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甕 第 44 章

    落霞鎮的喧囂和火光被遠遠拋在身後。兩人不敢走官道，專挑荒僻的山野小徑疾行。夜空中不知何時堆起了濃雲，悶雷滾動，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砸落下來，瞬間便將天地籠罩在一片滂沱水幕之中。

雨水冰冷刺骨，順著頭發、臉頰往下淌，模糊了視線。山路變得泥濘不堪，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

雲何棲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濕透的額發被他隨手向後捋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道愈發清晰的舊疤。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元不渡。元不渡的墨綠衣袍早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勁瘦的腰線和背脊流暢的肌肉輪廓。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不斷滴落，右眼下那顆銀色眉釘在電光閃爍間，折射出短暫而冷冽的光芒。他抿著唇，沉默地在前方帶路，步伐依舊穩定，彷彿這惡劣的天氣對他毫無影響。

但雲何棲敏銳地注意到，元不渡右肩處的布料顏色更深——那是之前箭傷崩裂滲出的血，被雨水暈開了。

“喂，你的傷……”雲何棲加快幾步，與他並肩，聲音在雨聲中有些模糊，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力道。

“無妨。”元不渡頭也不回，聲音被雨聲衝刷得有些淡。

雲何棲眉頭擰緊，不再多言，隻是腳下步伐更快，幾乎與元不渡並肩而行，目光如隼，牢牢鎖住他肩頭那片不斷擴大的暗色。

雷聲轟鳴，一道刺目的閃電撕裂天幕，瞬間照亮了前方山腰處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去那裡避避。”元不渡當先向山洞掠去。

山洞不深，但足夠容納兩人，裡麵乾燥，並無野獸氣息。兩人鑽進洞內，總算暫時隔絕了外麵的狂風暴雨。

洞內一片漆黑，隻有偶爾劃過的閃電能帶來一瞬的光明。兩人各自運功，蒸騰起周身的水汽，空氣中彌漫著潮濕和淡淡的血腥味。

雲何棲從懷裡摸出火摺子，晃了幾下才點燃，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山洞一角。他看向元不渡，果然見他右肩處的衣衫已被血浸透了一大片，顏色深得發黑。

“坐下。”雲何棲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他走到元不渡麵前，伸手就去解他衣襟的釦子，動作帶著一股罕見的強勢。

元不渡下意識地擡手格擋。

雲何棲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力道極大，指尖幾乎嵌進元不渡的皮肉裡。他的手因為冰冷和用力而骨節泛白，暖褐色的眼眸在跳動的火光下灼灼逼人，直直盯著元不渡：“元不渡！你他媽是鐵打的？血快流乾了也不吭一聲？！”

他的聲音在狹小的山洞裡回蕩，壓過了洞外的雨聲，帶著毫不掩飾的怒火，那怒火底下，是幾乎要溢位來的焦灼。

元不渡動作頓住，擡眸對上他幾乎噴火的視線。火光下，雲何棲的臉上水痕未乾，幾縷濕發淩亂地貼在額角頸側，下頜那道舊疤隨著他壓抑的呼吸微微起伏，平日的玩世不恭被一種近乎凶狠的認真取代。

手腕上傳來的力道和溫度，異常清晰。

元不渡沉默地與他對視著，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摻假的關切，冰封的心湖彷彿被這滾燙的視線鑿開了一道裂痕。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了格擋的手。

雲何棲見他妥協，立刻動手，動作甚至稱得上粗暴地扯開他肩頭濕冷的衣物。猙獰的傷口暴露出來，箭簇雖已取出，但之前的劇烈運動讓傷口再次崩裂，皮肉猙獰地外翻著，鮮血仍在緩慢滲出。

雲何棲瞳孔一縮，喉結滾動了一下，低低罵了句極臟的臟話。他飛快地從自己懷裡掏出那個熟悉的瓷瓶——元不渡給他的金瘡藥，他一直貼身收著。他抿著唇，小心翼翼地用撕下的乾淨衣料蘸水清理傷口周圍的血汙，動作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熟練和專注。撒藥粉時，他的指尖甚至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輕顫，彷彿怕弄疼了對方。

整個過程，元不渡一言不發，隻是垂眸看著近在咫尺的雲何棲。火光勾勒著他低垂的、顯得異常濃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他緊抿的唇線透著一股執拗，那雙慣常用來偷盜、戲謔、殺人的手，此刻卻異常穩定而細致地處理著他最脆弱的傷口。

一種陌生的、溫熱的暖流，伴隨著清亮的藥力，從肩頭傷口處緩緩蔓延開來，流向四肢百骸。這感覺，不同於“炎陽冰魄”帶來的能量滋養，更像是一種……被小心翼翼珍視著的熨帖。

包紮完畢，雲何棲才彷彿卸下千斤重擔般，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擡手用還算乾燥的袖口內側擦了擦額角。一擡頭，卻猝不及防地撞進元不渡凝視著他的目光裡。

那目光很深，鴉青色的眼底像是化不開的濃墨，卻又在火光映照下，折射出某種難以捉摸的微光，不再是純粹的冰冷與疏離，而是翻湧著一些雲何棲從未見過的、深沉而複雜的東西。

洞外雷雨未歇，洞內火光搖曳，將兩人的影子在石壁上拉扯、交疊。

雲何棲被他看得心頭一跳，那股熟悉的、想要用插科打諢來掩飾什麼的衝動又冒了上來，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帶著點咬牙切齒的味道：“……看什麼？元老闆這身價，要是折在這荒山野嶺，我找誰討債去？”

元不渡沒有像往常那樣無視或者冷淡回應。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雲何棲臉上，掠過他沾染泥漬卻難掩英氣的眉眼，掠過他微濕的、隨著呼吸輕輕顫動的睫毛，最後落在他因為緊張或不自在而微微抿起的、沒什麼血色的唇上。

“雲何棲。”元不渡忽然開口，叫了他的全名。聲音在雨聲和柴火劈啪聲中，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嗯？”雲何棲喉頭發緊，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快要蓋過洞外的雷鳴。

元不渡看著他，看著跳躍的火光在他暖褐色的眼底投下細碎的金芒，看著他臉上那強自鎮定卻掩不住一絲慌亂的神情，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吐出了兩個字：

“多謝。”

雲何棲徹底怔住了。這兩個字從元不渡口中說出，輕飄飄的，卻像一塊巨石砸進他心湖，激起千層浪。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

他看著元不渡，看著他那張在明暗交錯的光線下依舊沒什麼表情、卻莫名讓人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的臉，看著他眼底那片似乎開始融化的堅冰。

一股熱意不受控製地竄上耳根，他猛地彆開臉，抓起地上另一塊乾布，粗魯地扔到元不渡懷裡，聲音硬邦邦的：“擦乾淨！一臉水，看著礙眼！”

說完，他幾乎是有些狼狽地轉身，走到洞口附近抱膝坐下，背對著元不渡，佯裝專注地看著洞外連綿的雨幕，隻有微微發紅的耳廓暴露了他並不平靜的內心。

元不渡接住那塊粗布，指尖無意識地在乾燥的布料上摩挲了一下。他看著雲何棲明顯僵硬的背影，沒有說什麼，隻是依言慢慢擦拭著臉上和發間的雨水。

雨還在下，雷聲漸遠。在這與世隔絕的山洞中，血腥與殺氣暫時褪去，隻剩下雨聲和火光。