“這些稍後我會一一解釋的,但現在時間緊迫,我們難得找到一次機會。”陸闕將手再往前伸了伸,“先和我走吧,好嗎?”
要是這件事發生在夢裡高爾森說不定就答應了,但現實得講理,先不提死而複生,她還記得剛才那自我抽搐著扭曲成現在這幅模樣的巨大存在。
如果眼前的人是陸闕,那麼,那又是誰?
“走?”高爾森忍不住退後一步,“要去哪?陸老師,你們之前都在哪?”
這一刻她竟然有點感同身受那墨鏡刑警的疑心病,這該死的現實邏輯,害得她兩邊身份不做好又兩頭做不了好人。
陸闕突然歎了口氣,高爾森的危機感當然是警鈴大作。
那發灰的白袍動了。
天色暗沉,河畔路燈即使亮著也難照清被衣袍掩住的陰影部分,更彆提從陸闕登場之後它就一直接觸不良般閃動著。風偶爾經過,帶起與影子相似但本質截然相反的黑色物質飄動,直到現在它才真的站出來表示我在這裡。
黑影伸展,蔓延,以那白袍底端為不知何時起代替草地覆蓋了河畔。夕陽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掙紮所帶來的餘暉也沒了蹤影,寬闊的天逐漸被一種低矮的藍色壓下,遠處那透著燈光的家窗略過幾道沒名字的黑影,與此時高爾森腳底的那些遙相呼應。
“我會全部解釋給你聽的,小高。”陸闕說。
一瞬間所有地麵上的條狀黑影節節攀升向天,末端竟是手的形狀,高爾森認得這帶她上刑的存在,所有手掌如要捉星般探向半空,又在離地三米後轉頭向她,其手臂形成的鐵籠包圍了高爾森和陸闕。與呆滯在原地的前者相比後者神色自若,顯然不認為自己是獵物。
此時此刻,高爾森甚至喊不出聲,她的視線變暗,監獄柵欄般的背景前隻有她班主任還在微笑著看著她。
天邊一道銀色擦過縫隙刺入監牢,穿過密集黑影叢林,沒入陸闕麵門,深深紮進他的額頭裡,黑影叢一頓,像是被打擾到了似的,隊形亂了起來,牢籠出現空襲。
那白刃還殘留其主人將其投擲而出時所用的,近乎捶打空間本身的巨力,在整柄刀身穿過陸闕腦部的同時,刀把還帶著他的頭顱後飛,迫使被連帶責任迫害的身軀倒飛近三米,直到其背與那黑影叢相接,才拖在地上沒了動靜。
或許是因為其主人現在很頭疼,黑影之手一下子沒了秩序,隻混亂著彼此交疊揮舞。
死而複生的屍首仰麵躺倒滑落,但高爾森看向的卻是那刀柄,她今早收拾屋子時見過這被隨意丟在台麵上的廚刀,不知道往哪放就找塊布包著放在了灶台邊上。
黑影無聲落入包圍網中,成香五握著另一把刀走向陸闕,俯身,踩著那不知為何開始顫抖的屍體脖頸處把她的刀拔了出來。
銀白刀身不見血,她頓了頓,將刀一甩,轉了個方向握好。
“姐!”高爾森腿一軟,剛想表達自己的感謝和無上忠誠就看見那本死在地上的陸闕被多隻黑手臂抓住,提起,一隻手不知從哪摸來了那白色的麵具給麵部漏出一道黑口子的臉扣上,順便帶上了兜帽。
在如給屍體蓋上白布般的程式完成之後,混亂的黑影之手逐漸平複了規律。
如十字架般雙手平舉的衣袍人在萬千黑影肢體的托舉下升空,以漆黑河流為背景,閃爍路燈光源下,那灰白色彩驟變,體積感再次扭曲著不可確認了起來。
“你往後退,去人多的地方。”成香五看著那莫名其妙飛起來的東西,皺眉開口。
“…好!”高爾森答應下來,回頭向來時的方向跑去。
見其動作,衣袍之下不斷變化的身軀迅速有了決斷,固定為了一個比陸闕強壯許多的男人身型,那布料也逐漸泛出顏色,停頓在了一個即使在暗中也顯得臟舊的深綠色,路燈照耀下油亮反光一閃而過。
換了幅內在的軀殼揮開身旁黑影,徑直落地,在觸地屈身的一瞬間彈跳著拔地而起,絲毫不見之前的頭傷帶來的影響,衝向高爾森的背影。
看著那糊影靠近得差不多了,成香五屈膝俯身旋腰橫掃,腳下濕軟滑膩,這一下直接被她鑽出個不小的坑。
腿骨撞上鐵杆,膝蓋翻折的衝刺者這才發現那黑影中還有個人,在他伏地的一瞬間那黑影之手攀附其上幫忙掰正了扭曲的腿部,嘎嘣兩下,他起身,慘白麵具與蹲在地上的成香五對上視線,頓住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人要看她,但成香五不在乎,她右手擡起將白刃橫在臉前,小腿發力將自己投射向對方門麵。
衣袍人不要命了似的擡其左手手臂似要擋住那抹白光,白刃劃開皮肉不見血但也砍住了骨頭,被砍的完全沒有疼痛表現,在成香五因刀刃卡住停頓的一瞬間,敵方右臂蓄力轟擊直指她太陽xue。
成香五沒看,反手抽左臂格擋,其右拳裹挾風壓碰上刀麵,下壓時指骨處傳來哢哢聲。
接近之後,她的的鼻尖聞到了一股腥氣。
卷腹,雙腿蹬出,成香五憑空轉體並在同瞬間反勾右手加力,她落地時那衣袍人的左手也一同落在了地上滾了兩圈,沒大出血的打算。而那被她蹬飛的衣袍人在她看過去時果然已經被黑影之手托著恢複了平衡,他似乎不耐煩一般再次揮開了那些手,但因為失去左手而沒保持住平衡,搖晃了幾下。
這是個力氣和體格挺大但沒打架經驗的人,與屠夫差不多,成香五判斷道。
黑影之手撿起地上的左手臂向衣袍人收攏而去,成香五不打算給他四肢健全的機會,迅速欺身而上比黑影更快地貼近衣袍人的麵門,右臂反手持刀向後畫大圈。白光一閃而過在那肩部關節錯斷,下一瞬間那右臂帶著些許布料齊根斷開,同樣沒見血,但那布料卻是如融化了一般,斷麵黏膩地向下滴落著些什麼。
抽身,站定,成香五左手收刀在身後並空手刺入對方兜帽中,五指抓向藏在那下方的腦袋,順進對方紮起的頭發捏住頭皮,右手舉刀朝麵門下刺,再次隻剩刀柄,那刀尖沒入麵具中又從後方穿出,帶下了他的兜帽,這是個腦後紮著麻花辮的男人。
頓了頓,成香五繼續捏著頭皮抽刀,碎裂的麵具被連帶著脫離麵部,露出了這人差點就要從上麵開始裂開的臉。
刀痕兩邊長眉長眼,鼻梁有痣,嘴角帶疤,成香五又愣住了,許久之後她右刀畫圈揮開蜂擁而來的黑影,收在身後,兩隻手用點力將那張臉中間的裂痕合了起來。
是這張對著她時總沒個好表情的臉,殺魚殺雞殺鴨殺鵝時都會穿的圍裙,晃蕩的麻花辮,眼神不好,一次能抗四桶水,耳朵,對,兩邊耳垂上有耳釘。
成香五雙手一鬆,屍首落地,黑影將其吞沒其中,她小腿都被淹了卻也沒動。
壞了,這人是她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