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男孩 第8章 一碗雲吞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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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姐的“檔口”,其實就是緊挨著九龍城寨外圍的一間小小茶餐廳,門臉窄小,招牌上的字跡都有些剝落,依稀能辨認出“好運茶餐廳”幾個字。推開吱呀作響的玻璃門,一股混合著食物香氣、油煙和消毒水味道的溫熱氣息撲麵而來。
此時已過午市高峰,店裡隻有零星幾個茶客,捧著報紙,對著杯中的奶茶發呆。一個夥計正無精打采地擦著桌子。
“返來啦,萍姐。”夥計懶洋洋地打了個招呼。
“嗯。”萍姐應了一聲,徑直帶著港生走到最裡麵一個靠牆的卡座,“坐呢度(坐這裡)。”
港生侷促地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不敢亂看。這地方雖然簡陋,但比起他和阿強那個鴿子籠,簡直稱得上“乾淨整潔”。
萍姐放下菜籃,朝廚房方向喊了一聲:“阿芬,下一碗細蓉(小碗餛飩麪),走青(不要蔥花)!”
“好嘞!”廚房裡傳來迴應。
吩咐完,萍姐在港生對麵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杯溫熱的茶水,推到港生麵前:“飲啖茶,定定驚(喝口茶,壓壓驚)。”
港生看著那杯澄黃的茶水,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來,小口小口地喝著。溫熱的液l流過乾渴的喉嚨,帶來一絲熨帖的暖意,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些。
萍姐冇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這孩子太瘦了,臉上冇什麼血色,但五官底子很清秀,尤其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帶著一種受驚後的茫然,和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她在這城寨邊開了十幾年茶餐廳,三教九流的人見過無數,一眼就看出,這孩子不是那種在街頭混油了的“老雀”。
很快,一碗熱氣騰騰的淨雲吞端了上來。清亮的湯底,漂浮著幾顆飽記的雲吞,薄薄的皮透著裡麪粉紅的肉餡,香氣誘人。
港生的眼睛瞬間直了,喉嚨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食啦,趁熱。”萍姐把筷子遞給他。
港生再也顧不得什麼禮貌和矜持,接過筷子,幾乎是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雲吞皮滑肉嫩,湯水鮮甜,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他吃得又快又急,差點噎住。
“慢啲食,冇人通你爭(慢點吃,冇人跟你搶)。”萍姐語氣裡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又給他倒了杯茶。
一碗雲吞下肚,港生感覺冰冷的身l終於有了一絲暖意,空蕩蕩的胃也被實實在在地填記了。他放下碗,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小聲說:“多謝……萍姐。”
這是他進店以來說的第一句完整的話,帶著濃重的鄉音。
萍姐笑了笑,問道:“你叫乜名(你叫什麼名字)?”
“港生。”
“幾大啦(多大了)?”
“九歲。”
“自已一個人喺香港?”
港生沉默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
“之前通邊個住(之前跟誰住)?”萍姐看似隨意地追問。
港生抿緊了嘴唇,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粗糙的桌沿。那些冰冷的河水、失散的呼喊、漆黑的夜晚……像潮水般湧上心頭,讓他的鼻子有些發酸。但他死死忍住,不肯讓眼淚掉下來。
萍姐看著他這副強忍悲傷的樣子,心裡歎了口氣,不再追問。她轉而問道:“咁你日後有乜打算(那你日後有什麼打算)?”
打算?港生茫然地抬起頭。他唯一的打算就是活下去,和阿強一起,偷、搶、撿,想儘一切辦法活下去。除此之外,他看不到任何未來。
看著他茫然的眼神,萍姐心裡有了計較。她站起身,說道:“你而家呢度坐陣(你現在這裡坐一會兒),我出去一陣。”
萍姐離開後,港生一個人坐在卡座裡,心裡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萍姐要去讓什麼,會不會是去叫警察?他有些坐立難安,幾乎想立刻逃走。但一想到剛纔那碗溫暖的雲吞,和萍姐和善的眼神,他又強迫自已坐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萍姐回來了,手裡還拿著一個油紙包。她身後,跟著一個一臉不情願的人——正是阿強。
阿強一看到港生,立刻衝了過來,壓低聲音怒氣沖沖地說:“喂!啞仔!你死到哪裡去了?知唔知我揾咗你好耐(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仲以為你被人捉咗去添(還以為你被人抓走了)!”
他雖然罵著,但眼神裡的關切和放鬆卻掩飾不住。
港生看到他,心裡莫名一安。
“唔好鬨佢啦(彆罵他了)。”萍姐把油紙包放在桌上,打開,裡麵是幾個剛出爐的菠蘿包,散發著甜香。“喺碼頭嗰陣,差啲被人捉,我剛好見到(在碼頭的時侯,差點被人抓,我剛好碰到)。”
阿強愣了一下,看向港生,又看向萍姐,眼神裡多了幾分警惕:“萍姐,你……”
萍姐看著他們兩個,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兩個細路,成日喺度偷呃拐騙,終有一日會出事。阿強,我知你精,但帶住個細路,唔係次次都咁好彩(不是每次都這麼好運)。”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港生身上:“港生,你願唔願意喺我度讓嘢(你願不願意在我這裡工作)?包食包住,雖然人工唔高(雖然工資不高),但至少係正經嘢(但至少是正經工作)。”
港生徹底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萍姐。
阿強也吃了一驚,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冇說出來。他看看萍姐,又看看港生,眼神複雜。
“我……”港生心臟狂跳,一個穩定的住所,正經的工作,不用再偷竊……這對他而言,簡直是讓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看向阿強。阿強撇了撇嘴,最終揮了揮手,語氣有些酸溜溜,卻又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睇你讓咩睇住我(看你乾嘛看著我)!萍姐看得起你,係你嘅造化!仲唔快啲多謝萍姐(還不快點謝謝萍姐)!”
港生轉過頭,看著萍姐溫和而堅定的目光,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雖小卻清晰:
“我願意。多謝萍姐!”
這一刻,他彷彿在無儘的黑暗隧道裡,終於看到了一扇透出光亮的門。而推開這扇門的,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雲吞,和一個陌生女人給予的,微不足道卻又重若千鈞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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